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前,中國企業人朱新禮創建北京匯源飲料食品集團有限公司。16年后,“匯源”這位花季新娘,戴上“可口可樂”這位異國新郎送來的婚戒。消息傳出,舉國議論。議論中有對西方跨國公司發展趨勢的分析,有對美國企業進軍中國市場的隱憂,有對“匯源”品牌難以割舍的情懷,更有在改革開放30年之際將該并購事件上升至民族氣節高度的壯懷激烈。新千年新世紀,全球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變著我們的思維和秩序,然而面對“匯源”出嫁一事,國人心態依然難以平靜。

“匯源出嫁”與《闖關東》
《闖關東》里有一段劇情,主人公的東北親戚從事所謂“投機倒把”生意,即在專門季節挨家挨戶低價收購自制的木桶,然后以較高價賣出。這種行為如套用經濟術語,就是把零散的弱勢資源進行整合以賺取利潤。在這一點上,該行為與今天的企業并購完全有相通之處。“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說的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則,商界亦然,亦不然。因為企業并購有被動和主動之分。
其實早在上世紀90年代,國際大企業就已出現以增強自身競爭力為目的的并購行為,即所謂“強強聯合”,而且勢頭空前活躍。應該說,企業強強聯合有利于優化資源配置,彼此補不足,巧分工,這已成為國際經濟界上世紀90年代以來形成的一條發展新思路。
但是,近年來西方國家紛紛看好新興市場,投資新興經濟體市場的熱情,卻是前所未有的高漲。2007年下半年以來,渣打、匯豐、花旗、摩根斯坦利等著名西方金融機構和西方企業,開始進軍以金磚四國(中國、巴西、俄羅斯、印度)為主的新興市場。同時,西方金融界和企業,也對中東、非洲、拉美等中小新興經濟體增加投資。請看下面一組數據:
2007年6月至2008年6月間,全球私人股本對“金磚四國”投資達170億美元,同比增長80%;
2008年6月至8月間,在亞洲股市普遍低迷的情況下,美林、高盛等金融機構仍然為亞洲股市募股融資,融資額超過11億美元;
據摩根斯坦利年度財政報告透露,目前該機構約25%的基礎設施投資均集中在亞洲;
據英國《金融時報》年初報道,低風險的現金市場與高風險的新興市場正在引來創紀錄的資金流……投資者正從發達國家股票市場轉向新興市場,美國投資者2007年對新興市場基金歷史性地投入400億美元資金,幾乎為上一年兩倍;與此同時,美國人從美國、歐洲、日本基金中撤資額高達570億美元……
從以上數據可知,西方企業近年大舉投資新興經濟體,已成為一項有目共睹的國際經濟事實。該做法已是西方企業界的重要共識,并正在成為2008年國際經濟一大基本特色。“匯源”被“可口可樂”并購一案,只是西方企業進軍新興市場這洶涌大潮中的一朵浪花。
反過來說,在發達國家進軍新興市場的同時,新興市場也開始了積極投資發達國家的兇猛勢頭。今年8月,受到次貸危機影響,美國海洋能源服務類公司(PDE:PRIDEINTERNATIONAL)將其在拉美的陸上石油勘探和開采部門,賣給一家巴西投資公司。該項交易金額10億美元,理所當然地成為拉美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宗并購案。
類似該項并購的買賣近年并不少見,它僅是新興市場進軍發達國家的眾多案例中的一例。2007年5月,俄羅斯金屬巨頭諾里爾斯克鎳業公司以每股27.50加元的價格,購得加拿大LionOre大約90%的股份,最終以63億美元價格幾乎將對方悉納囊中。同月,沙特阿拉伯基礎工業公司(SABIC)出資116億美元,收購了美國通用電氣塑料公司。中國作為金磚四國中的一員也有動作:聯想收購IBM個人電腦業務、中投投資購買美國黑石集團早已廣為人知。由此可見,新興國家的眼光已經不再局限在本國和本地區,其投資領域已涉及礦產資源、金融、大眾傳媒等多個領域。這一浪潮與前文所述發達國家進軍新興市場的浪潮交相輝映,更進一步加深了方興未艾的經濟全球化進程。從這個角度看,“匯源”被“可口可樂”并購案本身,并未涉及民族氣節和國家主權等范疇,它僅是經濟全球化在21世紀持續發展的一個例證而已。
回想數十年、十數年、甚至數年前,新興國家企業并購發達國家企業無異于天方夜譚,可如今它已成為活生生的現實。這一現象給西方乃至全球經濟界人士帶來的心理沖擊和影響可想而知,某些西方學者甚至將其視為新興國家對西方現實利益的又一挑戰。
企業緣何婚嫁忙
企業間并購并非新生事物,它是20世紀以來經濟全球化不斷深入發展的必然產物。“二戰”之后,全球少數幾個巨頭創建“雅爾塔體系”,確立了以強權為主的國際秩序,經濟秩序自然也遵循其宗,而隨之而來的冷戰秩序,則人為地制約了全球經濟活動。今天,追求合作共贏的全球價值觀初露端倪,全球經濟一體化空前發展。這些不同歷史階段的演進告訴我們:貫穿其中的一條邏輯主線就是對利益的追求和鞏固,有所區別的無非是追求理念和手段及代表的人類文明價值觀的不同。

