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學術界通常對中文學術著作不太關注,然而,這本書在上市前,出版的消息已在西方學者圈中傳開了。這部書的書名叫《墓碑》,作者楊繼繩曾任新華社高級記者和編輯三十五年,有在全國采訪的機會。從1990年代初就投入精力做研究,成書至少花了15年的時間。他搜集的資料的扎實程度,在我所見過的這方面的著作中,無與倫比。
打饑荒,史無前例
以前人們總認為,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中,死人是從1959~1960年大躍進進入高峰時才開始,楊繼繩調查發現,其實從1958年下半年起,就有餓死人的現象。所以,在計算死亡人數時,應當把在饑荒最嚴重階段的之前和之后,即1958年底之前和1961年之后的死亡人數包括進去。他由此得出的死亡人數在3500萬~3700萬人之間。這個數字,不但在中國史無前例,而且在全人類文獻記載上都是空前的。
餓死人現象,第一波最狠的是從河南開始。饑荒蔓延,甚至連“糧倉”江蘇,也有部分地區餓死人。河南信陽是“大辦人民公社”的樣板地區,因饑荒人吃人的場面令人發指,我所看過的任何一部電影也沒有這樣的殘酷,包括吃路邊人的尸體,吃自己家的死人,甚至包括自己家把自己家的小孩殺死吃掉。毫縣全縣餓死人超過20萬,因為饑荒太嚴重,以至于有人把人肉煮熟后,還發生了搶人肉吃的場面。這是1960年春荒最嚴重時發生的,亳縣的五馬公社,十九里公社,黑桃林,還有城父公社,都是有時間、有地點,有詳細資料——這樣的細節在書中有上百頁。
人吃人,為什么沒人敢反映?
僅在1958~1959年期間,信陽餓死人數按當地公安局的口徑是40萬。后來的調查證實,實際上當地掌握的數據超過了100萬人。多數干部不敢講,而敢于向上反映問題的基層干部被省委書記吳芝圃等上級打成右傾分子,受到批斗。
楊繼繩采訪過一對反復遭打壓的信陽干部——張樹藩夫婦,都是為了反映這個問題受到嚴重迫害。今天張樹藩已去世,夫人李瑞英還健在,也算是一個老革命。她以前的一個老戰友是李雪峰,華北局書記。她曾試圖通過李向上反映,但信件還是被立刻退回來,因為李不敢。
為什么不敢?因為大躍進是毛澤東親自定下來的。直到后來死人的情況實在太普遍了,真實情況陸陸續續報告到了上面。監察部門把報告遞到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勛手里,習遞到周恩來手里,然后遞到最高層毛澤東手里。可是報告到了最高層后,最高層把餓死人看成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九個指頭”是偉大成就,餓死人是一個指頭的“枝節問題”。在這之前不久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因為批評毛的大躍進政策,已經被打倒。
糧庫有糧,為什么不開倉?
發生那樣范圍的大饑荒,并不是因為當時政府手中沒有糧食。在餓死人最多的12個月期間(從1959年4月到1960年4月),當時庫存糧最高達到887億斤。即使在1960年4月,饑荒最嚴重時,當時中國糧庫里也還有403億斤糧。
開倉放糧,在中國歷史上是最常用的救荒手段。但在毛時代,沒有這樣做。1960年4月,全國庫存糧400多億斤,按照當時的標準,相當于1億4千萬人一年的口糧。如果拿出一半救災,也不會那樣餓死人。你可見當時的政治體制是多么的僵化和嚴酷。
書中開列了所有大饑荒時期的征糧數字——明明產量沒那么高,一經浮夸后,征糧的數字就要大大提高。在大饑荒全面爆發的1959~1960年期間,不但沒有從糧庫里拿糧食出來進行全面救災,反而多征糧,多征了68億斤。并且,當時每年還出口糧食換回機器。
這絕不是什么天災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印度裔學者亞瑪蒂爾·森,曾把中國的大饑荒死亡人數與其他發展中國家比較,指出這大大超過了印度40年里所有饑荒加起來的死亡總數。他認為,中國如此規模的大饑荒能延續那么長時間,絕不可能是天災造成的。根本原因,是錯誤的政策被延續了三年以上,沒有得到及時糾正,因為沒有議會,沒有新聞自由,沒有選舉。正是因為缺少了對執政者的制衡,才能使錯誤政策盡管每年導致上千萬人死亡,也仍然強制推行下去。
森指出,經濟發展過程中如果沒有基本的自由,包括信息自由、普通百姓參與的自由、言論的自由,那么這個發展的過程一定會被扭曲,一定不會產生對普通民眾和社會基層生活狀況持續改善的效果。
楊繼繩1100頁密密麻麻的研究成果,是以詳細的數據資料論證了森從經濟學上得出的結論。我相信,大經濟學家森要是懂中文,看到這部書后,一定會寫出一篇更有力量、從制度角度來探討饑荒的論文。
楊繼繩為什么把書起名為《墓碑》?他講了四層含義,第一是他父親也是餓死的,他為父親立一座“碑”;第二他是為3600萬餓死的中國同胞立“碑”;第三是為造成這場大饑荒的制度立一個“碑”;第四,書寫到一半時,他的身體檢查患有重病,他發誓必須在死前把書完成,等于是給自己立了一個“碑”。所幸,楊在復查時發現沒有那個重病,但他還是對這本書出版所蘊含的政治風險做了充分準備。
因為有了司馬遷的傳統,中國史學家們不乏偉大的道德勇氣。如果我們能對本民族、本國人民的命運抱有真正的尊重和珍惜,中國的史學傳統就能在今天的學者手里結出偉大果實——讓我們的筆為二十世紀的中國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