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品漂泊記（上）

2003年春夏之交“非典”肆虐期間、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舉辦了一個名為“飄洋過海的中國書跡”大型展覽。品共92件，其中重點的62件來自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的艾略特藏品，另加上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藏4件，其余24件為日本公私收藏。展出的包括索純《隸楷道德經卷》、王羲之《草書行穰帖卷》、黃庭堅《行書贈張大同書卷》、米芾《行草吳江舟中詩卷》、趙孟頫《楷書仇鍔墓碑銘卷》、柯九思《楷書宮詞卷》等，可謂絕世精品云集。印刷精美的展覽圖錄中，載有方聞、韓文彬(Robert E.Harris，Jr.)以及西島慎一的專文三篇。這批展品都是在清末至民國的動蕩年代輾轉易手，最終流傳海外，過程歷盡滄桑，反映著一段令人欷歔的往事。西島慎一先生以日本文化人的眼光撰文紀述其中情節，字里行間傾注了一份對中國書畫的濃厚情結，可堪參考。本文承蒙大阪市立美術館準予翻譯刊載，謹此致謝。

鮮于樞大作《御史箴卷》卷首有利刀切割的傷痕，可曾注意?第行“延年蓋父”四個字從右至左被截斷，“蓋父”二字僅余殘文[圖1]。這幅作品何以呈現如此慘狀呢?其答案在右側空白之處的題記中有所交代：

“民國三十四年乙酉秋，溥儀為俄人俘去，于是偽宮散出古物千余件，此卷其一也。亂兵爭奪，裂損數行，而伯幾大字，傳世僅有此卷，仍當以天球河圖視之也。己酉春，爰翁。”

爰翁即畫家張大干，是此作成為艾略特(John B.Elliott)藏品以前的收藏者；俄人指前蘇聯人，伯幾為鮮于樞的號。換言之，據張大干證言，這件鮮于樞書卷原是末代皇帝溥儀攜帶出宮的清內府藏品，在民國三十四年，即1945年，隨著滿洲國瓦解出現的宮廷混亂之中，成為亂兵爭奪的對象而被割裂。然后，這件本應存放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或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作品，流落到民間的張大干手里，繼而遠渡美利堅成為艾略特的收藏。這一流轉變遷的過程，在這件《御史箴卷》上殘留下清晰的烙印。

除了鮮于樞卷之外，在這次“飄洋過海的中國書跡”展覽中展出的作品，多少都具有相似的充滿動蕩的歷史背景。它等同于一次近代中國歷史的巡禮：

1 歐美列強在亞洲的擴張與清王朝的衰敗

2 清朝的崩壞、日本的興盛與“滿洲國”的成立

伴隨上述的社會背景，名跡紛紛散出。這個時期，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流散的中國書畫名作，大部分流入日本并成為公私收藏。此次展示的日本國內藏品，都是在這番經歷之中被搜集起來的。

3 “滿洲國”的覆亡、國共內戰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

與此前相比，名跡散逸倍增。可是，日本經歷戰敗而失去了保存流散名跡的力量。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流出的名品，大都飄洋過海，成為美國的收藏。也就是這次展覽的重點部分。

是次展出的日本國內藏品中的主角，黃庭堅《王史二墓志稿》、《李白憶舊游詩卷》、米芾《草書四帖》、《虹縣詩卷》[圖2]等流到日本，也不過最近約八十年之前的事。大正年間以降，我等因此而得以親眼觀賞到原作。由于目睹中國書法代表性劇跡，給日本的書法鑒賞、研究、創作等帶來了怎樣程度的發展呢?今天，我們對中國書法所抱有的親切感，大概正與這些劇跡的傳來攸關。名跡的流轉，給文化交流帶來偉大成果。這種交流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成就同樣斐然。本文謹望為這批名跡流傳的過程作一記錄，俾供觀賞是次千載難逢的展覽點參考。

一、火燒圓明園與義和團之亂

自從踏入19世紀，面對英、法、德、俄、美等西方強國在亞洲勢力擴張，清朝原本只承認朝貢貿易的政策根基徹底動搖。列強對通商權益及領土擴張的要求日益強硬，清朝最終與英國之間爆發了鴉片戰爭，并迅速地嘗到苦果，被迫割讓香港，又把以上海為首的五個港口開放為通商口岸。中國半殖民地化的序幕由此揭開，這是1840至1842年的事情。

不久之后的1865年，英船亞羅號在廣東接受臨檢，一批中國籍船員被扣留，引發了亞羅號事件。適逢廣西發生法國傳教士被殺案，清法關系也驟然緊張。在議和手段的摸索上，英、法兩國主張聯合到北京簽訂和約，1860年英法聯軍向北京進軍，咸豐帝倉皇逃難到熱河，置北京于英法聯軍的支配底下。當時正值日本萬延元年，也即發生櫻田門外之變的年份。清朝在鴉片戰爭中慘敗，使以中國為盟主的東亞政治地圖，遭受激烈震蕩。

