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江口水庫為南水北調中線工程輸送的水源中,70%來自陜西境內的漢江和丹江。水源地的生態和環保決定著南水北調的成敗,但是,陜南水源地的現實狀況卻不容樂觀。
車過秦嶺,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一條條翠綠色的河流從眼前掠過,山澗汩汨涌流出的泉水掩映在茂密的林蔭中,讓人心曠神恰。
這個被稱為“中國之肺”的地方,因為南水北調工程而倍受矚目。從2010年起,流經漢中、安康、商洛三市區域的漢江和丹江每年將有近300億立方米左右的優質水源,流入湖北境內的丹江口水庫,再由丹江口水庫調往河南、河北、北京、天津等缺水地區。
那么,面對如此重要而又緊迫的引水工程,陜南三市準備好了嗎?9月6日,本刊記者驅車自西漢高速公路翻越秦嶺,進入南水北調漢江水源所在地——安康市。
豐沛水源
今年年初,記者在商洛丹江流域采訪時,隨處都能看到“一江清水送北京”的大幅標語。記者抵達安康后同樣發現,居住在漢江兩岸的群眾也已經對南水北調工程了然于心。旬陽縣蜀河鎮沈家樓村的一位董姓村民對記者說:“我們這里連年被水淹,水患成了我們的心病,每到雨季來臨就心里發慌,可沒想到漢江水可以送往北京,那多好啊!我們這里也不會遭災了,與其讓水白白流掉,不如讓它造福更多的人。南水北調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嘛!”
相關資料顯示,水資源豐富的陜南地區在南水北調中線工程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一個鮮為人知的數字是:在每年向丹江口水庫輸送的388億立方米的水源中,70%的水源來自陜西省境內的漢江和丹江。漢江流長925公里,其中途經安康境內340公里,占水源段流長的36.7%。安康市10個縣區均在丹江口水庫庫區控制范圍之內,占近期南水北調規劃面積的25.4%,占陜西省規劃面積的37.3%。
顯然,無論是丹江還是漢江,對于南水北調的重要意義都是無可爭議的。
然而,當記者進入漢江流域,卻并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到處都能看到即將送往北京的“一江清水”。9月9日晚,記者在安康市適逢一夜大雨,原本一汪碧水的漢江,第二天暴漲成了一條奔騰湍急的黃龍,混沌一片。棕溪鎮擺渡的船老大告訴記者:只要每逢大雨,山上的泥土就會溜滑梯般地沖向山基下的公路或河道,不時有巨石蹦跳著滾落下來,暴雨裹挾著泥沙,連帶著將莊稼地里的農藥化肥一起沖進江河之中。
當地干部告訴記者,水土流失是漢江水源地生態治理的一道難題。每年七、八、九三個月,是陜南集中降雨季節,而當地嚴重的水土流失,往往會給下游群眾生命財產以及丹江口水庫帶來巨大的威脅。最近的兩次洪峰發生在2005年10月和2007年8月,其中2005年5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致使旬陽縣城和蜀河,甘溪、棕溪等28個鄉鎮遭災,其中蜀河古鎮大半房屋被洪水淹沒。
陜南是漢江、丹江的涵養區及發源地,然而,多年來,由于人口急劇增長,迫于生存壓力的當地人只能靠山吃山,砍伐林木、破壞植被的現象一度普遍存在,再加上自然降水不平衡,導致漢江水量銳減。一位當地老人告訴記者,上世紀50年代,漢江還是個相當繁忙的水運碼頭,可如今,昔日喧鬧的景象早已不見蹤影。記者在安康市區外通往旬陽的316國道旁邊看到,這一段漢江已近干涸,數條挖沙船在裸露的河床沙礫中掘沙,漢江江底變成斑駁陸離的一潭潭死水。
治理決心
去年10月11日,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水源區——丹江口庫區及上游水土保持工程在安康市正式啟動,該工程將全面開展預防監督、綜合治理和生態自然修復,加強滑坡、泥石流預警系統建設和水土保持監測網絡體系建設,為穩定和維護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優良水質奠定牢固的生態基礎。
