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7年我第一次在班級實行民主管理以來,每接一個新班,我都要“從零開始”地引導新生制定《班規》。每一個班的學生情況不完全一樣,所以,制定的《班規》中某些具體的條文也不完全一樣,但是《班規》的“可行性”“廣泛性”“互制性”的基本原則和民主、平等的基本精神卻是完全一致的。
我接手初中2000級三班班主任后,又開始在班上引導同學們制定《班規》。這次,在要不要“懲罰”的問題上,學生中產生了不同的看法。
本來,這個問題在我實行民主管理之初就猶豫過,因為“懲罰”在教育中的確是個敏感的問題。然而,無數教育者的實踐都證明:教育不能動輒懲罰,但離開了一定的懲罰,教育將是蒼白無力的!
當然我這個觀點絕不能強加給學生,關于《班規》中要不要懲罰,還是應通過討論甚至辯論,由班上學生投票決定。而且,多年來我已養成了一個習慣:凡是自己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難題,我就將難題交給學生。因為我堅信,五六十個大腦無論如何也比我這一個大腦聰明!
《班規》大辯論
于是,我利用一節班會課搞了一次討論。在討論中,贊成懲罰的學生(簡稱“贊成派”)與反對懲罰的學生(簡稱“反對派”)幾乎勢均力敵,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時,學生都把目光投向我,想讓我來做最后裁決。
我毫不懷疑我在這些孩子心中的權威地位,只要我說出我的意見,至少大多數人都會贊同。但是,我不能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孩子,還是應該在尊重他們的前提下引導他們自己做主。
恰好這時,崔濤同學發言了:“我有一個建議,我們的《班規》暫時不要懲罰,試行一段時間看看。如果需要懲罰,我們再加進去。”
崔濤的建議,不但說出了我本來想說的話,而且贏得了多數人的同意,于是我說:“還是那句老話,班集體是大家的,班上無論什么事都應大家商量著辦。既然多數人都同意崔濤的建議,那這個問題暫時就這樣定了吧!”
孩子畢竟是孩子,相當一部分學生的自覺性不可能很強,這就使有些時候班上的紀律不能得到保證。凡遇上違紀情況,我們都是按《班規》批評教育,但對一些學生來說顯然力度不夠。有一天上自習課,紀律很不好,班委說了幾次都不起作用。放學以后,班長向啟找到我:“李老師,看來不要懲罰是不行的,還是應該在《班規》里加上懲罰的內容。這樣,紀律才有強制性。”
我說:“好,我們再開一次班會,就這個問題搞個辯論,怎么樣?”
班會開始了,我讓向啟向全班同學總結了一下近期班上的紀律情況,然后在班上就“是否在《班規》中加上懲罰內容”舉手表決。結果,“贊成派”顯然人數大大增加,“反對派”的人數則要少得多。按理說,就憑這個表決結果此事便可定下來,但是我想通過辯論讓每個人都來深入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于是,我叫“贊成派”和“反對派”各坐一邊,準備辯論。
先是鄒冰代表“贊成派”發言:“我認為,《班規》里應該有懲罰,因為最近一段時間班里的情況已經證明,沒有懲罰是絕對不行的!”
“反對派”的林媛站起來反駁:“懲罰只能讓違紀同學行動上受約束,而不能讓他們真正心服。”
向啟立刻站了起來:“要讓每一位違紀的同學都心服是很難做到的。但是,我們的紀律絕不能遷就這些同學!”
張楊從另一個角度談了她的看法:“李老師最近為我們讀了《愛的教育》,書中的老師對學生從來不懲罰,因為他愛孩子,信任孩子。我想,我們班也不應該要懲罰,而應該有‘愛的教育’。”
她的話音剛落,就有“贊成派”的同學反駁她:“對違紀同學進行懲罰與‘愛的教育’并不矛盾,懲罰也是一種教育。《愛的教育》中,那位一貫不守紀律的弗蘭提最后不是被開除了嗎?請問,這不就是一種非常嚴厲的懲罰嗎?”
但“反對派”仍然據理力爭:“違紀的同學畢竟是少數,如果《班規》里規定懲罰就是對全體同學而言,這公平嗎?”
“贊成派”:“對于多數遵守紀律的同學來說,根本不必擔心受懲罰。國家法律規定搶劫、殺人就要勞改或槍斃,可搶劫、殺人的畢竟是極少數,請問這又公平不公平呢?”
“反對派”:“我們不否認懲罰會讓一些違紀同學有所收斂,但這同時也會讓人產生逆反心理。我們為什么不用說服和感化來讓他們口服心服呢?”
“贊成派”:“開學以來的班風已經證明,對少數同學來說,僅僅靠感化和說服是不起作用的。而且,我們在采用懲罰的同時,也可以繼續對他們進行說服教育嘛!”
