一
北京直達西安的列車,是下午三點進站的。陳世臣剛鉆出凍成青紫色的車廂,便連叫幾聲哈了(完了)。
陳世臣之所以如此說話,是因為陰霾的天空中正傾著帷幕似的暴雪,寒風像刀子樣在臉上割。濕漉漉的風雪下,整個西安一片銀白。
陳世臣龜縮脖子,背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踩著半尺厚的積雪來到南門汽車站。剛進候車室,即見墻上的電子顯示屏,前赴后繼地滾著血紅的字跡:各位旅客,橫跨秦嶺山脈的公路已被冰雪封死,有去石泉方向的旅客請擇道而行。
陳世臣圓瞪雙目,呆呆地盯著那串幸災樂禍的字跡,問號像漣漪般在腦海中彌漫:去石泉的班車被雪封死,自己怎么回家呢?
陳世臣環顧整個候車室,密密匝匝的旅客盡皆一臉菜色。愁如彎弓的眉毛,幾乎圈住多半個面孔,煩躁不安之際,異口同聲詛咒這場該死的暴風雪。
陳世臣在亂哄哄的候車室中瞅了個空座,但他剛坐下的身子旋即像皮球似的彈起來——鐵椅寒峭得像一坨冰塊,縷縷冷氣直抵內臟,不由得他不連打寒顫。
冬日的西安本就一座冰城,加之驟遇風雪后,不啻于雪上加霜。為了御寒,陳世臣解開蛇皮袋,將給母親買的羊皮褂子取出來,脫下淡黃色的外套,將羊皮褂子穿在里面。照顧好身上后耳朵又凍得生疼,便又將給父親買的“火柴頭”帽子戴在頭上,將帽沿拉下護住耳朵。
陳世臣坐在鐵椅上,扳著指頭一算,咳的一聲叫起來——今天是臘月二十九,明兒就過大年了。陳世臣想到明天即過年時,心中便焦灼不安:細思自己為還爛賬,三年都沒回家了。現在終于銷了那些爛賬,本指望回家過個熱鬧年,不料卻阻在這里。
秦嶺山的路是什么時候封死的?陳世臣問協管員。
今日凌晨。協管員面無表情地應道。
陳世臣聞言心中一沉,暗罵:狗日的趙光財。趙光財是陳世臣在北京打工的建筑隊老板。其實,陳世臣早在十五便向趙光財提出返鄉。趙光財為了趕工期,硬捱到臘月二十六才放假。加之全國各地都受風雪影響,火車像凍僵了的菜青蟲,沿著繩子般的鐵路蠕動到西安后,不期遇上了暴風雪。
陳世臣一著急,心就寒了,身上就更冷。無奈之下,只好將給媳婦兒買的花格子衣服也套在里邊。如此連續地加衣服,使他高大的身子顯得更壯碩。
陳世臣決定繞道:從西安到西鄉,從西鄉到石泉后再折回劉林鎮。陳世臣的家就在劉林鎮,位處秦嶺以南。陳世臣想到還有路可行時,情緒又亢奮起來。然而當他屁顛顛地蹦到售票處買票時,售票員白他一眼說,西鄉那條泥巴路早封死了。陳世臣聞言又暗叫幾聲哈了。無奈之下,決定徒步翻越秦嶺山脈。
陳世臣盤算了一下路程:從西安到石泉的班車是凌晨五點三十分出發,途經劉林鎮時不過中午一點鐘,秦嶺山高路陡,車速緩慢,陳世臣據此推測,到家的路程不會太遠。當年紅軍不也爬過雪山嗎?今天我陳世臣為了回家過年,也要發揚紅軍精神,橫穿秦嶺山脈。何況紅軍當年走的是小路,如今自己走的卻是寬寬的柏油馬路。陳世臣這么一想時,巍峨的秦嶺山脈在他眼中就渺小得如一個大土包似的。
陳世臣出發之前,先到一家菜館飽餐一頓后,又到百貨店買了十五袋方便面,兩瓶二鍋頭和一雙長統水靴。他沒買水,反正沿途盡是纖塵不染的積雪。
陳世臣本不善酒,但他知道酒不但御寒,還能壯膽。陳世臣知道酒有如此功用,是在北京時,趙光財遲遲不肯放假,他氣不過,從床下摸出半瓶工友喝剩的白酒,咕嘟咕嘟灌幾口后,一臉赤色地跑到趙光財面前,威風十足地吼:狗日的趙光財,天子腳下,你敢不善待民工?你再不放假,我找胡主席去了……
陳世臣掏出新買的手機,準備給李芩芳打電話,告訴她自己的壯舉。但號碼撥了一半就變了卦,他不想李芩芳擔驚受怕,等他身披雪花回家,給她個驚喜。
陳世臣一想到李芩芳,心中便喜滋滋的。李芩芳雖小家碧玉,然明眸皓齒。這還不算,就連生娃娃都出類拔萃——一次生倆。陳世臣想到三年沒見她,心情只用一個字形容:急!急啊急,急就趕快爬雪山。
陳世臣背著蛇皮袋來到郊外時,飛揚的暴風雪猛然小起來,開始還東飄一朵西飄一朵七零八落的,最后干脆不下了。雖不見藍天,但皚皚積雪映得四周猶如白晝。陳世臣見狀大喜,吼了聲天不滅曹,甩開大步向秦嶺疾行。
二
年三十的黎明,李芩芳做了個甜蜜的夢,夢見當家的回來了。當家的身著新衣,徑直將蛇皮袋背到歇房(臥室),朝她憨笑一下后佝僂下腰,像掏哈老鼠(森林之鼠)一樣,從袋中摳出一沓沓鈔票。李芩芳哪見過這么多鈔票,驚愕之余木訥道:當家的,三年不見,整發了?當家的不說話,直起身,搓著手憨笑。當家的憨笑時很帥,長臉變圓了,眉毛彎得像半弦月亮,眼皮瞇得只剩下筷子寬的縫,極像正打著嗑睡的貓。
李芩芳知道當家的就這脾性,每遇快事就憨笑,憨笑就是承認自己在外心想事成如愿以償地搞發了。李芩芳希望當家的每時每刻都這樣憨笑。
這么大的雪,你怎么回來的?