安康市水保站站長張仁芳對記者說,治理水土流失,保護一江清水,近年來已成為陜南人的一種理念。“自1996年開始,陜西省先后組織水源區4市30個縣編制了丹江口水庫水源區縣級水土保持規劃,并形成了《陜西省丹江口水庫水源區水土流失綜合防治規劃》。1999年和2002年又按照規劃編制要求補充了相關資料,2006年5月編制了近期實施方案并得到批復。國務院《丹江口庫區及上游水污染與水土保持規劃》批復以后,我們陜南三市抓緊進行前期準備工作。目前各縣(區)項目區初步設計工作全面結束,整個項目已于2007年底全面啟動。”
張仁芳站長所提供的資料顯示,安康市在中央和國務院的支持下,共投資5000萬元,其中地方財政和群眾自籌資金2000萬元,治理了水土流失面積近3000平方公里,放棄水庫化肥養魚1.31萬畝,群眾減少收入超過500萬元。為保持一江清水不受污染,陜南人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所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
據張仁芳站長介紹,漢江流域周邊地質構造復雜,斷崖密布,泥石流地域廣泛分布,表面看似林木茂密,郁郁蔥蔥,實際上潛藏著嚴重的水土流失隱患。根據陜南三市有關遠期規劃水土流失治理任務的數據顯示,三市區域內的水土流失是一種普遍現象,漢中市為9600平方公里,安康市為12968平方公里,商洛市為10315平方公里。
陶勇俊在句陽縣棕溪鎮黨委書記崗位上已經干了13年,對基層工作了如指掌,他告訴記者,陜南地處崇山峻嶺,山多水多,不少地方巖石密布,土質稀松單薄,很難種植樹木。要種一棵樹,時常要事先在巖石上炸一個大坑,然后培土種植,好似花盆中栽花。“你想想,這樣種樹,政府要花費多大的財力和物力,治理成本實在是太高了。但不治理又不行。”棕溪鎮是典型的農村布局,人居分散,控制難度大。“發展經濟就要開發,開發必然會帶來污染,污染就要治理和保護,總之開發和保護都需要花錢,花大價錢。”
在漢江流域,治理水土流失僅僅是南水北調、以及數年前就開始的“長治工程”綜合治理的一個環節,為保證一江清水送北京,地方政府正在加大治理的力度。但是,對于國家級貧困縣比例高達74%的陜南地區來說,如何處理好治理與發展的關系,仍然是一個嚴峻的挑戰。
產業壓力
9月7日,記者驅車順著漢江進入旬陽縣城,繁華的街市和現代化的基礎設施,遠遠超出了記者的想象。據說,這里的物價和消費水平是陜南最高的。
旬陽地處關中,成渝,江漢三大經濟區交匯地帶,具有承東啟西,連通南北的區位優勢。縣城位于漢江與旬河交匯處,曲水環流,形似太極,素有“天然太極城”的美譽。全縣轄28個鄉鎮319個村(社區),總人口45萬人。在南水北調漢江流域,旬陽算是一個大縣,因漢江穿城而過,成為漢江上游水質保護治理的重點縣區。
2001年7月,旬陽縣漢江段的10余家鉛鋅選礦廠污染漢江水質事件,曾被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曝光。
旬陽縣環保局副局長肖兆馬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南水北調在旬陽的流域面積比較大,達到3556平方公里,全區均屬漢江支流。鑒于前些年漢江流域發生的嚴重水質污染事件,我們縣提出了生態立縣的理念,對農業、林業、工業開展全面的綜合治理。2006年創建了國家生態示范縣。據肖局長介紹,綜合治理的工作重點包括封山禁牧,改畜牧業的散養為圈養,大力推廣循環經濟和農村沼氣池建設,減少對植被的破壞,控制化肥和農藥的使甩退耕還林,在裸露的地表上炸石造林,雖然成本很大,但效果顯著;全縣10萬畝烤煙烤制爐,過去以傳統木材烤制,現全面改為用煤炭烤制的新式烤爐,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對林木植被的破壞。
