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門楹,里邊有著什么樣的斑駁故事?那些徜徉于街頭的游人,又能在短暫的閑暇里體會到老城什么樣的氣息?我無從知道雨敲石板的清脆里能夠承載什么。或許久居于此的人,會有所收獲吧。亞生說,老城一條僻靜的街上有兩間空房子,他想收拾出來作畫室。這條街我們走來走去,唯一能記憶的是一個編織中國結的女人和一個鏢局。
闡釋生命
其實榆次的書畫院就在這里,亞生的許多時日都在書畫院里打發。書畫院門前堆著一棵枯了的老棗樹,據說伐它之前,它的枝干上還有一片葉、一顆棗。亞生喜歡棗樹,他去山里,最著迷的就是那些裸露在土崖邊的棗樹:枝干虬曲,怒指蒼穹,根系由于流水沖垮了崖土而裸裎于世間。亞生說,這種赤裸讓他感到驚悚。秋是秋的驚悚,冬是冬的驚悚。秋盡的山里、涂川上百般荒涼,觸目的就是這些棗樹,粗糙著干枝,在風中任意拍打,發出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旗、梆在擎搖,揮舞。但縱使如此,這顆棗依然屹立不倒,只要還能抓住任何這大地上的事物:土地、石頭,到了春天,你就會在它的周圍聞到清幽的棗花香。在亞生的畫里,這種攝魂的氣質已經成了根本,滲透和彌漫了。
我問亞生為什么總是喜歡在蕭條的意境里徐徐展開,亞生便開始給我講跟他生命有關的一些往事。
臨摹自然
童年時代的亞生曾經在榆社待過,是他六七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在那里修3202國道。大人去工作的時候,亞生一個人便被鎖在屋里。他開始透過窗子凝望外邊的世界:山、樹、石、其他。那些落在枝上的鳥以及風振葉的聲音都在他的頭腦里留下了強烈的印象。那是他的歡樂和寄托,他想把它們留得更持久一些。于是,便操起了畫筆。
一輩子。
對自然的臨摹和豐富的想像成為亞生最直接的導師。直到現在,亞生還喜炊時常獨自去鄉間走動。他到涂山山中寫生,畫那里的黃土、山石、棗。那些能夠進入他視野的事物都是能夠與他親密交談的伙伴:聽他傾訴自己的心情,應和他的情緒。而他則把它們渲染于紙端。
一輛自行車、一只軍用水壺、一只包,包里是兩只餅子和一包榨菜。從十四、五歲起,亞生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從早上七點從家里出發,晚上五六點才回來。這一天時間,他便待在某個山梁上或某塊野地里了。
清明前后,長凝山上還沒有生起草,亞生打算爬到頂上去。幾十米高的山,一腳踩空了,他拿畫夾子一抱頭就滾到了山底。當時就覺得整個人都背過氣去了,一個小時以后才能動。夏天呢,怎么看都是個非洲土著:在陽光的曝曬下,只能穿褲頭干,兩三個小時,不黑才怪。
秋天,雨水多的時候,亞生和兩個朋友上了北合流一帶的山。去的時候天氣好好的,到中午十一點卻劈里啪啦下開了瓢潑大雨。—個朋友說半山腰有個洞,到那里躲躲吧,他們便去躲了。那個洞應該是人民公社時期挖的。雨停了,三個人從洞里出來,才發覺根本無法下山了,山谷里滿是洪水,轟隆隆的,很嚇人。大家只好從山頂繞,兩個小時后到了鎮里。一看,鎮里的泥都有三十公分厚。這事兒,亞生現在想起來都害怕。
前年冬天吧,過年剛下了雪,還是幾個朋友相約,還是上山。上去的時候沒什么,可是到了下午四點多,大家都陸續下了山。有人喊亞生,他說再畫會兒。后來,大家都在山下喊他,亞生才戀戀不舍地下,但那時已經下不去了。上山那會兒山是凍的,這會兒消開了,全是泥。腳下滑了一下,整個人就成了泥人了。
寫生是苦事也是樂事兒,但終究是件樂事兒。對亞生來說,沒有什么比取到一個好意境或者畫出一幅滿意的作品更能令他高興的事了。
享受清逸