爬雪山唄!
唉呀呀,你不怕豺狼虎豹?不怕棒老二搶你?
千難萬險我不怕,一心只想快回家。李芩芳啊李芩芳,我三年不見你好心慌。
菜麻(油菜)花兒遍地黃,曉你想的哪個野婆娘。你要想我舍(呀),哪能三年不回鄉?
你冤枉我做啥子嘛?為爭餓氣(志氣)還爛賬,故而三年才回家。
李芩芳聽了當家的話,周身熱烘烘的,像吃了碗麻辣燙。是啊,當家的是啥德性自己又不是不曉得,平日里左鄰右舍的單身女人有重活要他去幫忙,他要么拗著不去,即便去了,吃飯喝水抽煙都在地壩里,還沒到天黑時,便像賊娃子那樣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久而久之,村中某些刻薄女人,當面取笑李芩芳說她男人沒長那個。李芩芳聞言付之一笑,自己男人長沒長那個她還不知道?雖然人會隨著環境而變壞,但李芩芳認為當家的沒變壞——那些錢即是最好的證明。
我去給你收拾吃的吧。李芩芳說。她想當家的翻山越嶺一定餓了。就在李芩芳離去之際,當家的卻一黃桶箍箍抱住她,嘴像跑到莊稼地的豬似的,在她臉上亂拱,說,我要“打廣子。”
吃飽了才好“打廣子”。
不嘛不嘛,我現在就要“打廣子”。當家的說完,嘴又在她臉上拱起來。三拱二拱的,李芩芳的心軟了。當家的要“打廣子”,自己也想“打廣子”,兩具血肉之軀三年沒“打廣子”,那種愿望是迫切的合理的。就在他們激烈地“打廣子”時,卻被幾聲狗吠驚醒了。李芩芳醒來時方知是南柯一夢。她側臥在床上,癡癡地望著窗外,窗外并不見落雪,但風卻不小,吹得窗外那棵棕樹葉子,像夏天的蒲扇那樣啪啪亂響。窗臺上卻是厚厚的積雪。一只紅嘴綠毛的長腳鳥,靜靜地佇在積雪上,憨態十足地向屋內張望。
李芩芳想到和當家的在夢中耳鬢廝磨的情景,臉上燒烘烘的。在劉林鎮,“打廣子”本是方言,意思是聊天。但當家的所說的“打廣子”不是聊天,而是他們夫妻間做那事的暗語。一提到“打廣子”,李芩芳自然會憶起這句話的出處。那時,她和陳世臣還沒結婚。在某年重陽節,陳世臣拎著五色水禮到她家辭節。吃罷晌午飯,陳世臣按慣例接她去他家玩,她征得父母同意即跟陳世臣走了。
李芩芳的家和陳世臣的家只隔一道梁,梁上梁下盡皆清一色的楓樹,故而此埡名曰楓樹埡。一進九月,山都紅了,數不清的山楂鳥,拖著五彩繽紛的長尾巴,頌著泠泠秋曲,跳躍在夕陽籠罩的楓林中。紅最能撩起人的激情。一對年輕人爬上山埡,看到烈焰似的楓林,不禁心潮澎湃。我們到楓林中“打廣子”吧。陳世臣說。她不知怎的竟然和他踩著金幣似的落葉來到楓林深處,后來就發生了那事兒。
更令李芩芳沒想到的是,就那么一次“廣子”,卻打腫了肚皮。在農村,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無論哪種情況下懷了娃娃,皆為人所不齒。李芩芳趁肚子還沒腫得像羅漢那樣,便火燒火燎地來到陳家,食指雞啄米似的點陳世臣的額頭,呲牙咧嘴卻臉帶笑意地說了聲砍腦袋殼死的!