…………
同學們希望聽聽我的意見,我說:“同學們的辯論很有意義。不管贊成懲罰的,還是反對懲罰的,都是在關心我們班集體的建設。因此這場辯論的意義已不僅僅是決定是否‘懲罰’,而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同學們通過辯論已經不知不覺地在進行自我教育,在嘗試著以班級主人的身份思考民主治班的問題了。至于是否在《班規》中加進懲罰內容的問題,我個人的意見是,咱們再嘗試一段時間的‘無懲罰’《班規》。我相信通過今天的辯論,少數經常違紀的同學一定受到了教育,我更相信他們已經在心里暗暗下決心改正自己的缺點了。咱們再試試不要懲罰吧!當然,如果多數同學都認為現在就非加進懲罰不可,我服從班上多數人的意見。”
說實話,理智告訴我,對于沒有良好行為習慣的學生來說,應該通過紀律懲罰強制性地讓他們養成良好習慣;但感情告訴我,如果不要懲罰就能讓每一個學生都具有良好的紀律風貌,那多好啊!
最后,同學們舉手表決,多數同學贊成暫時維持現狀,過一段時間再根據情況修改《班規》。
但班會結束之后,班上特別調皮的幾個學生卻找到我說:“李老師,我們要求《班規》有懲罰,不然,我們老是控制不住自己。如果我們想到違反了紀律將受到懲罰,可能會隨時提醒自己遵守紀律的。”
這些經常違紀的學生居然要求《班規》中有懲罰,實在令我高興。但我仍然對他們說:“剛才班上已通過的事情,我怎么能隨便改變呢?不過,你們愿意接受懲罰,這說明你們有著強烈的改正缺點的愿望。希望你們隨時提醒自己做一個守紀律的同學。”
教育中的懲罰
我對教育中的懲罰是這樣看的:真正的教育首先是充滿情感的教育。在學校,任何形式的體罰都必須根絕,因為離開了對學生的愛與尊重,就談不上任何教育。但是,科學而成功的教育卻不能沒有懲罰。應該說,教育本身就包含有懲罰的因素。教育,不僅意味著提高人的道德水平和知識能力水平,同時意味著按文明社會與他人交往的準則規范人的行為,即通常所說的“養成教育”。這種“養成教育”帶有某種強制性,但這種促使人養成良好文明習慣的“強制性”與我們現在反對的思想專制不是一回事。作為社會人,不遵循起碼的公共規則和秩序是很難與人交往的。同時,在一個集體中,一個人違紀必然妨礙其他更多的人學習。這樣,為了尊重多數人學習的權利,有時不得不暫時“剝奪”個別人的學習權利,也就是說,必須予以必要的懲罰。
我理解的“教育懲罰”,是對不良行為的一種強制性糾正。這既可以體現在精神上,也可以體現在行為上。前者如扣操行分或紀律處分(警告、記過等),對嚴重影響課堂秩序的學生甚至可以請出教室(對把學生“請出教室”我認為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好簡單地肯定或否定)讓其反思過失;后者是某些過失補償性行為(比如值日不認真而罰其重做等)。這些懲罰與尊重學生并不矛盾,正如著名教育家馬卡連柯所說:確定整個懲罰制度的基本原則,就是要盡可能多的尊重一個人,也要盡可能多的要求他。但我要說明的是,不管怎樣的教育懲罰,都不能是體罰。
我這里還要強調的是,科學的教育懲罰不僅僅是制止違紀現象的手段,而且還應該是有助于培養學生的民主意識與法治精神的途徑。也就是說,教育懲罰不應該只是來自教育者,而應該來自學生的集體意志。比如在我的班上,所有的懲罰都來自學生民主討論后無記名投票通過的《班規》,因此,這“懲罰”已不是來自教師的“鐵腕”(如果這樣,很容易導致教師不自覺的“專制傾向”),而是包括教師和學生在內的集體意愿。更重要的是,教育懲罰不能僅僅針對學生,同樣應該針對教育者。也就是說,在一個集體中,班主任和學生都應該遵循共同的“規則”,而不能有任何凌駕于集體規則之上的特殊成員。在這里,教育懲罰充滿了師生平等的法治精神。從教至今,我多次因不慎違規而被學生依據共同制定的《班規》懲罰。我覺得,這不是我有意要“嚴于律己”“以身作則”或者顯示“打鐵先要自身硬”,真正的民主教育理應如此。
總之,教育不能沒有懲罰,但懲罰不是體罰,而且我們提倡的教育懲罰應該充滿現代民主精神。這樣的教育懲罰使民主精神真正深入學生心靈:學生與班主任享有一樣的權利,班主任與學生具有同等的義務。在這樣的機制中,學生開始嘗試著自我教育與民主管理的實踐,切身體驗著集體與個人、民主與法制、紀律與自由、權利與義務、自尊與尊他的對立統一關系,潛移默化地感受著同學之間、師生之間尊嚴與人格的平等。這樣的教育懲罰,實際上是讓學生在實踐中受到民主精神、法治(注意,不僅僅是“法制”)觀念、平等意識、獨立人格的啟蒙教育——而這正是面向未來的現代教育所應該包含的基本要義。
(責 編 曉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