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造園歷史,基于南漢藥洲和南越國宮署的遺跡實證,其發展可溯源于五代(907~960)及至西漢(前206~25)。然而,若論園林文化底蘊之深厚,嶺南實難與江南地區的鼎盛情況相比。
江南地區的園林歷史悠久,明清時期發展更臻巔峰,蓋由于當地文化源遠流長、商業發達,加上文人意趣盛行一時,士人商賈遂競相建造優雅的園林邸宅。造園的面積及規模一般較大,設計偏重于以休閑功能為主的園林部分,宅居則相對處于次要位置,故此布局大多是“園林圍宅”及“園大于宅”。而建筑物是以素淡的粉墻黛瓦為主要色調。造園多仿效真山真水,追求“雖由人作,宛自天開”之妙造自然效果。為增強游園時怡情養性的效果,造園設計大量采用了迂回幽深的手法,令騷人墨客置身其間,既有寄情山水之樂,復得以抒發漁樵之隱的情懷。
嶺南地僻一隅,文化基礎及名跡勝景均較為遜色,造園的條件自難與江南論長短,但其風格發展至晚清時期,因融合了本土及外來文化的元素,卻能衍變出 種非常獨特的南國情調(圖1)。嶺南園林的一大特色是在有限空間講求實用性的設計,陸琦在其《嶺南園林藝術》中曾評價其“與江南文人士大夫的園林相比,嶺南園林世俗功用的審美觀念表現得更為強烈濃郁”。對于重商貿、講求務實的嶺南人來說,園林游憩只被視為生活的一部份,不論是官宦人家或是買辦設計的園林,除了考慮“可游”的賞玩情趣外,更注重“可居”及“可用”性。故此嶺南園林的規劃不少是以起居功用的住宅部分為主體建筑,往往出現“以宅圍園”及“宅大于園”的布局,嚴格來說,是種講求實用、園林與居所相結合的“宅園”形式。基于空司的實用性和建筑物的便捷功能,嶺南園林多舍棄曲折迂回及過于隱藏的布局,而采取平直規整和樸實開朗的設計。是故一般嶺南園林很少見到江南地區那些極盡迂回能事的曲廊、復廊,也沒有一些深藏不露如入迷宮的布局。水池亦多是四壁平直的幾何形而非江南模仿自然的不規則坡岸設計。另一大特點是它的設計偏重于栽花和種植果樹,南方濕熱的氣候極有利于樹木生長,豐富的嶺南花果既可供觀賞,兼有品嘗和消暑納涼之功用。

東莞的“可園”名列“廣東四大名園”之一,是嶺南園林的典型(圖2)。可園以面積小而設計緊密精巧為特色,在二千多平方米內,樓閣亭榭,式式俱備,各大小廳房均以內庭園的“拜月亭”和曲池為中心圍繞建造,并用平直的檐廊和走道相連系。它具備了南方側重裝飾的建筑特點,色彩較為濃艷鮮明,欞格、雀替及欄桿等亦多采用精巧細密的雕飾,如“問花小院”的荔枝落地花罩,尤具廣東特色。又滲入一些外來文化的影響,如“雙清室”的窗戶以西洋彩色玻璃鑲嵌,使居者從室中外望園景時有斑斕耀目之感。園內花木茂盛,除極富嶺南特色的白蘭、茉莉外,更廣植荔枝一類的果樹。其中以“擘紅小榭”命名的半月亭,便是取自夏日納涼實時剝食荔枝的意境,極具嶺南風韻。至于掇山疊石,可園的設計是著重經營小景立峰的擺設。又為了更便于接近觀賞和善用空間,花石也多作盆景栽置,或把盆卉擱于寬厚的紅泥大磚圍欄或石座之上,亦方便移至室內觀賞。這種“小中見大”的審美趣味,更成為嶺南園林的一大特點。