你哪門要砍我腦殼嘛?陳世臣茫然道。
李芩芳急了,擂陳世臣一拳,將他的腦袋扳歪了貼到自己肚皮上,迭聲說活先人活先人!你叫我哪門得幺臺嘛。
陳世臣將腦袋貼在李芩芳肚皮上,屏息聆聽良久后,解開她的衣服扣子:看到李芩芳白皙的肚皮上拱了個大包,那包還在不規則地蠕動。陳世臣明白是怎么回事時,憨笑一陣后說,怪好的,我們終于可以天天在一起“打廣子”了。
當家的大她三歲,身強力壯,打起“廣子”猶如猛獸饕餮。開始李芩芳受不了他的顛狂,后來便習以為常了。她愿雙宿雙飛地和他將“廣子”進行到底。可后來,在楓林中“打廣子”的雙果果(雙胞胎)長大了,念書了,陳世臣的爹娘也出別冒(差錯)了。姚老婆婆因害眼疾瞎了右眼;陳老漢為給姚老婆婆扯治眼疾的草藥,不慎滑下溝壑,雖沒殞命,但治好后卻成了跛子,走路一步三點頭的,無法干重活了。如此一來,陳家的經濟由勉強度日到入不敷出,再后來是債臺高筑。故此,陳世臣不得不背上蛇皮袋,背井離鄉打工去。李芩芳本想和當家的一道去打工,無奈倆老人及念書的娃娃把她箍住了。陳老漢就養了陳世臣姐弟倆,女兒嫁給本鎮曾在治安辦當過幾年差的向本貴。農村的風俗是靠兒不靠女的,這樣一來,更把李芩芳箍死了。李芩芳想到這里不免長吁短嘆的,之后,她認定當家的必定回家。早在臘月二十后,當家的一天一個電話一條短信告訴她:今年過年一定回家。可是到了二十六后,電話打不通了。當家的現在哪兒,李芩芳無法揣測,難道他真的在爬秦嶺山么?
有這么一個夢境后,李芩芳自是睡不著。她便起床,發現堂屋門大敞著,定睛看時,原來是公爹早起床了。公公面容清瘦,頭戴剛買的“火柴頭”,披一件嶄新的抹地掃(衣邊挨地)黃大衣,腳上穿的是李芩芳剛給他納好的燈心絨棉鞋——他正左一腳右一腳地蹬地上的積雪。
這時,姚老婆婆也起了床。老人個兒不高且肥胖,加之外套一件印花毛衣,如此更襯出身形的臃腫。她見老伴在院壩中左偏右晃的,嗔怪道:糟老頭兒,你哪門白頭項須的還像個娃娃一樣?這么大一早晨了,還不把屋里的揚塵(灰塵)刷一下?
陳老漢聞言扭頭一瞅,見雞皮鶴發的老伴穿得花里胡哨不說,還把半尺長的白發扎成兩把刷刷。陳老漢見狀眼眨嘴癟地笑起來。
你笑啥?姚老婆婆迷惑地問。
老妖精啊老妖精,陳老漢捋著玉米須似的胡須,脖子一伸一縮陰陽怪氣地說。
啊——哪個是老妖精,哪個是老妖精?狗日的老漢兒。姚老婆婆邊罵邊躥到院壩中,雙手揪住陳老漢的雙耳使勁一擰,把陳老漢的腦袋整了個大偏偏,“火柴頭”帽子滾到雪地上,露出滿頭銀發。
唉喲娘啊,狗日的姚配業!陳老漢呲牙咧嘴地嚎。
李芩芳正在灶房中給豬熬食,聽到公爹嚎叫跑出來一看——原來如此。她心中暗笑卻挑著眉頭,說爹嘛娘嘛你們真是的,老都老了還打輕(開玩笑)。
姚老婆婆聞言松手,怒氣沖沖地對李芩芳說,哪個叫他說我是老妖精?
