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聲音即使是在夢中也無法消散。我分明已關好了窗,拉嚴了窗簾。我在退避,在萎縮。它們循著我的氣味追逐著我,最后進入了夢境,它們雜蕪,猙獰,像一道道利器。
我看見自己被那些聲音照亮,一張疲憊的臉,驚慌失措的表情,倉皇的身影,還有瞳孔深處的哀傷。是的,我在退避和躲閃,我不斷地游走,游走在這巨大的聲囂之中,它致密,像寂寞那樣深厚,我無從逃離,它將我長久地覆蓋。我曾用盡力氣尖叫,踢騰,以圖撕裂這可怕的、致密的聲囂,但它無法穿越,以絕對的、強硬的氣勢將那些尖叫一聲一聲地逼落到我身上,而后來的一段時光,我被淹沒,沒有人能聽見我喊了些什么。
再后來,我慢慢變成一個啞者,緊閉雙唇,垂下眼瞼,慣于黯淡。某種聲音是有形的,像有體積的實物,它們都長著鋒利的錐子。某種聲音是無形的,但它有一個場。當我說起兩個詞,刺或者擠壓,肉體本原的反應:疼。我失聲地喊出來。
然后是痛。我大喊大叫地醒在床上。
我聽見自己在夢里的呼喊,悲傷、絕望。那一幕又在夢中再次重現(xiàn),它如此清晰,反復折磨著我:一輛摩托車從我后面悄無聲息地駛來,摩托車后座的人伸手搶我肩上的包,我被摜倒在地,緊緊拽著包不放,那摩托車一路拖著我飛奔十幾米……血,骨頭,刺痛,喊叫……而后來的啜泣攤晾著悲傷。白天,在忙于生計的紛擾中,我能不去記起這些,但是它們總會如期出現(xiàn)在夢中,讓我再次受傷,那樣的喊叫一直響徹在我未來的命運里,它不停地響起,它照亮我整個的生命表情:陰郁,慌亂,落魄,散發(fā)著動蕩不安的氣味。我是一個對摩托車的聲音極為敏感的人,只要它的發(fā)動機嗚嗚嗚地響起,那聲音一聲猛似一聲,嗚嗚嗚,嗚嗚嗚——緊張,脅迫,無端的恐懼和慌亂將我攫住,那一瞬間,我又聽見自己來自命運深處那悲傷的喊叫。仿佛巨鷹將可怕的翅影投到地面上,一場獵殺即將來臨。而弱者的命運是那樣一覽無余、清澈如水。
當事件過去后,這樣的聲囂頻頻向我施暴,我只能選擇悲傷和沉默。辦公室里,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被搶劫的經(jīng)歷,有的經(jīng)歷更加可怖。她們有時展示身體受到傷害的部位,她們的表情是娛樂的,是消遣的,她們在比誰比誰的被搶經(jīng)歷更可怕。這樣血淋淋的場景,作為一種談資,用這樣快活的語氣描述出來——我相信,遭遇的普遍性讓很多人沒有了痛感,是的,生活讓我們都沒有了痛感。有一個女孩子說,搶我的包,我馬上撒手,讓他們搶走;被摜倒在地上,我一咕嚕就快速爬起來……我細細體味著那個詞:一咕嚕。多么麻利、老到的應對手段,漂亮到有一股自鳴得意的味道。而這背后,深藏的況味又多么令人心酸。
2001年冬天,我住在廣州的石碑。那些巷子陰暗,潮濕,密集的樓群住滿了打工者、小販、學生、民工、妓女、歹徒、騙子、吸毒者、混混以及各色人等,把這些羅列出來,它們挨在一起,一個“臟”字馬上蹦出來,還散發(fā)出混亂、危險、動蕩但又充滿誘惑的氣味,有骯臟的活力。
我租的房子有一個長長的過道,兩邊都是出租房,大概有二十來間,住著這些來歷不明的人。
我的左邊是一對廣東本地的年輕夫妻,帶著一個孩子。誰也不知道他們靠什么營生,男的很粗短,黑黑的皮膚,挽起的褲腳,我能看見他結(jié)實的、球狀的小腿肚子;女的面色蠟黃,頭發(fā)蓬亂,總垂著眼,穿著一雙塑料拖鞋,在屋里走著叭嗒叭嗒地響,他們像是活在暗影里,不,他們的整個生命表情是灰暗的。他們從來不唱歌,甚至很少笑。我的右邊住著三個妖艷的女子,她們都在深夜涂很深的眼影,穿著暴露,叼著煙,經(jīng)常在凌晨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不停地打手機,不停地嬌笑,我不愿意去猜測她們的職業(yè)。正對面住著幾個小青年,都很年輕,一回來就敞開門,大聲地說話,把音樂打開,臉盆哐啷地響,進進出出,還能聽見他們哼著歌子。
