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他
20年前他是位軍人。
20年前的他,朝氣蓬勃。我看過一張他那時的黑白照片,是一張側面照。除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外,最吸引我的就是他挺著腰板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揮毫疾書的姿勢,頗有內斂深沉的大將風度。
20年前的他,意氣風發。我翻過一摞他那時的摘錄筆記,遒勁的鋼筆行書線條堅硬流暢,字體瀟灑自如,很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豪邁氣概。
20年前的他,春風得意。我見過他珍藏的一份軍官履歷表,雖然紙已泛黃,但是字跡依舊清晰:入伍一年立功,兩年入黨,三年提干,越級晉升。
那時,他是多么的驕傲。因為天時、地利、人和他都占著,好像“前程似錦”這個詞就是專門為他造的。
然而命運就是一個調皮的孩子,喜怒無常。突然襲來的災難如洪水猛獸般無情地吞沒了他的光彩,他的理想,他的抱負。
20年前的一天,他在海島率部隊執行搶險任務,不幸頭部負重傷。從此,他的眼睛看不清了;從此,他結束了他的軍旅生涯;從此,他成了一位一等傷殘軍人。
他,只好回家休養。
那一年,他30歲,而立之年。這一年之后,伴隨著他的不僅僅是傷殘的疼痛,還有內心深處的絕望與悲哀。那一年,我一歲,關于他的記憶還只是一片空白。
我和他之間
有天外婆說笑道:“你和他真像,甚至走路的姿勢也一樣。父女倆都是昂著頭,挺著胸,手臂有節奏并大幅度地來回晃動著,而且都有點往外甩。”
于是,暗地里我逼自己改變走路姿勢,強制性地讓手臂不再擺動。最終,我成功地擺脫了這個來自于他的遺傳。但,我卻不能改變命中注定的血緣。是的,我是他的女兒,這一輩子都是。
曾經,他將我當作天才兒童,毛筆、鋼筆、繪畫、作文,他煞費苦心地教導我。而我,起初出于好奇還很順從他,后來迫于威嚴而不敢違抗他,再后來就變成了敷衍他。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用來繼承他的夢想的工具,一輩子都只是他的影子。我要擁有屬于自己的五彩夢。
在這場斗爭中,他輸了。他想讓我出人頭地,他想讓我成為一個勤奮上進、自信樸實的人,可一切都和他預想的相反。
我對他的感情很復雜,一方面我拼命拒絕著他的種種影響,另一方面我又必須接受來自血緣的事實。
記得,老師布置過一篇必須寫親情的作文。她還舉例啟發:“當你們的爸爸冒著風雨每天堅持接送你們上下學時,你們會感動嗎?”所有的人都大聲回答:“會。”
那時,我低著頭,一言不發,我害怕同學們會發現我的異樣,害怕他們會嘲笑我。那一刻,那一種感覺,讓我刻骨銘心。
上幼兒園、小學時,我都是一個人背著小書包低著頭安安靜靜地上學。上中學時,我騎著自行車來回奔波著,倔犟而孤單。
曾經,我一直很奇怪為何我總不喜歡別人的親近,總是有意無意地與人拉開距離。后來從媽媽那兒,我知道了。
“爸爸,抱抱我。”
誰料就是我這一次無意識的撒嬌竟惹出了大禍。他真的抱起了牙牙學語的我,但這個舉止卻令他的右眼再度出血,在北京住了半年醫院。這次,他戴上了一副茶色眼鏡,他的眼睛完全沒有希望治愈了。
沒有人去責備年幼無知的我,可是我還是害怕了,退縮了。
也許,我的潛意識從此開始拒絕任何人的親近。
20年后的他
時間一天天地流逝,日子一天天地過,我也漸漸長大了,他也漸漸老了。很多事都在“漸漸”中改變了。
印象中,他為了延緩視力的下降,每天要服很多藥。15年前眼科專家預言,他的眼睛到45歲時就會徹底失明。然而,他一直堅持著,他說要親眼看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他還患有其他的慢性疾病,腦神經衰弱、高血壓、胃病、膽囊炎、風濕性關節炎。但他說他不能倒下,因為我還在讀書,因為我還是個孩子。
每逢過年,他都不買新衣服。他說他已經老了,不再需要這些外在的奢華的東西了。
他老了,身心都一起衰老了。面對衰老的他,我悄悄收起了鋒芒。很多時候,我也會接受他的思想。我引以為傲、得以發表的文章大多是以思想深度見長的,這都歸功于他的熏陶。我放假回家,他會為我擠牙膏,倒洗臉水,他會幫我整理亂得一團糟的房間。他甚至容忍我睡懶覺,邊吃飯邊看電視。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我一直都不缺少父愛,甚至比別人得到的還要多。
不是結尾的結尾
他的夢想早在20年前就結束了。他希望我成功,并不是因為我可以圓他的夢,而是他深知失敗的痛苦。他想盡自己的一切努力,讓我享受成功的喜悅。
現在我已經上大學了,他終于親眼看到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但是,爸爸,你還要親眼看到你女兒走向更高的成功的領獎臺。不是嗎?你的夢想沒有結束,因為我就是你的夢想。
【作者系江蘇省啟東市綠風文學社社員,指導教師:駱旺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