陳老漢逃脫后將脖子活動幾下,猿猴似的躥進堂屋,拖把大掃把,噼噼啪啪地掃揚塵去了。
過大節這天瑣事繁多,一家三口隨便收拾頓飯吃后,便各負其責地忙活著。陳老漢仍舊掃揚塵,他怕新大衣撲了灰,脫了,換一件半新不舊的藍襖兒,頭上那頂“火柴頭”也被一頂爛草帽取代了。
姚老婆婆腰系花圍腰,坐在灶房中,左邊是一堆旺旺的炭火,火上燒著兩把烙豬頭的火鉗;右邊是一個豬頭及一塊約八九斤的坐臀肉(豬后臀)。姚老婆婆癟嘴覷目,邊烙豬頭邊吩咐陳老漢:神龕要掃光,竹竿,秤要撿好,門神對聯要貼好,還要在院壩中煨一堆煙子。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真不知哪朝哪代遺下這些荒誕不經、歷久彌堅的傳說。姚老婆婆說一件,陳老漢應一聲曉得。陳老漢本就懼內,加之剛吃了老伴的苦頭,因之愈發聽話了。
李芩芳也無空閑,她要殺雞殺鴨,還要收拾干鮮蔬菜。李芩芳先殺雞。這是一只九斤黃,養了三年,自然也不止九斤了。在艱難困苦時,都舍不得將它賣掉,為的是等當家的回家后殺了吃。昨夜一夢,這只雞的死期就到了。
一只生蛋的母雞見李芩芳要殺九斤黃,撲棱棱飛到她的腳邊,哀哀地望著她。李芩芳看著這只哀憐的母雞,心尖一顫,竟將那只雞放了,鴨自然也放了……
當大半鍋肉煮得稀巴爛時,左鄰右舍的鞭炮也此起彼伏地響起來,是吃年飯的時候了。陰沉沉的天空似乎腐朽得經不住鞭炮聲,幾聲噼噼啪啪的炮聲后,停了多半天的雪花竟又飄揚起來。這時候,陳世臣仍沒回來。李芩芳急了,爬到屋后的山梁上,向陳世臣回家必經的小徑馳目張望,望穿秋水也不見當家的偉岸身軀。那條積雪的小徑像條凍僵的白蛇,彎彎曲曲地蜒向山彎深處。李芩芳又給陳世臣打電話,得到的回答仍是已關機。李芩芳鼻子一酸,心中暗道:當家的呀當家的,你到底在哪兒嘛。
三
陳世臣爬到秦嶺山頂時,已是晌午時分,方便面和二鍋頭也被他解決了多半。他摸了摸為防賊偷藏在褲襠中的錢,還在,硬邦邦的一大卷,足足三千八百元。陳世臣笑了,這大老爺們的,也夾衛生紙。
陳世臣家雖距秦嶺不遠,但從沒真正赤手空拳地深入腹地。感謝這場暴雪,讓他真正領略到秦嶺森林的風采:圣潔的雪覆住莽莽蒼蒼的森林,馳目遠眺,像長江大河中涌起雪白的波濤。陳世臣望著蔚為壯觀的雪景,不但忘了上山的疲勞,反生出游目騁懷、心曠神怡的感覺。
陳世臣想給李芩芳打個電話,卻發現手機沒電了,另一塊電池在蛇皮袋中。陳世臣想取出備用電池時,猛然想到高高的秦嶺山頂,哪來的信號?只得作罷。
下山的路自是比上山快:倒不是下山路是送腳路,而是設計師為了減緩坡度,便左一折右一折的纏山而上下。有時明明是抬頭見路,卻因積雪和荊棘難以攀登。下山就不一樣了:路就在坎下,干嘛要繞道?陳世臣決定小憩片刻后穿林而行。就在他剛吃完兩袋方便面時,鵝毛似的雪花又卷土重來了。
四
肖村長吃罷年飯陷在沙發里,拿著牙簽邊剔牙縫邊問藺明芬,陳世臣的賬銷了么?藺明芬是肖村長的老婆,長馬臉,左右眼皮叢生著數量不等的麻子。干瘦的身材像根發育不良的豆芽菜。她著一件黑絨毛衣,偎在肖村長身邊,手拿一根通花桿(一種玉米做的食品)喳喳地嚼著,猶如熊貓吃竹枝。她一邊吃一邊看《色·戒》。聽到肖村長問話,極不情愿地將目光從那赤身裸體的男女身上收回來,上眨的眼皮蓋住了幾顆麻子,從缺顆門牙的嘴中擠出:早就還清了。
肖村長聞言惘然若失。他無心再欣賞電視,扔掉手中的煙屁股,對藺明芬說,我到胥組長家串門去了。
五
不但陳世臣沒回來過年,倆娃子也不在家。倆娃子放假后即給他大姨祝壽去了。大姨嫁在宜昌。大姨心地善良,盡管自顧不暇,還經常周濟陳世臣。李芩芳心存感激,有心搞個禮尚往來,無奈家境貧寒,手長衣袖短。眼下家境好了,便叫倆娃子去回報一下,卻不料湖北亦風雪彌漫,倆娃娃自然也陷在他姨家了。
李芩芳不惦倆娃娃,姨家有吃有喝,跟家里一樣。李芩芳惦的是陳世臣,如今三個年頭了,還不能在一起過年,未免太遺憾。
農村吃年飯前瑣事繁多:天神、地神、家神,及死去的先人都敬罷后,才輪到活人。
陳家先人的墳東一處西一座的。陳老漢腳跛,姚老婆婆獨眼,上墳的事自然輪到李芩芳了。
李芩芳上完墳回家后,即見婆婆在堂屋中擺了桌豐盛的菜肴,鞭炮也比往年多二萬響,還有一盤八枚裝的雷子炮。二萬響的轟完,陳老漢欲燃雷子炮,姚老婆婆迭聲阻道:莫忙點,莫忙點,等陳世臣回來再點——恐怕他在路上來了呢?