更多的時候,亞生總是一個人待著。他說,有時候,他會半夜里去爬山,聽山里的鳥鳴,聽澗里的風聲。看月光流過枝葉,看那凝結在一起的似露似霜的光華。安靜的山間可以讓亞生去想透許多事情,比如對人生的領悟。亞生覺得只有自然才是他最大的知音,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拜訪過的一位中醫理療師,他給我談及的“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是道家,道家的氣韻重飄逸。亞生有逸,靜逸、冷逸,是一種清絕,超凡脫俗。這是骨子里的事,與生俱來。看亞生的畫,能夠覺出他是個孤獨的人。事實上,孤獨沒有什么不好。許多藝術家把孤獨當成一種享受,可以慢慢品味和思考。
我覺得亞生這種清冷脫俗的氣質源于生活帶給他的各種經歷。
童年的亞生用畫筆豐富了自己的世界,也為他打開了通向藝術的門。他幾乎是一頭扎進了這個不太可能屬于他的世界。他的家境不是很好,他的父親一個人要養活九口人。亞生想要畫畫,要解決筆墨紙硯。為了掙夠一周的花銷,他會在星期天背上一書包小人書到街上擺攤。一天兩塊錢,夠了。冬天,他一個人靜靜地待在一間小房子里,沒有火爐,洗筆水一會兒就凍上了,他還是待在那里。只要能畫出東西來,他就覺得內心暖暖的。那會兒,沒有專業書,撿張報紙就是臨摹的范本,亞生從來都沒覺得生活給予自己的太少。相反,他覺得,這些經歷恰恰是鍛煉他的最好的方式。
1981年,亞生有了自己的老師武炳榮,以后又上了函授,在那里遇到了自己的妻子。再往后是吳德文,著名國畫大師。19歲的時候,亞生在榆次地方已經小有名氣。這些描述看上去似乎很簡單,但簡單的背后卻有著令人心酸的往昔。亞生很少跟人提及那些,因為他覺得那些只是自己的生活,跟藝術無關。
真的無關嗎?
品味生活
我想我該提及一下亞生的妻子和他的兩個孩子。亞生是1989年結婚的,他的妻子也是個畫家,她七歲就開始了專業訓練。亞生很感激這位與自己同甘共同的女人,正是為了支持亞生作廁,她放棄了自己的畫筆,一心一意照料亞生和一家人的生活。我在亞生寬敞舒適的新家里見到了這位小巧而雅靜的女人,看到她和亞生偶爾地交談和默契的眼神,我突然就想到了亞生的一幅花鳥:燦然的黃菊,枝枝向上;勁竹韌力。疏密有致;假山石上,二鳥相依,目光臨遠。好一番秋之“寂寞無俗韻”,好一種淡漠對人生。我想這或許是對他們夫妻二人最好的寫照吧。亞生的妻子現在太原高新區的一家裝飾公司上班,亞生一個人在家里照顧女兒、畫畫。過著恬靜淡泊的生活,豈非正是圖中描述?
亞生有過—個兒子。兒子是1990年出生的,出生后亞生發現他不會動不會哭鬧,讓省兒童醫院看了,腦癱。這個兒子活了十一年。亞生不愿意回憶起那段時光。但我還是能看出他身上那濃濃的父愛。
父親
亞生曾經有一份工作,山西錦綸廠。1990年那會兒,他一個月掙七十四塊錢工資。兒子病了,亞生白天忙單位的事,晚上就滿榆次城去攬做膠皮板的活兒。他必須在—個月之內湊足給兒子治病的一千多塊錢。這種板一副能掙二十五塊錢,但是特別費眼,亞生的眼就是在那時候落下的毛病,早花了。
說起兒子時,亞生的目光里充滿了溫情。他講起夜里陪伴兒子,講起一邊畫畫,一邊還要給兒子翻身,喂他吃飯。他說,不管日子有多么艱苦,他和兒子還是一天天地過來了。亞生的個性很堅強,從孩子出生后,就養成一個習慣,很少帶同學、同事、領導回家去。不為什么,他不愿意大家看到他這種樣子。不過后來,單位上的領導還是知道了,決定讓單位為亞生捐款,可是亞生還是謝絕了大家的好意。
對于孩子,亞生想說的是,生命只要是存在過,就有其恒長而雋美的意義。困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的屈從。在亞生的《月是故鄉明》里有這樣一種意境:朗月,下面是凄冷靜寂的群山,無邊的蕭索和落寞。但是,那些棗樹,枝干如指,任意四方,縱使孤單一時,卻也傲然有色。寒窯、石磨,不必聞人聲,此地斯時,生命最是頑強。畫中彰顯著極強的不屈之氣,亞生是浩然的,浩如雪霽云清。