在經濟一體化背景下,經濟實體彼此依賴不斷加深,國際分工不斷細化。許多大企業集團越來越認識到,未來若要走向成功,必須突破現有經濟格局,著力打破行業與地區間分工界限,通過資金、資源、技術、經營方式等領域重組和集中,形成各行各業產業結構大調整和國際經濟相互滲透、互動加強的新格局。這就是上世紀90年代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企業急于“聯姻”的宏觀背景。
但是,近年來發達國家與新興國家企業間,彼此“投懷送抱”的浪潮還有更進一步的現實因素。
首先,自然是新興國家自身條件在不斷提高。自去年以來,西方經濟普遍低迷,這使一枝獨秀的新興國家顯得光彩照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顯示,2004年至2008年,全球經濟年均增幅略超5%,其中新興經濟體年均增幅為7.8%,而發達國家平均僅為2.7%;新興國家經濟上世紀占全球經濟比重為39.7%,如今已經超過50%。以金磚四國為例,四國近年經濟連續實現增長,以至于2007年全球股市中,四國首募股占全球首募股總額的40%。今年以來,亞洲新興市場成為全球唯一的公司債券發行實現增長的地區,而與此同時,全球公司債券價格平均下降44%。此外,西方企業觀察新興國家經濟動向時,也不再專注于傳統的金融、礦產資源等領域,而對可再生能源及其他環保領域的投資前景也十分看好。
其次,此輪國際企業并購風潮是在西方經濟走入低谷時發生的。與新興經濟體狀況相比,西方經濟近兩年一直在低谷徘徊。許多經濟學家認為,美國經濟將在今明兩年繼續疲弱,并有可能拖垮全球經濟。今年7月,美聯儲官員稱,美國經濟前景面臨巨大下行壓力。國際學術界也普遍認為,美國經濟下滑尚未達到拐點,今年下半年仍可能繼續呈現停滯或增長緩慢狀態。而受美國次貸經濟危機及國際原油、糧食價格上漲等因素影響,歐元區經濟在經歷了兩年增長后,2008年再度出現低迷,處于低增長和高通脹的尷尬境地。這種情形甚至已經引發歐盟經濟保護主義抬頭,從2007年底開始,歐盟對中國出口產品不斷展開的反傾銷調查,就足以說明歐盟在與中國打交道時的現實困境和復雜心態。
顯而易見,一邊是西方經濟走出低谷的有心無力,一邊是新興經濟發展的方興未艾。這一對矛盾放到一處的結果,就是彼此間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由于投資新興市場可預期、可實現的高回報,發達國家投資者為求生存和發展,開始紛紛青睞新興市場,甚至對此前十分忌諱的新興經濟體主權財富基金也默認其所謂的“合理合法性”。
事實證明,西方投資新興市場已經取得巨大收益。美國銀行財務官員公開表示,美國對中國建行的投資收益已經超過美國銀行在次貸危機中遭受的損失。前文提到的幾大西方金融機構經濟學家指出,中國等新興市場是推動全球經濟上揚的關鍵因素,成為西方企業繼續保持贏利地位的首選之地。他們認為,盡管新興經濟體市場仍存在風險,但其經濟金融狀況和政府管理水平與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時期相比,絕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西方經濟的低迷對新興市場的影響也不可忽視。今年第二季度以來,受全球經濟走弱影響的亞太經濟出現通脹攀升的局面,而高通脹若一直持續,無疑將放緩經濟增速。亞行最新報告中說,通脹已經是亞洲經濟安全的最大風險。這種生存的壓力,同樣迫使新興市場必須自謀出路,將眼光和能力投向更廣闊的空間,加之新興市場國家近年海外投資實力也逐漸加大,于是這也成為其與發達國家“締結婚約”的合理因素。
西方企業進軍新興市場迫不及待的姿態和后者對前者的興趣大增,為聯合國貿發會議主席、前世貿組織總干事素帕猜最近的一篇演講作了生動注腳。素帕猜是一位儒雅的泰國人,但今年9月在倫敦經濟學院卻毫不保留地指出:美國次貸危機是資本主義世界的系統性金融危機,其影響仍在持續;世界經濟正經歷30年來最深刻的一次調整。
聯姻之路并不平坦
俄羅斯偉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曾說:“幸福的家庭大致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這句話用在今天企業并購上,同樣說得通。
目前,新興市場投資發達國家在全球并購與投資總量中比重并不大,而只是近年增長幅度漸成態勢。與西方國家投資新興市場力度和收益相比,后者投資前者的道路則顯得有些崎嶇。這里面主要涉及了政治、商業金融、法律法規等各個因素。
我們不能忘記2005年的一個案例。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斥巨資準備收購美國加州聯合石油公司,結果該計劃在美國國會遭遇巨大政治阻力,最終擱淺。2006年阿聯酋七個酋長國之一的迪拜也遭遇同樣尷尬:迪拜港口運營公司(DPWORLD)計劃收購美國六個港口運營管理權,結果遭遇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壓力而不得不放棄。
西方世界不是一直追求“自由貿易”嗎?不是一直標榜所謂的“自由競爭”嗎?何以在面對來自發展中國家的收購時,卻變得如上轎的大姑娘一樣扭捏呢?原來,真正的貿易自由前提是,對方不認為你的收購計劃將對其戰略和政治利益形成威脅。這正是目前新興市場進軍發達國家遭遇障礙的最深層原因!