年飯開始了。上前圍桌而坐的雖只三人,但卻多出一杯一筷——那多余的杯筷自然是為陳世臣備的。
李芩芳執壺,將公爹婆婆及陳世臣的杯子斟滿才斟自己的。一家人剛吃過頭巡,“虎子”便在外兇惡狂吠,那陣勢像和人廝打一般。“虎子”個大,兇悍,是遠近皆知的惡狗。這年頭歲尾的,傷了人不好說話。因之,一家三口慌忙離桌、魚貫沖出屋外看時——原來是肖村長來了。肖村長個頭高大,身體發福,著一件漆黑的皮夾克。由于下雪,腳上的“巡洋艦”也被長統水靴取代。他雙手舞著一根“這木刺”棍子:棍子前端全是犬牙交錯的刺。肖村長以前是拿花柳樹棍子的,可花柳樹性軟,在猛狗的口中變成了甜桿兒(甘蔗)。某一次,肖村長因公干到余娃子家中,余娃子的狗不但繳了肖村長的械,還把他臁兒桿當排骨啃了一口,害得肖村長像跛驢一樣跳了幾個月。
村中有馬屁精向肖村長諫言:讓他砍一根“這木刺”棍子,把后面握手的地方刮光,專留前面的刺,如此一來,便成一條特制的“狼牙棒”。自此,肖村長左手拎著公文包,右手拖著“狼牙棒”,威風凜凜地走家串戶,不知有多少不知好歹的惡狗,吃盡了“狼牙棒”的苦頭。村長望著那些口流鮮血汪汪哀嚎的惡狗放聲狂笑,一副人莫予毒的樣子。
然而“虎子”很聰明,偏偏不上“狼牙棒”的當,它時而直身,似乎要咬肖村長的喉嚨;當肖村長手提“狼牙棒”緊護上部時,“虎子”卻倏然俯身直取肖村長的腳桿,慌得肖村長將手中的“狼牙棒”漫無目標地亂掃。終因體胖,閃跳不捷,處處險象環生。
肖村長見李芩芳出來,便哇哇大叫:李表嫂,快吆(趕)狗。
李芩芳見來人是肖村長時,神色冷漠。該村長除了巧舌如簧外,并無多大的本領,他的官是靠當鎮長的姐夫謀來的。肖村長不但是官,還是老板——他在劉林鎮開了爿頗具規模的商店。肖村長因公事纏身,自是無暇顧及,店中的生意由藺明芬打點。
在盤亙不斷的秦巴山區,難得幾處好地方,大多土地貧瘠,而劉林鎮的村民都有充足的耕地和水田。因之,肖村長的商店既經營煙酒副食亦銷售化肥農藥。
在劉林鎮眾多商店中,數肖村長的生意旺盛,倒不是麻眼皮婆娘會做生意,而是眾村民中大多懼怕肖村長的權力。
肖村長會做生意,到了用肥季節,自會讓婆娘雇臺三輪車,將店中的各類肥料一車接一車地送到各家各戶——有錢沒錢都卸貨。孟冬過后,肖村長讓麻眼皮婆娘帶上賬簿,挨家挨戶去逼賬。如和債戶發生沖突,肖村長自會親臨,狠狠地呵斥自己的婆娘。
藺明芬也給李芩芳送過肥料。其實,李芩芳不需藺明芬給她送肥料。向本貴在劉林鎮也開了爿農資商店。藺明芬明知李芩芳不需她關照,但仍婦仗夫勢,將向本貴的生意奪了。可是,李芩芳家境貧寒不說,陳世臣在外面也不沾運氣,自是無力償還肖村長的錢。
李芩芳不但欠私人(肖村長)的錢,還欠國家的錢(稅費),諸稅減免是近年的事。李芩芳已拖欠三年的稅費,加上肖村長的肥料款,共計八千余元。
盡管藺明芬為討賬和李芩芳發生過口角,廝打,但仍沒逼到錢。藺明芬最后用鬧年的方式逼債。
在劉林鎮,不知哪朝哪代遺下的惡習:對賴賬不還之人,債主便在年三十那天到債戶家,“大卡”一叉(雙腿大張),仰躺在債戶床上,涕淚交流地痛斥債戶的惡行,從而達到收賬的目的。
藺明芬在陳家連鬧兩年都沒收全賬。肖村長也沒到陳家勸藺明芬別鬧年。
自打藺明芬鬧第一個年后,李芩芳便發誓,縱是吃盡艱苦,也要掃清外債。莊戶人家不圖升官發財,只圖過個安寧年。基于此因,陳世臣多年不歸,只為掙錢還賬。李芩芳在家也節流開源,兩年沒殺過年豬。非但如此,還人棄我取地撿那些務工在外的閑地種。地種得寬了,收的糧食自然多,李芩芳又舍不得將糧賤賣。于是便到集上買了五條小豬,三條奶架子(半大母豬)。三條奶架子也不劁,留作下崽。誰料到打屁把火吹燃了,三條母豬前赴后繼下了二十多個豬兒,五條小豬也長得肥滾滾的。時逢豬價暴漲,李芩芳一家發了豬財。