也或是從小就接觸了自己父母的甘辛吧。亞生的姑娘從小就很懂事,我們為亞生的作品拍照的時候,她一直忙于幫我們布置畫夾板。她長得很高、很瘦。亞生說,這孩子一直跟著他。女人在太原工作后,孩子的起居、輔導都是亞生的事。不過孩子挺爭氣,學習、生活基本不用他費什么心,和老師、同學相處得也不錯。
男人
最艱難的就是1990年到1998年之間。孩子的病、女人沒有工作。光靠亞生一個人,很難維持生活。于是亞生接受了太谷一家單位的聘請做技術指導。姑娘就是在那段時間有的,他的妻子一個人帶兩個孩子。
亞生很清楚妻子的艱難。有一回他從太谷回來,身上沒錢,去哥哥那里借了五十,三十留給了妻子,他只帶了十五元的回太谷。太谷的廠子后來因為老板病死了,也垮了,亞生沒掙下一分錢回了廠子。
亞生去太谷,也沒忘了帶他的畫夾。他知道那是他和妻子共同的希望。
亞生是個孝子,父親是在1981年過世的。2002年,他母親病了,肺癌。亞生兄弟姐妹六個,大家輪流侍候老人。肺癌病人不能躺,只能讓人抱著坐。老人是在兒女們的懷里沒的。亞生記得有一回身上只有五塊錢,他就用這五塊錢買了豆腐、香菜,做了豆腐湯一口口地喂她。亞生給兒子看病的時候,沒有向朋友們借過一分錢,但為了母親,他開了口。
亞生很鄙視不孝敬父母的人。他說他從不跟不孝敬父母的人交往,一個連父母都不孝敬的人有什么還可以值得依賴。現在,熟悉亞生的人都知道他有個怪脾氣。誰家辦事兒,有關孩子的事可以不通知亞生。但如果是老人的生老病死之類的,如果不通知他,他會生氣的。
母親過世后,接著是二哥,肝腹水。亞生全力以赴。亞生說到這里便有些沉默了,我突然在想,這是個溫柔的男人。
游戈民間
我喜歡看陽光里的亞生:他躲在鬧市里的寓所,寬敞而明亮的畫室,落地窗讓外面的光束時刻能夠照耀到這里的每個角落。他就在那里輕輕展開畫紙,運墨、點染、勾畫……沉思的時候,他會靜靜地坐在窗前,閉目凝神。榆次的山水這會兒便掩映在他的胸懷深處了。
也許是面對了太多的消逝,亞生從骨子里更強烈地想要表達對生命的愿望。除此之外,他更多地進入到中國古典美學里去自覺接受傳統的熏陶。對于這點,亞生是這樣理解的,中國數千年的繪畫史是基于整個中華文明發展史的,有著豐饒的內涵和藝術表現力。一個沒有扎實的傳統底蘊的人去奢談求變求新,往往只能是野狐禪,最終被浩瀚的母體文化所淘汰。
我十分認同亞生這一見解。為了獲得更原始、更古老的藝術符號,亞生經常出人于民間。他想從民間古老的事物里尋找中國傳統藝術的蹤跡。有時候,他也干泥塑的活兒,也修繕壁畫。壁畫上舊有的線條、色彩以及顏色搭配讓他總是陷入忘我之境。他知道那些都可以應運到他的繪畫當中。亞生很喜歡中國傳統哲學:道、儒、釋。他特別喜歡元曲。他說:“中國文化最長的歷史都積淀在文學中,那些傳統的東西都具有浪漫主義色彩。這是因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藝術史是由文人掌控的。兩方對藝術的理解是寫實、科學,用面表現而中國則講筆墨、用線來表達。一條線走了兩千多年,怎么能不神奇呢?”
現在再看亞生的畫,山水里透著一種舊時文人的清高和傲骨,隱忍、空靈、悠遠、寧靜、自然。花鳥則是富有生趣。如果說山水是人向往的境界,那么花鳥則寓人生美妙于世間。山水可附寂寥,花鳥則長存生氣。這并非一種矛盾,而是取法自然與和諧。
一輩子做一件事很難,一輩子做成一件事更難。亞生只想堅持自己。但亞生并不固執,他只是想得遠一些。
好運,亞生。
(于亞生,號聽雨齋主,畫家。1967年生于山西省晉中市,祖籍河北,吳德文弟子。作品被港、臺及日本友人收藏;多次參加省、市及全國性展覽并獲獎。山西省美術協會會員,山西清峰書畫院副院長,晉中書畫院特聘高級畫師,榆次美協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