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喜歡他的都是一些沒有名聲、帶有些野性(或匪氣)的青年,像蕭軍、蕭紅、胡風等。那些青年學子在讀魯迅作品的時候,常常會感覺被電擊中一般,他們在魯迅的作品中突然發現了他們想要說話。
而另外一些文化官員則覺得魯迅是一個病態的人。當時在北平的京派作家和學者們,每每談到魯迅都有微辭。他們不喜歡魯迅,所以他們在文章里向魯迅叫板。魯迅的很多論戰都不是魯迅最先發起的,而是對手先進攻,而后魯迅還手。
魯迅給人們帶來的驚異還在于他的漢語寫作。從文言文到白話文,他突然間就到達了一個非常的高度。很多作家看到了魯迅,卻依然難以望其項背。日本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在北京,他就講自己不如魯迅。比如莫言,我邀請他到魯迅博物館和陳丹青一起談魯迅,他說和魯迅相比,我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
魯迅的作品中,出現最多的詞是“奴隸”。他覺得人一生下來就成了奴隸,不僅成為物的奴隸,成為精神的奴隸,也成為親情的奴隸,也成為事業的奴隸。
學醫學的時候,他在給蔣抑厄的信中說,自己每天枯燥地背單詞和教案,記筆記,再過三四年,恐怕要變成傻子了。他覺得很秩序很嚴明的訓練對自己是一種傷害。于是魯迅的興趣轉移了,就干別的去了。魯迅在北京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但他煩祭孔,于是去當了大學老師,到了大學也發現不行。最后,他發現自己只能做一個自由撰稿人。
他寫小說,在他發表白話文小說的時候,中國還沒有這種文體。當小說在上世紀20年代末成為一個知識界、作家們敬仰的體例的時候,他不搞了,他去寫人家看不起的雜文,翻譯一些不入流的作家的作品。今天張三家出了什么事,魯迅寫幾句;明天哪一個女演員被留言中傷而自殺,他寫一篇文章。他做的都是文人不屑于做的事情。但是過了這些年之后,那些鴻篇巨制,有幾部你能夠拿來反復來閱讀的?反而是魯迅希望和現實一起速朽的文字,到今天依然被人們閱覽著。
在現實里,魯迅并不是想象中那樣橫眉冷對所有的人,他是一個非常真性情的人。魯迅在廈門大學和中山大學教書的時候。很多學生成為他的粉絲,追隨他一起到上海。魯迅經常慷慨地資助困難中的學生,這種關懷與愛,我覺得非常感人。年輕人的作品出版不了,魯迅拿自己的錢給他出版。
他寫文章的時候也愿意開玩笑,他自嘲自己說的玩笑是貓頭鷹的聲音。魯迅的朋友都是有匪氣的,不那么正襟危坐,比如郁達夫。郁達夫就很有個性,很好玩,喜歡女人,喜歡寫一些士大夫的詩畫,舊體詩,喜歡寫一些舊小說。魯迅覺得這個人很真,很可愛。蕭軍也是這樣,東北人。非常粗野,但是魯迅很喜歡他。蕭軍給魯迅寫信,說自己的性子是否要改一下,魯迅說不要改。
魯迅很真,完全是那種性情中人,魯迅早期的朋友和魯迅都翻了,為什么翻?魯迅就覺得這些人有的時候在那里裝孫子。他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一個名人。
在日常生活中,魯迅喜歡抽煙、喝酒,非常喜歡吃豬蹄。魯迅穿著很樸素,衣服都是破破爛爛的,襪子補了一層又一層,以至于這種打扮帶來了很多麻煩,經常使他受到羞辱。有一次魯迅去銀行取工資,他拿出周樹人的公章,但銀行里的人不肯把錢給他,因為他們不相信穿著破爛的人有能力取這么多錢。還有一次警察看到魯迅提著箱子,就要求開箱檢查,因為他的樣子像是在賣鴉片。而魯迅在進出大樓時被保安轟出去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盡管生活不拘小節如此,但是魯迅非常尊重個體的尊嚴。魯迅說中國革命要取得成功,要有學者的良知和市儈的手段,對善良人用善良的辦法,對惡人要用惡人的辦法,否則不會成大事業的。他開別人的玩笑,別人也開他的玩笑,他罵別人,別人也罵他,但是他不生氣,認為這是在逗你玩。魯迅是一個非常有操守的人。
魯迅的這種姿態我覺得是真正知識分子的心態。魯迅一生更多的時間,是把筆端刺向文人墨客,魯迅從來沒有罵過被政府通緝過的有文化的人,他諷刺的都是達官貴人、社會閑人,他覺得那些表面上公允、合理的東西,其實是不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