常言道,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陳世臣在外面也郵了七千多塊回來,如此一來,掃清外債不說,全家老小都換了季。李芩芳還買了臺“諾基亞”手機。一家人總算能過安穩年了。
盡管李芩芳見了肖村長心中不爽,但畢竟是過大節,上門為客,自己不能老板著臉。何況人窮被人賤視正常,一旦有了起色后某些人前倨后恭的也正常。李芩芳這么一想時,心情也就開朗了。她慌忙喝開“虎子”,招呼肖村長進屋坐。
肖村長應了聲好后,倒拖“狼牙棒”,幾箭步躥到堂屋門前的階沿上。在他左偏右晃地蹬腳上的積雪時,猛覺眼前一團綠光,伸腰看時,原來是李芩芳上著艷綠色棉襖,下穿深綠色的褲子,腳穿綠色鞋子,就連頭上系的也是翡綠色的繩布——難怪會泛出綠光了。肖村長呆望瞬間后連聲贊道,表嫂今天好賈(漂亮)。
李芩芳卻不答腔。肖村長見李芩芳漠然,尷尬之余眨眼,眨眼之際便見貼于大門框上那幅“好年好景好運氣,多財多福多吉利”的對聯,他鼓著水餃似的眼睛,大喝幾聲彩后,甩手進屋入席了。
“虎子”也跑到堂屋中,虎視眈眈地盯著肖村長。肖村長見狀,連忙從菜盤中搛出幾塊肥肉扔給“虎子”。
李芩芳故意用一只滿是茶垢的缸子,給肖村長倒了小半缸溫肚子水(沒燒開的水),單手遞給肖村長。肖村長竟也不厭,雙手接過茶缸,連呷幾口迭聲贊道:好茶!那茶缸口徑較大,幾乎覆住肖村長下半個面孔。肖村長一邊喝茶一邊偷覷李芩芳,見她仍舊一臉漠然。
肖村長自然知道李芩芳不高興的原因。他放下茶缸,搶過陳老漢手中的公雞瓦罐,給陳老漢斟酒,說,陳表叔,在新的一年里,我敬您一杯!愿您“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同時,我今天上門只為一件事,請表叔原諒我往年對不起您的地方,唉,這事都怪我那蠻不講理的婆娘……也怪我兩年都忙——姐夫知道我能喝兩杯酒,硬要我到鎮上陪那一幫臭領導……兩年都這樣,要是我在家哪會這樣的?表叔啊,說來您不信,我回家知道我那不明事理的婆娘在你家鬧年后,我氣得拿起柴塊兒把她打得娘啊老子的嚎叫,答應不到你家鬧了。可是第二年她又來了……我只得又打她,柴塊兒都打斷了……陳表叔,您是知道的,那藺明芬哪回和村民發生糾紛不是我到場解決的?
陳老漢為人憨實,聽了肖村長的話,竟酸楚楚的,道一聲你也有難處后,仰頭喝光了敬酒。
還是表叔達理,肖村長贊完陳老漢,又給姚老婆婆斟滿酒,喊一聲姚表嬸,我跟您說的話和跟表叔說的一樣,你就寬宏大量些,看在我面上,原諒我婆娘。我也敬您一杯。
要得,要得,過去的事都不提了——我喝就是。姚老婆婆邊說邊喝,臉笑得像炸過的麻花。
下來輪到李芩芳了。肖村長雙手給李芩芳斟滿酒,情緒激昂地說,李表嫂,您的酒,我的手——我這是借花獻佛了。在這三年中,你們全家為掃除貧困,上下一心頑強拼搏,取得了可喜可賀的成績。特別是你李表嫂,吃苦耐勞的精神,不但我肖禮忞折服,就是整個劉林鎮的村民,也對你刮目相看。最近,中央不但對農民工出臺了一系列優惠政策,對農村更是大力扶持,因此上形勢一片大好。故此我祝你們今后的日子芝麻開花——節節高。更希望你們在零八年大展鴻圖萬事如意,將這三間爛殼殼瓦房掀了,修上小洋樓,快馬加鞭奔小康。我敬表嫂一杯酒。
那些我都不稀罕,只想安安寧寧過年。李芩芳語調冷冷的。