可園乃張敬修(1824~1864)所修筑,是他自廣西辭官后回鄉安度晚年的地方,居巢(1811~1865)、居廉(1828~1904)作為張氏的幕客亦得以上賓身份作客于可園。張敬修侄張嘉謨(1830~1887)又于可園旁建造了“道生園”,亦成為居廉經常流連和創作之地。二居所創之隔山畫派本來就是以對景寫生為基本精神,在可園與道生園的幽雅小天地間,他們可發掘的創作靈感及寫生素材是取之不盡的。現存例證可見諸居巢留下的不少描寫可園景致的詩篇和畫本;居廉則在道生園生活的日子里繪畫了大量園中的花卉、草蟲、石頭等物,裝裱為《寶跡藏真》冊十多本。據載張嘉謨更每日命人搜集奇花異卉和各種昆蟲,讓居廉對照寫生。可以說,二居這些作品的靈感泉源,都來自這一片人工化的自然勝景。



二居其后退居番禺,亦自筑有“十香園”(圖3)。十香園坐落在廣州珠江以南的隔山鄉,清代屬番禺縣境,1918年始劃入廣州市的南區,即今日的海珠區。十香園原是居氏的祖屋,占地六百多平方米,前臨河涌,背倚隔山。居氏在院子內先后增建瓦屋多間,作為起居、繪畫之用。居巢去世后,居廉繼續在此修建,并且招納門徒。廣東著名史學家冼玉清(1894~1965)在抗戰前曾拜訪當地,據她的記載,園的南面有兩室,一個是居廉作畫的“嘯月琴館”,另一個是“紫梨花館”,里面有居廉小像;園的北面另有兩室,分別為客廳及居廉授徒用的“吉祥花館”。除此之外,院落中央筑有花廊,前端豎立一座青磚牌樓,上面鑲嵌石匾額一方,正面陰刻楷書“居廉讓之間”五字,匾背刻隸書“香國”二字。牌樓后懸有對聯一副,為謝蘭生(1760~1831)所書:“月在凝枝樹上,人行茉莉花間。”不僅對仗工整,意境甜美,更以嶺南花木入句,極富廣東情調。
十香園并沒有蘊含江南園林中那些被文人理想化的漁樵耕讀矯情,也不見可園所經營的一種頤養天年的環境。它的建構小巧內斂,卻講究實用,巧妙地結合了居廉所需要的起居、創作和授徒的空、司。如果說可園是所典型的宅園式嶺南園林,十香園則只是隔山村內附有一小片庭園的宅居而已。園林的設計常把狹小的空間作分割,框景手法皆借用繪畫的截段式構圖技巧,所以其景致都是小品式的片段。嶺南園林因其規模較小,更需要講求經營“小中見大”的效果,個中短章尺幅之題材,自然俯拾即是。二居的作品絕大部分是扇面和冊頁等小品繪畫,與他們先后在可園、道生園和十香園的園圃生活有一定關系。
據居氏后人梁礪存繪畫的十香園復原圖顯示,園的面積雖然不大卻是非常雅致,尤其注重花木的栽種。園中的花木與可園相近,不少亦是以盆卉形式種植,花廊夾道以及周邊的青磚欄上更齊整地排列了很多盆卉,既可與視線齊高作近觀,又方便移置案頭用以寫生。居氏平素出入畫室或是踱步其間,自必更能親近細賞這些寫生素材。居廉與眾弟子在青磚牌樓前拍攝的照片中,亦可見一盆種的牡丹被移至前方并置于六角陶花座之上(圖4)。居廉因懷念從兄居巢,嘗繪《十香圖冊》,序中記述了居巢歸故里后,“乃蹴居會城之北,一室獨處,寂然寡歡。惟性喜種植,因購盆卉十種,列階砌中,以慰晨夕”,說明了這種置于階砌的盆卉,不單可作為居巢折枝入畫的參照,亦是他在陋室中寄情遣懷之物。