前文提到,西方企業曾對新興經濟體的主權財富基金一直存有忌諱。這中間緣由與中海油并購受阻的原因實在雷同。“主權財富基金”(簡稱SWF)是指國家政府成立的國有投資機構,一般通過購買外國公司股權和公司債券及不動產等資產的方式而取得利潤。新加坡的淡馬錫控股公司是亞洲誕生較早、影響也較大的SWF。近年,隨著新興市場經濟不斷增長,中、俄、印及中東國家相繼設立主權財富基金。外界預測,中國將于明年成為全球擁有主權財富基金最多的國家。
可是,主權財富基金的活動范圍屬金融領域,這可涉及西方世界的核心利益。隨著越來越多的SWF的設立,美歐開始不斷對其加以防范,并紛紛加以限制。他們尤其對中、俄等“威權國家”以SWF涉足其戰略產業備感不安。這里除了有意識形態的因素,也存在防范發展中國家對其現有國際金融形成沖擊的擔憂。
有鑒于此,西方國家便以立法、設立專門審查機構、設置金融壁壘等方式,加大對外國投資的屏障幅度。某些金融界人士認為,發展中國家要成功收購西方企業,必須要先徹底了解對方國家的法律和市場標準等問題。但問題有那么簡單嗎?
美國管理咨詢企業埃森哲公司負責人拉維一語道破天機:發展中國家面臨的障礙不是他們能做什么,而是被允許做什么!可以想象,面對新興經濟體的收購熱情,西方人心中隱藏的情感,并非是對和諧共贏目標的不懈追求,而是類似“誰動了我的奶酪”般的恐懼。
中國近年瞄向海外的企業并購和投資之路,如其他發展中國家一樣充滿坎坷,具體事例已不必一一列舉。在對國家主權和利益日益重要的金融戰爭中,中國尚處于成長階段,與具有豐富經驗的西方經濟體比較不易占到便宜。挑戰已擺在我們面前:中國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應如何趨利避害,化不利為有利,最大限度維護國家權益?
大道至簡。中國人的首要任務歸根到底應該是學習。西方國家的金融發展與操作已達數百年之久,我們今天面臨的國際經濟和金融秩序,基本是西方人幾百年前逐步制定完善的,其中各種微妙復雜的利害關系,不可能由西方人來傳授。我們應密切跟蹤西方經濟動向,分析國際經濟形勢。要對西方設立的種種投資管制,尤其是對其近年新增的各類管制措施要有敏感性,并要對其悉心研究。同時,我們也應積極與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開展交流,在交流中獲得感悟,借鑒相互經驗。
在戰術層面,我們應在經濟動作前,全面評估對象國的政治、經濟、外交形勢,對可能出現的反應和國際影響要心中有數,避免做無用功或將風險降至最低。同時,我們應多多關注以發展中國家為主體的新興市場,不能將眼光僅投諸西方發達國家。西方世界在國際金融戰場上占有的天時地利人和已是不爭事實,而新興市場國家機會更多,硬性風險較小,更容易獲得收益。
還有一點也至關重要:法律法規問題。一方面,企業并購可能會有利于原企業發展,但也可能導致行業壟斷現象,從而危害一國國家利益。正因為如此,世界各國皆通過競爭立法和反壟斷立法,合理控制企業并購的度。如何確定這個“度”,如何確立企業并購合法與違法的界限與標準,是令各國政客和經濟學家爭論不休的一個法律難點。而中國同樣面臨這個棘手問題。
幸運的是,美、德、日等西方發達國家,在運用立法手段對企業合并實施調控方面已有較豐富經驗,可資我們借鑒。同時,西方世界近年對新興市場投資本國紛紛設立法律障礙的具體運籌和實際操作,也能給我們一些啟發。中國如能不斷完善企業合并的相關法律法規和判定標準,并能在具體案例中徹底貫徹,將使國家、民族和個人權益,在所涉及的領域里得到有效保障。
金融戰場里不見硝煙的戰爭沒有永遠的勝負,新興市場國家的一兩次失誤,不足以作為全盤失敗的證據。只要我們在這場戰爭中保持著與舉辦奧運一樣的熱情和智慧,加快壯大自我的步伐,我們定能在未來打出一片自己的天空。到那時,筆者相信今天對“匯源出嫁”多少有些不快的同胞,將看到更多的“中國式娶親”;而對于仍會存在的“中國式出嫁”,也會抱有更加平和的度量。■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