肖村長見李芩芳不為所動,揚起的下巴垂下來,為了緩解尷尬,又給虎子扔了幾塊骨頭,然后豪爽地說,唉喲喲,看來表嫂還記著那些舊仇宿怨啦。好好好,為了使我們之間的節子冰消瓦解,我自罰三杯,就算是反躬自省。
陳家的酒杯大,三杯酒近六兩。但肖村長人稱酒海,區區三杯如飲涼水。
陳老漢見肖村長傾心吐膽地說了一大籮筐好話不說,還自罰三杯,心中過意不去,決定代人說項:芩芳,你就喝嘛。
芩芳啊,你就喝了嘛——你又不是不喝酒。姚老婆婆亦隨聲附和。
李芩芳確實能喝幾杯酒。那是在藺明芬鬧年離去之后,她想到自己連年都過不安寧,悲涼之際,孤燈愁夜之下,借酒消愁,喝著喝著便涕淚交流。李芩芳的酒量是賬逼出來的。李芩芳想到那段饔飧不繼,牛衣對泣的生活時,心中便不勝凄涼。這酒更不能喝了。
看嘛看嘛,表叔和表嬸都叫你喝呢。肖村長見有人替他打圓場,左手擎杯,右手抓住李芩芳的手。李芩芳抽手時勁猛,加之坐著的,像扯葛藤似的把肖扯了一躥躥。肖村長身子往前躥時,不但倒光杯中的酒,還把自己的筷子絆掉了。肖村長借撿筷子之機,偷窺李芩芳下部幾眼后倏然起身,漫不經心對二位老人說,看來表嫂不聽表叔和表嬸的話啊。
肖村長這句話等于說李芩芳忤逆不孝。陳老漢雖然憨實,卻非棒打魚兒不醒的主兒,自然聽出了肖村長的弦外之音。
芩芳,你喝了這杯酒又不得扯拐(不得犯法)。
要喝你喝。李芩芳倏然立身,拂袖離席。李芩芳此舉更令陳老漢臉上無光,他正言厲色對肖村長說,好!她不喝我代她喝——我陳昌丙倆口子陪你喝到底。
山鄉的酒多是散裝苞谷酒,內加紅糖、橘皮、生姜燒開晾溫,不是瓊漿玉液卻也醉人。此酒后勁無窮,一旦過量,必將酣醉如泥。二老酒量本就不濟,但為了斗氣,便和肖村長拼命地喝。
六
陳世臣終于順利地越過秦嶺山。當他身披雪花來到劉林鎮他姐夫家時,已是夜間十點多。
向本貴見內弟一身冰雪不說,外套也被荊棘掛破,露出里面花綠綠的衣服,像個旦角。得知他是爬雪山回來的,向本貴大驚之下猛拍陳世臣一巴掌,笑了。
陳世臣的姐姐見狀,連忙打了盆溫水讓他洗臉,又到廚房切了幾盤鹵菜端到歇房里。向本貴早已候好桌子,并新啟瓶“秦洋”特曲陪弟弟。
酒就不喝了,菜我吃一點——我來的意思是請姐姐姐夫到我家去過年呢。陳世臣說。
黑更半夜的,我就不去了,你姐夫去吧。姐姐說。
七
李芩芳忽覺堂屋安靜了,出歇房看時,肖村長已走,公公婆婆都醉了,倆老口兒口流涎水怪相十足地趴在杯盤狼藉的桌子上,不時還吼著喝!李芩芳見狀嘆口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二老拖到他們的歇房中,替他們蓋好被子踅回堂屋,慢慢收拾殘局。
俗話有言:三十晚上,火要旺,以兆來年興旺發達。一家人圍著旺火或喝茶或吃瓜子,一直嘮嗑到深夜方睡。而現在,自然沒人和李芩芳嘮嗑了。
屋外,仍然風雪交加。左鄰右舍的鞭炮脆生生地回蕩在遼闊的雪夜,這一切更使李芩芳心煩意亂。她將大門虛掩著,回到歇房里孤坐在一盆旺火邊,掏出手機給當家的打電話,打來打去仍是接不通。
李芩芳孤坐了好一陣,覺得很無聊,便將長褲褪下,縮到鋪蓋里打毛衣。這毛衣是給陳世臣打的,只差領口就完工了。李芩芳心不在焉,盡打岔針,只得拆了重打,然而重打時仍舊岔針。就這樣拆拆打打了幾回后,索性不打了。她愁腸百結地將毛衣抱在懷中,呆呆地聽窗外的落雪聲。
房門忽然吱呀一聲,李芩芳以為是陳世臣回來了。定睛看時,周身顫抖如風中的樹葉:來者不是陳世臣而是肖村長。還有虎子。虎子吃了肖村長扔給他的骨頭后,忘了切齒之仇,背叛了主人。
李表嫂,我來陪你過大年。肖村長獰笑著撲向李芩芳——旋即又狼嚎般地叫起來:原來他的右眼珠不偏不倚地撞在那根尖尖的毛線針上!