賞石是造園不可或缺的素材,歷來更是文人之齋房雅玩,既有觀賞價值,又具備可誘發對山岳以及自然萬物的聯想功能,如唐代白居易所言一拳石,“則三山五岳,百洞干壑,(爾見)縷簇縮,盡在其中”。另一方面,石又多被文人雅士賦予高潔堅貞的寓意。居廉亦曾繪《壽石圖》以托懷,自題曰:“洞然而虛,特然而介。默然不語,足當吾拜。”居廉嗜玩賞石,在十香園里收集了各種奇石,嘗道:“余嘯月琴館多蓄異石,以草花點綴,雜時籬落間,殊有園林之勢。”(圖5)冼玉清亦有記園內可見太湖石、臘石錯置其中。居氏所蓄之石,并不是北方或江南園林常見的丈高巨峰,主要是小型的賞石,或是置于案頭作摩娑把玩的拳石。他更大量以此入畫作為襯托花卉或補景之物,亦有不少寫生石的畫譜。石自宋代開始已廣為畫家所青睞,于畫史中成為一獨特題材。備受二居推崇的惲壽平(1633~1690)對賞石與畫石的關系也有此評語:“董宗伯云‘畫石之法日瘦透漏’,看石亦然,即以玩石法畫石乃得之。”然而,最特別之處是居廉的人形石作品,不單繪有很多稿本如《象形羅漢石譜》(圖6),更有主題突出壽星人形的《芝柏壽石圖》。這種奇特的以石擬人的畫石手法,實是鮮見于回史。
居廉晚期學生周紹光(1875~1952)《嘯月琴館記》有載:“館址不甚大,回憶予侍側時,館內畫室,師設畫案,案上放置大玻璃罩,罩內滿蓄種種草蟲。”弟子高劍父(1879~1951)亦在《居古泉先生的畫法》文章中,憶述居廉如何畫昆蟲:“師寫昆蟲時,每將昆蟲以針插腹部,或蓄諸玻璃箱,對之描寫……仍時時觀摩。復于豆棚瓜架,花間草上,細察昆蟲的狀態。”可知十香園除了是居廉對花石寫照的樂園,亦同樣是他與昆蟲打交道的小天地。居廉很多作品均反映了他對物象明察秋毫的本領,就像用近攝鏡作微觀探視,并達到如高劍父所贊賞的“眼之所到,筆便能到”,纖毫畢現地把微細的昆蟲如蜘蛛、飛蚊等描畫出來。小幅的扇面、冊頁正好符合居氏這種畫法,也適宜他表現物象的局部大特寫。另一方面,居廉在十香園繪制大量小巧的畫本,亦切合廣授生徒的實際需要。居氏先以扇面、斗方式的花烏稿本讓學生摹寫入手,再利用園中實物,作為教學標本。又因其制作較易,售價相對較廉,遂可滿足大量的索求。這些色彩明艷的小品形制,蘊含著一種“小家碧玉式的美”,雖非宏偉巨構,卻深受市民喜愛,尤其是適合嶺南家居以及商鋪作張掛裝飾。居廉這類雅俗共賞的小品式畫作,在當時的廣州頗為流行,顧客不少,流風所及,香港早期的老店亦曾經見有他的斗方繪畫張掛于店內。高劍父曾指出居廉的創作乃“專向自然里尋求畫材,以造化為師”。居氏一生除早歲到過廣西,足跡從未逾越嶺南,所師之“自然”當不能是北方的巨嶂峻嶺或是江南的綺麗湖山。居廉只有透過園圃間日夕得睹的各種花卉草蟲,細察秋毫去掌握所要表達的大自然奧境。十香園的草木昆蟲,自必在這個“創作”及“造化”司扮演過至為重要的角色。沈復(1763~1808后)嘗道:“點綴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入神。”正好是居廉在十香園這個小天地里自得其樂的寫照。
居廉有詩云:“山房不在山,心靜生眾妙。”說明了他深悟“結廬在人境”的真意。他在十香園里透過靜觀、描繪花草蟲石的世界,得物外之趣而致自然之奧妙。居廉對十香園的經營,無疑是可園、道生園一段心路的延續,十香園的歷史,也就是隔山畫派的歷史。十香園固然是隔山派的圣殿,也同時為嶺南畫派的濫觴;十香園曾培育出濟濟人才,啟導嶺南畫派的國畫革新運動,于藝術史上有著極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