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背井離鄉來到城市,建設著城市,卻并不屬于這里,城市人常常對他們心存芥蒂。
靠近他們,你會發現,他們身上不僅僅有體力勞動的汗味,還有更多打動人的品質。
謝宇飛講述:
暑假,吃過午飯,我都會到這里來。
喜歡這里的氛圍。一面落地玻璃墻,竹簾半垂,隔開了外面的喧囂與嘈雜。里面是書的森林——一排排書架是一棵棵樹,每一本書則是樹上的葉子。走進這片森林,聞著書香,心里沒有了燥熱,頓生幾分寧靜。
大塊頭的文學名著,印刷精美的攝影漫畫集,專業技術普及讀物,書很多,我左翻右看,終于選定一本,站在那里看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鼾聲響起,像匹偷跑出欄的馬兒,起初是輕輕的不為人察覺,漸漸的放開了膽,歡快地奔跑。
在一片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中,這聲音突兀而別扭。我環顧四周,尋找聲音的來源,旁邊有人掩嘴偷笑,有人皺起了眉頭。店里的服務生則循著聲音找去。
“哎哎哎,這位先生,您不要睡著了,會著涼的。”隔著幾架書的一角,服務生蹲下身子,禮貌叫著一位顧客。那人盤腿坐在地上,腦袋耷拉著,原本捧著的書,已滑到了膝下。
我暗暗發笑,在這里看書看睡著了,還真不多見,要么是皓首窮經、整日與書為伍的學問人,或者是捧書就困、以看書裝點門面的假讀書人。
“哦,真對不起,對不起,我——我——”那人一個激靈翻身爬起,彎腰撿起書,臉漲得通紅,連向服務生打招呼。他黑黑的臉龐,頭發也有點零亂,從穿著看上去,像是個民工,上衣沾了很多灰塵,褲子皺巴巴的,腳上一雙舊涼鞋,鞋面上還粘著些水泥灰。
“這里的空調真涼爽。”他對著身旁詫異的目光,說了句自我解嘲的話。話音剛落,周圍立刻爆出一陣哄笑聲——原來醉翁之意不在書。他越發顯得窘迫,手足無措的樣子。
家門口的街道改造,我見過和他一樣的人,他們白天挖溝鋪管,晚上就睡在路旁薄鐵板搭建的房子里。經過烈日的灼烤,鐵皮屋里一定如烤箱般悶熱。中午,他們就齊刷刷地躺在屋外休息。眼前這位還算聰明,找了這么個冬暖夏涼、避寒祛暑的地方,改善他的小憩環境。
笑聲和目光散了,他又捧起書,很專注地看起來。我很好奇,裝作找書,悄然走近,想看看他讀的會是什么書——我猜,是消遣的笑話故事。
原來是一本厚厚的《土木工程圖學》,上面全是橫直豎平的復雜線條和各種標注。他從口袋里掏出本子和筆,是那種小學生用的學習簿和一支禿鉛筆。就著書架邊上,他一筆一畫地臨摹。畫的是一幅建筑平面圖,還挺像,看得出來有些美術功底,線條不用尺打居然筆直。他的專注,讓我心里頓生幾分敬意。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瞥了一眼,他還站在那里,低頭用功。忽然,他仿佛想到什么,“糟了,遲到了。”他小聲嘀咕了一句。他合上書本,翻過封底看過定價,放下又拿起,有些遲疑。猶豫了一陣,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將書放回了原處。
我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腳步,又落在遠處的高樓上。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就是剛才打盹的民工叔叔和他的兄弟們一手建造的呢!
王往講述:
他和我坐在一條石凳上。他靠左,我靠右。
他皮膚黝黑。一件發黃的白色圓領汗衫,胸口印著“我愛中國”,圖案已經洗得有些黯淡,今年滿大街都能見到這樣的款式,用最平民的方式表達愛國的熱情。
棕色的短褲,趿著一雙塑料涼鞋,小腿肚壯碩,血管如蚯蚓一樣鼓凸,密布著長長的汗毛。
他是泥瓦匠?送水工?收廢品的?換煤氣罐的?反正,看上去是在這個城市底層做苦活的人。
這是游泳館外的花園,炎熱的中午,人很少,唯一的兩個人,我和他,都躲到了這棵大樹的濃蔭下。
約定的時間早就到了,同伴卻遲遲不來。我拿出爸爸給我買的新手機,撥打同伴的電話,他說,馬上就到,我在路上。
我把裝著游泳衣的袋子挪了挪,從書包里翻出今天的報紙,打發這無聊的時間。
每當從報紙上抬起頭,我就發現他直盯我的目光飛快地回避。他讓我有種不安全的感覺。
我不相信他是壞人,但是我心里有壞人,心里的壞人是從報紙的社會新聞和媽媽平日的叮囑里闖進去的。心里有的事,眼里就有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把放在袋子里的手機揣進了褲兜,暗自捏了捏錢包。
目光在報紙上移動,大腦卻展開聯想——他不是劫匪,但是生活的某種突變,會讓他一念之間成為劫匪。比如做生意虧了本,比如沒有路費回家了,比如沒錢吃飯住宿了……他會變戲法一樣亮出一把刀子,抵著我的腰說:把手機和現金交出來!甚至,不需要這樣的道具,挾持我這樣一個小孩,對他來說容易得像抓一只小雞。
我偷偷抬眼看他,他卻不見了。一扭頭,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繞到了我背后。我盯了他一眼,是警告,他卻不明就里地笑笑,撓著頭,極憨厚的樣子。
我埋下頭,繼續看報。
“嗨!”我嚇了一跳,同伴終于來了。我收起報紙,正要和同伴離開,他一下子站到我面前,很僵硬地笑著:你報紙看完了?我也笑笑,也很僵硬:看,看完了。
他伸出手,語速變快了:能不能給我?我聽送水的同事說,我們老家發生了地震,有五六級,不知是真是假,我們住的地方又沒有電視,我放心不下……
我如釋重負,卻又尷尬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