恰在此時,陳世臣和向本貴也趕到現場。肖村長見陳世臣和向本貴時,嚎一聲你婆娘反情傷我后,捂住血淋淋的眼眶,狼嚎鬼叫地跑了。
李芩芳頭發蓬松地坐在床上,看見當家的回來后,赤腳跳下床,撲到陳世臣懷中,爆發性的哭起來。
陳老漢和姚老婆婆也起來了。老倆口泥塑般地望著李芩芳,很快,橘皮臉上淤滿了淚水。
狗日的肖禮忞,我宰了你!陳世臣怒發沖冠,跑進廚房,抄起菜刀要找肖禮忞拼命,卻被向本貴一把拽回來。
這究竟是哪門整的嘛?眼前的一幕,不啻六月飛霜。陳世臣將胸脯擂得咚咚作響……
八
年三十的后半夜,雪停了。寒風仍呼呼地肆虐林梢,凍僵了的月亮從叆叇的云中掙出來,將死氣沉沉的光線彌在皚皚的雪野上,遠處斷斷續續的鞭炮聲,使空曠的雪夜愈加悲涼。這種悲涼之氣無聲地漫進堂屋,彌漫在每個人的臉上,死一般地靜寂。
世臣,逃吧。向本貴打破這難耐的寂靜。
我為什么要逃?明明是他肖禮忞欺負我婆娘。
根據事實,芩芳屬于正當防衛。但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簡單——誰能證明芩芳屬正當防衛?你我雖是目擊者,可我們是受害者的至親,上了法庭有串供之嫌。假如我們早到一步,悲劇不會發生;假如我們晚到一步,正當防衛即成事實——因為芩芳必定報案。巧就巧在我倆恰在事發時現身。你沒聽見肖禮忞臨走時丟下的話么?肖禮忞的意思是說他和芩芳是通奸,芩芳見你回家后因羞愧而反臉傷人。退一萬步說,就算對簿公堂,法官承認芩芳是正當防衛,但致使施暴者致殘屬防衛過當,要承擔相應責任,即使不坐牢也要為傷者療傷。這期間要打場官司,打官司既要時間又要錢,你兩個娃娃都在讀初中要錢花,哪來的時間哪來的錢打官司?還有一個問題,肖禮忞姐夫的姐夫在縣上當大官,你斗得過嗎?因此,眼下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陳世臣聞言不勝凄涼:紅軍爬過雪山勝利在望,而自己越過雪山后,不但沒勝利,反而陷入懸崖絕壁中。他所渴望的幸福生活如海市蜃樓。他不明白在現實生活中,他陳世臣為何總有爬不完的雪山。
是的,他要去打工賺錢供倆娃子讀書,指望他們學業有成光耀門庭。他陳世臣沒時間打這場輸贏都危及自身的鳥官司。目下,為了避難,他和李芩芳必須連夜逃過秦嶺山,同時還要提防肖禮忞派人追趕。
爹,我給你買了頂“火柴頭”帽子;娘,我給你買了件羊皮褂子;芩芳,我給你買了件花格子衣服;細娃(小孩)沒買,我怕他們長高了,我買的不合適——你們的東西都在我身上呢。陳世臣說完,剝下稀巴爛的外套,把花格子衣服脫下來遞給李芩芳。當他再脫那件羊皮褂子時,手卻被陳老漢牢牢摁住。
姚老婆婆顫巍巍地從歇房中走出來——雙手托著一條藍條花紋的圍巾——這是她女兒在她過生日時孝敬她的。姚老婆婆給李芩芳系圍巾時,連那只瞎了的眼睛也是淚雨滂沱的。
陳世臣臨出門時將三千八百元掏出來,留一千元做路費,剩余的都交給向本貴。
姐夫,家里的老人及城里讀書的娃娃都托給你了。陳世臣哽咽道。
只要我在家,你們就大膽地逃吧。向本貴沉悶道。
兒啊,這回又要到哪一年才回家?姚老婆婆凄苦地問。陳世臣應了聲不知道后,攜著李芩芳出了大門。一陣狂風呼嘯而來,將大門上那幅“好年好景好運氣,多財多福多吉利”的對聯吹下來,卷成一團。又一陣更烈的風蕩過來,卷起漫天飛雪。雪塵盡時,那團對聯卻不知了去向。
陳老漢手擎半尺長,尚在燃燒的柴火棍,悲愴地杵在院壩中——在他腳下是八枚雷子炮。
“虎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悲鳴一聲后,瘋了似的奔向雪夜下的森林。
陳世臣和李芩芳剛下完門前那段斜坡,陳老漢點燃了院中的雷子炮,雷子炮凌厲地沖上雪空,爆出一團團哀艷的煙花。
陳世臣聽到八聲震天價響的雷子炮后,像身中八彈似的訇然倒地。雖沒殞命,但他的雙手卻將面前的積雪刨了一個大坑!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湯運來的《追悼會在江邊舉行》——李金木從一名建筑工成長為路橋公司的小包工頭,技術高超,正直善良,卻遭到自己救過一命的上司和親手栽培的領班的排斥和陷害,工人誤認為他“卷款潛逃”。當洪水暴漲的危急關頭,他卻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悲壯的贊歌!故事真實感人,催人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