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2005年春節,我見到了鄉下的表姐。她告訴我她們那個地方當年秋收的稻谷不能吃,因為用了一種劇毒的農藥,有人將這種稻谷的皮糠弄下來給豬吃。結果豬吃死了。種田人對這種事情的處理辦法是——將這批稻谷全都“賣去了上海”,當地人再買別的稻谷回來吃。
表姐是一位養豬能手,她沒有說起自己家的豬欄里發生類似的事情;她識字不多,見識有限,我不知道她說的“上海”是否確切。但是有一件事情肯定是確切的,那就是她們買來外地的稻谷自己吃,將認為有毒的大米悄悄賣到了別的地方。并且這件事情在當地完全不是什么秘密,而是眾人皆知的。
這種事情我聽了有什么辦法?我能夠去向什么部門反映、向什么人匯報?我不能想象,在九百萬平方公里的祖國大地上,有某一張辦公桌的后面坐著這樣一位官員,他能夠耐心地聽我將事情說到底,而不覺得我是神經病?!或者我能夠受得了他那種傲慢、輕蔑的眼光。在他面前呆上三五分鐘?我為什么要自討那個其辱?“這種事情,多了去了”,我是這么給自己找臺階的。
哀哉,在采取任何行動之前,我便深知自己的努力沒有意義。我的心里是不是居住著一個老牌靡菲斯特,那個只會嘲笑的魔鬼,對我們任何的行動報以冷笑?它的使命就是使得我們喪失任何對于事情的新鮮反應。將我們的熱情澆滅,令我們行動意志癱疾?在這個意義上我與那位沒有謀面的官員是一致的,我們都被一種符咒控制住了,不得動彈。就像接受了一種藥物,盡管口、鼻、眼還是接受外部信息,但是從手臂到心靈,已經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應對,如同得了麻痹癥一般。
而我為什么又要知曉這些事情?是什么人偏偏將這種事情放到我的面前來?讓我忍受如此晦澀、無力和困頓?在這個意義上。我痛恨聽到這類喪失或滅絕人性的消息:每聽見一次,就意味著我的人性又一次淪陷,我的心靈里又造成一個大窟窿。我的頭腦內又留下一個深坑。我們不得不與這種東西同處一室,不想忍受也必須忍受,不能忍賽雹必須忍受。百般無奈之中,最好是退居一角,仿佛凍僵和凍傷一般。
從前也有朋友將這樣那樣的消息發給我,關于一位乙肝患者不能入學,她才十五歲;關于一塊被強占的土地。面積不大但是使得一家幾口人流離失所;關于一位在獄中的朋友,他與懷孕的妻子來我家時,給我們帶來了離奇的影像。諸如此類的事情,你叫我怎么辦?我能有什么辦法?
然而,我的人性被凍傷了!這是無法測量的!日日陷入這種無用、無效和無能為力。陷入這種無語和沉默,我覺得自己差不多變成了一堆狗屎,或者當了只會干活、不會說話的奴隸。我與周圍人歡笑、插科打諢,但是。就是不說出心頭那件最大的困惑,那些難言之隱。
說,還是不說,就是這個問題。
這是一個讓人難以判斷的問題。
而我們喪失最為嚴重的,則是一種起碼的判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