英法聯軍沒有進入北京城內，而在西郊的圓明園前駐扎下來。無主的圓明園成為英法士兵的掠奪對象，最后更被縱火焚毀。

圓明園是圣祖康熙時代修筑的離宮，高宗乾隆時加筑了長春園和綺春園，合稱圓明三園，夸耀著帝國無比的榮華。這座由傳教士郎世寧與蔣友仁仿照凡爾賽宮設計的建筑，以及其中的噴泉和西洋大水法之華美壯麗，經由前來謁見乾隆的英國公使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一行傳出，早已聞名世界。

1860年10月6日的占領、劫掠，和18日、19日兩天火燒，使這座宮殿群最終化為灰燼。同時無數的財寶失散并流出民間，王羲之《行穰帖》[圖3]和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卷》，據傳為其中兩件?！逗吃娋怼返木硎咨舷露擞袩购圹E[圖4]，正說明是從圓明園大火中被救出之物。

稱王羲之《行穰帖》為圓明園遺物者，是臺北篆刻家王壯為。其《書法叢談》中記載，《行穰帖》與鐘繇《薦季直表》墨跡本一道從圓明園散出。王壯為是畫家張大千好友，似乎在張大干于便利堂為《行穰帖》做珂羅版復制時得到了一部印本，由此知悉這劇跡的存在。從圓明園流出一說，也許從張大干處聽聞所得，亦或是當時中國眾所周知的事實。鐘繇《薦季直表》墨跡本是指在《壯陶閣書畫錄》中有載，由《書法》雜志于1980年代作為附頁的那件作品。

程演生的《圓明園考》引用英法兩國從軍者的手記，對這場劫掠有詳細敘述。另據郇和(Robert Swinhoe)《一八六。年華北戰役報告》所載，英軍把帶出的財寶匯集一起進行拍賣，然后瓜分所得。他們把一卷古書畫以一元、古瓷器一至二元、或至數十元的價錢賣出，據說總共獲利三萬二千兩白銀。參與競投的中國人甚多，《行穰帖》和《寒食詩卷》大概是如此散落民間。

《寒食詩卷》在1922年歸日本菊池惺堂所有，1923年關東大地震時由于菊池拼死保護而幸保無恙。戰后由臺灣的王世杰購回，現為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品。有關從圓明園流出的 段舊事，在相信為1924年的內藤湖南的跋中有詳細記錄。接著的王世杰在戰后獲得此劇跡時喜不自勝的題跋中，又記述了《寒食詩卷》歷經圓明園火燒、關東大地震、第二次世界大戰空襲的三重劫難仍得以幸存的故事。

《行穰帖》、《寒食詩卷》均載于清宮收藏著錄的《石渠寶笈續編》，保管在紫禁城內寧壽宮中。當年的成豐皇帝，曾否在圓明園將之展卷賞玩?

在此之后，清朝加速衰落。1899年，即光緒二十五年，山東省白蓮教的傳播導致義和團在社會上勢力急速增長，興起了以“扶清滅洋”為口號的排外運動。其時的掌權者是西太后，以她為首的保守派集團利用義和團試行攘夷，于是清軍與義和團一起包圍北京的公使館區。

當時，日、英、美、法、德、俄、意、奧、荷、西諸國與清朝早有協定，把現今歷史博物館東側的東郊民巷全部劃作公使館區域，實施治外法權。清軍與義和團所圍的正是此地。這次圍困發生于1900年，即光緒二十六年6月13日至8月15日，長達約六十天，外國使館幾至完全陷落的境地。八國聯軍從天津發動進攻，好不容易才得以解困。時維明治三十三年，日本稱之為北津事變。由柴五郎中佐統領被困日軍的奮戰事跡，在日本史上有名。

期間，西太后避難西安，將之作為戰時陪都，而北京則被置于八國聯軍占領之下。光緒帝的珍妃被投井殺害的事件，就發生在這次逃難之際。

這場混亂中，又有大量珍寶散逸出來。廣島的安達氏入藏王羲之《游目帖》即其中一件，內藤湖南在此作跋文中有所記載。紐約大都會美術館所藏元四大家之一倪瓚的最高杰作《虞山林壑圖軸》，據說也是此時從恭王府流散出來的。