白天我去廣告公司上班,傍晚的時候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睡眠,是生活唯一可以享受的事情。沉沉地睡去,沉迷美夢和理想,沉迷愛情和奇遇,沉迷于春天和童年。把世界關在外面,回到內(nèi)心,無邊的安寧是治療煩躁、恐懼、慌亂的良方。把身體交給干凈的床,交給舒適,讓睡眠更加徹底,讓安寧滲透內(nèi)心。
但是,我總是會被急促的踢門聲驚醒,那一定是穿著一雙堅硬的靴子的腳踢的,它粗暴、蠻橫,那聲音還擺出一副強硬的態(tài)度來:你必須開門,而且還要快。這個無理的插曲有著強烈的入侵感,讓人恐慌,胸口頓時咚咚咚地跳個不停,即使如我般善良、守法的小民,也好像是干了壞事敗露了,就要被抓一樣。
聽到這樣的踢門聲,沒有緣由的,第一反應是:躲起來。是查暫住證的。我把腦袋探出門外,怯怯地把暫住證從門縫塞給他們讓他們過目,我是抗拒的,不允許這些人進我的屋子,有一個人拿著手電往里面照,我挪了挪身子去擋。完了之后,我像受到了驚嚇,有點哆嗦,胸口還是狂跳個不住,腦子里還是那可怕的踹門聲,嗵嗵嗵,嗵嗵嗵,我抱緊自己的身體,希望能趕快平靜下來,但是我依然聽到的是嗵嗵嗵,嗵嗵嗵……
那對年輕的夫婦跟我一墻之隔,我的床頭大概也抵著他們的床,我時常被床頭篤篤篤的聲音急促地、一下一下地撞擊到我心里,我感到墻壁晃動起來,地板也跟著晃動起來,我的背脊冰涼冰涼的,口干舌燥,我想喝水,但躺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我甚至聽到他們弄垮了木架子床,男人大吼一聲,女的發(fā)出細弱的喊叫,一聲一聲,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想象這些聲音出于什么樣的心理,我控制著不去想象,卻飽受想象的折磨。但這些聲音在向我施暴,這兩個人旁若無人的狂歡在向我施暴。它打擾了我這個安靜的人,不,它傷害了我,讓我感到自己孤獨伶仃,碩大無朋,被遺忘,被丟棄,在角落里,陰暗,并自生自滅。那樣的夜晚被憂傷浸透。我知道,對于貧困的夫妻來說,性愛是最豐盛的晚餐,面對生活的艱難,那個粗壯的廣東男人和他的妻子肆無忌憚地享受肉體之歡,篤篤篤,篤篤篤,那聲音一聲一聲撞擊著墻壁,撞擊著孤獨而憂傷的人,黑夜就此沉浮,直奔黎明。而他們的孩子總會在凌晨5點發(fā)出尖銳的哭叫,那是一種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兇狠、倔強,那孩子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這樣的哭喊,余音收尾處還往返回復一下哽咽,像是在搏命,隱隱滲著血,散發(fā)著悲慘的味道。這是一種讓人不安的聲音,如果長時間地持續(xù)這樣的聲音,一定會讓人發(fā)瘋,這哭叫聲里有種很扎人的東西,像一根倒刺,插在人心里,讓人隱隱擔心他們的命運和處境。盡管被那兩夫妻制止住,但在早晨5點被吵醒,是一件很窩火的事情。它影響到我整整一天的心情,那滲血的哭喊,會縈繞我一整天。我會忘了帶鑰匙或者手機,甚至忘掉工作計劃,整天無精打采。
我對那些高分貝的噪音可以熟視無睹。我后來租住的地方附近在搞拆建,在夜間、在黎明,那推土機發(fā)出的隆隆聲仿佛就在頭頂響徹,還有打樁的聲音,一下一下,一聲比一聲逼近,但我還是能把它當成環(huán)境的一個伴隨物,融入其間,讓它成為夜晚的背景,仿佛它們一直都存在于那里,我睡得很安穩(wěn)很香甜;即使是隔壁在裝修,那沖擊鉆迸發(fā)出的噪音直錐腦殼,讓人煩躁,但我也能忍受。它們只是一種純物理性的聲音,卻不具備傷害性。有一類聲音是低分貝的,但它形成一種場,壓迫、緊張,讓人窒息,它跟那些充滿暴力的聲囂一樣,照見命運的表情,讓我再一次看見自己,瘦弱,慌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生存場中搏命,妥協(xié),沉默,垂下的眼瞼,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音,慢慢地,我變成一個聾子和一個啞巴,像一個巨大的容器,吞咽生活所有的幸與不幸。