《游目帖》在咸豐、同治年間下賜予恭親王，也是恭王府散出品。恭親王為道光皇帝第六子，亦是負責調停圓明園事件的人物。名作從他的手里流失，這不得不稱為一場諷刺。

是次義和團之亂，日本人也被圍困在大使館里，其中包括東京帝國大學教授服部宇之吉，他后來把這番經歷寫成《北京籠城日記》公開發表。繼之者有京都帝國大學教授狩野直喜。

根據服部的敘述，英國使館旁邊是翰林院，該處被賊人縱了火，由于存有明代《永樂大典》，人們急忙趕去救火，慌亂地把《永樂大典》逐冊從火中扔出，最終無事?；馂膿錅绾?，服部把其中三冊帶回留念。動亂平息之后，他被指令原物歸還。到了明治三十五年(1902)，服部再訪北京赴翰林院考察《永樂大典》時，他歸還的三冊據說已經無存，大概散逸掉了。

英國關員維爾(Putnam Weale)也發表詳細的親身經歷《庚子使館被圍記》(Indiscreet Letters fromPeklng)，描寫了八國聯軍士兵們在北京市內劫掠金銀財寶的情況。那些掠奪得來的物品也進行拍賣，中國人云集競投的場景在書中有生動的描繪。

二、清朝的崩潰

1911年，由武昌起義到翌年中華民國的成立，清王朝傳位十二代歷時約三百年的大幕徐徐落下。這是日本的大正元年。還記得1987年公映的電影《末代皇帝》的人一定不少，在此希望能喚起對那個場景的想象。第十二代宣統皇帝溥儀當民國成立以后，接受了民國政府的優待條件，存紫禁城北半部維持小朝廷生活，作為影片舞臺的虛假宮廷生活借以延續。此時皇弟溥杰每日從城外進宮伴讀，電影中也有溥杰指責兄長并非真正皇帝，致溥儀大怒的場面。

京都小川家藏智永《真草千字文》[圖5]后有羅振玉跋，為羅氏亡命日本京都時代的舊物。跋中紀年“宣統壬戌三月書”。宣統朝只經過三年就結束了，期間并無壬戌而只有庚成年。在日本，這壬戌一貫被解釋為羅振玉的誤記。

1989年，啟功自北京來日，親眼觀賞了這件智永《千字文》。當看過本幅，目及羅氏題跋時，啟功娓娓道出他的意見。這個紀年確應是壬戌，并非誤記。溥儀被馮玉祥逐出紫禁城是在1924年11月，在那之前，紫禁城中的小朝廷仍然延續宣統年號，所有公文都以宣統年號頒布。身為清朝遺老的羅振玉，當然也會跟從。因此，宣統壬戌也就是1922年，顯然是沒有疑問。啟功這番言論，縱使不考慮由末代皇帝溥儀代表的小朝廷之存在，也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這個溥儀的小朝廷卻給清朝歷代秘寶，特別是書畫帶來了災難。溥儀日益感到自己的身份與生活無以維持，于是想到托皇弟溥杰把宮中書畫帶出紫禁城外保存起來。

1924年11月5日，溥儀被逐出宮，清室善后委員會迅速成立，開始調查紫禁城的財寶?！顿p溥杰單》這一賜給溥杰的書畫目錄在城內發現，其上明確記錄了一千二百余件書畫、二百余件宋元版本已被帶出宮去的事實，引發了很大的騷動。根據這份目錄，對溥杰的賞賜從1921年7月13日開始，持續到12月12日為止的半年間，又據溥儀后來的回憶，當時每天用很大的包袱布裹著書畫帶出宮去。物品基本上以卷、冊、帖為主。

這一千二百余件書畫，后來跟隨溥儀的行蹤轉移到天津，又由于“滿洲國”成立而被運到“新京”，也就是今天的長春，然后就散逸了。其結果之一，便是成為這次展覽的主要展品。

關于流失書畫的目錄，故宮博物院在1926年以《故宮已佚書畫目錄》為名公開發布，戰后的1950年12月，又在《文物參考資料》第12期做了名為“溥儀賞溥杰書畫目”的特輯。1991年，遼寧省博物館名譽館長楊仁愷的著作《國寶沉浮錄》刊行，詳細記載由溥儀帶出書畫作品的流傳經過。根據楊氏的說明，以溥儀帶出品為主的紫禁城流出書畫，總數達到一千三百三十一件，其中流散海外的 百二十五件，下落不明的約有二百至三百件，并附有詳細目錄。其后，從1995年左右開始，中國國內的拍賣市場日漸完備，由此名品不時忽然現身，流出書畫的詳細數字更難以統計。據觀察所知，流出海外的書畫有九成到了美國。上海博物館舉辦“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中展出的宋高宗《真草養生論》，就是在2000年11月的拍賣會中出現的拍品。(待續，下期內容有“博文堂與文求堂——日本的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