我至今記不得那家公司老板的樣子,他的五官是抽象的,或者說,我從未看清過他的臉。他的聲音仿佛從他的胸腔發(fā)出,低沉,短促,殘酷,像咯著一口痰,不太清晰明朗,但語氣不容置疑,充滿了驕橫、粗鄙的味道。公司所有的人都懼怕這聲音,這聲音像陰影籠罩著空間,仿佛無處不在,讓人惶惶。我相信,即使離開了那家公司,那聲音依然折磨著很多人:“我說話不準打斷……”
“我不聽任何解釋……”
“你們就像是小偷,在我這兒混工資,你們?nèi)切⊥怠?/p>
“馬上滾……”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對的,老板對一切都不滿意。他永遠是責備、苛求、氣急敗壞。秘書小顏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她天天挨罵。只要老板的電話打過來,她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半天,她說,老板的聲音讓她害怕,她都快瘋掉了。可以理解的,他那低沉、短促而殘酷的聲音,它刮著人的面皮,刺痛,恥辱,沒有做人的尊嚴。只要一想起這聲音,我就打一個寒戰(zhàn),一股陰冷的東西掠過全身,生存的場,如此殘酷,一把無形的柄,捏在別人手里。
我開始并沒有理解那可憐的孩子“我快要瘋了”這句話的真正內(nèi)涵。
一個中午,我把一份文件拿去老板的辦公室,我從不在他在的時候送過去,我不愿意跟這樣的人面對面,不愿意看見他,不愿意突然被他挑出我的錯,被他當場辱罵。
他的辦公室很大,裝修得冷森,華麗,有兩根粗大的柱子立在兩邊,下一個深臺階,進入辦公室的正廳,整個空間像一個地宮,頂?shù)醯煤芨撸灾辽嘲l(fā)、櫥柜顯得小小的,辦公桌顯得小小的,進去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坐在桌前。氣氛非常壓抑,一絲一毫的響動都纖毫畢現(xiàn),我一般會把呼吸調(diào)得細而均勻,把心跳也調(diào)穩(wěn)。
那天我以為他是不在的,進入正廳也沒見到人。但我卻聽見隔間有人說話,啊,我聽見那發(fā)出低沉、短促而殘酷聲音的人發(fā)出了另一種腔調(diào):小顏啊,我的小顏,你都快把我迷死了,我的頭頓時轟的一聲,愣在那里動彈不得,我聽見那孩子低低地哀求和啜泣,在退卻,在躲避,啊,她能躲得過嗎?多年來,我在南方經(jīng)歷了很多家私人企業(yè),這些企業(yè)一個最重要的特質(zhì)就是,整個公司只有一個人說了算,那個人的聲音是最大的,也只有那一個人能夠發(fā)出聲音,他的聲音決定著別人的命運,他的聲音制造出壓力,一種場,它在我們內(nèi)心形成一種聲囂,傷害著我們的肉體和魂靈。而太多的人已慢慢不知道痛了,沒有悲傷,沒有憤恨,慣于暗淡,有的只是長久的沉默,他們把悲傷深藏在內(nèi)心,像我,多么希望做一個真正的聾子和啞巴。對于可以相愛的人們,我愿意用眼睛交流。綻放人世間最干凈的笑容。
但那些聲音總是會進入我的夢境,它們追逐著我氣味追逐著我,我再一次被那些聲音照亮,我看見我生命的表情:驚魂未定,還有瞳孔深處的哀傷。我聽見我在喊叫,然后大喊大叫大汗淋漓地醒在床上。那一刻是寧靜的,世界也好像是剛剛醒來,干凈得沒有一點渣子。我這才把身體放松,盡量舒展開,這片刻的安逸。我可以像一朵花一樣,偷偷地開放一會。我需要這樣的時刻,把雙手壓在突突跳的胸口上,清醒地告訴自己,我絲毫未損,我還好好的。我需要在內(nèi)心安靜的時刻確認這一點。然后起床,然后梳洗,然后趕車上班。
(摘自《中國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