肖局長說,對全縣工業企業的環保治理是近年來一直在抓的一件大事,對高耗能,高污染的項目,縣環保局堅決不批。僅2001年底,就關閉了20余家選礦廠,關停并轉了數十家環保不達標的企業。有一家鑫源公司在當地很有名,公司老板陳春來上世紀90年代做生意賺了數百萬元,便在旬陽建了這家選礦廠。但是,由于環保審批的松懈,廠子開工后,排放的污水和煙塵對環境造成極大危害,不久便被強行關閉。后來陳春來再次聯合親朋重振旗鼓,對環保加大了投入,如今鑫源公司已是旬陽的一家大型企業,每年為國家交稅2000多萬元。
“治理水土流失和工業污染,是南水北調成敗的關鍵。”旬陽縣棕溪鎮黨委書記陶勇俊如是說。自上世紀90年代起,黃姜加工曾是陜南許多縣(區)的支柱產業,80%的農戶種植黃姜。黃姜的提取物叫皂素,是許多藥品的生產原料。在距旬陽縣城數公里的一戶農家,農民樊濟生指著門前的旬河告訴記者:前些年,從黃姜加工廠流出來的污水把旬河污染成了黑褐色,空氣中彌散著碳氨一樣的味道,讓人呼吸困難,眼睛也被刺激得直流淚。“六、七十年代,我們吃、喝、洗都是用旬河水,但自從有了黃姜廠,河水變得又黑又臭,吃水要到上面有井的村子去挑,嚴重時連井水都有一股酸酸的怪臭味,我們住在這里無法躲避……”
據陶勇俊介紹,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皂素價格曾飆升到每噸40萬元,不僅刺激了農民種植黃姜的熱情,而且提取皂素的黃姜加工廠也如雨后春筍般遍地開花,致使大量污水流進河道和漢江。近年來,隨著皂素市場價格的大幅下滑以及當地政府環保力度的加大,種植黃姜的熱潮已經被種植煙草所取代。
資金制肘
在沿漢江的一周采訪中,記者最深的感受是水源區在污染與水土治理資金投入上的匱乏。安康市水保站站長張仁芳提供的一份數據中顯示近年來,陜西省的陜南水土保持生態建設,僅有長江治理委員會“長治工程”一項投資渠道,每年所安排的治理資金量不足2000萬元,每平方公里投資僅為6萬元,屬于低標準治理。“在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正式啟動和國家專項資金還未到位前,我們只能克服一切困難,用有限的資金作好沿江重要水土流失區域的治理工作。”張仁芳說。
“隨著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正式啟動,問題不是少了,而是更多了。”棕溪鎮黨委書記陶勇俊對記者說,“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許多問題更加棘手。首先是無工不富,我們如何在不影響當地經濟發展的前提下,保護水質?其次是無錢難為,如何長久地涵養水源,保證水量?再次是無地不穩,怎樣做到退耕還林退得下來,且不反復?”
張仁芳站長指著一份資料告訴記者“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啟動之后,首先面臨的就是勞動力短缺問題。以旬陽縣為例,全縣擁有勞動力約18萬人,但其中近半數精壯勞動力都在外務工。勞動力在外地的工資收入每天可達到40至60元,而按照南水北調工程計劃,我們所能支付給他們的平均日工資不足20元,這么大的工資差額,誰愿意干?但即使按照這樣的工資標準計算,安康區域內的整個工程治理每平方公里的成本投入至少在30萬元左右,這是地方財政難以維系的。所以,我們呼吁國家對南水北調水源區實施補償機制。”
旬陽縣環保局肖兆馬副局長也向記者表達了他的困擾:“南水北調工程啟動后,縣里的投入日漸加大。直接的壓力,來自對貧困山區農民的補償,比如煙爐改造,加大了電煤成本;散養改圈養,畜牧數量受限制;水土保護,需要修堤造林……間接的壓力,來自對工礦企業的限制,許多外來企業無法入駐。”
記者在紫陽老城區也看到,居民生活垃圾就那樣隨隨便便地順坡倒下,任其四散飄灑,最終隨雨水流入漢江。肖兆馬局長告訴記者,垃圾處理廠運行費用巨大,曾有幾家外地私營垃圾處理廠來縣里洽談,但由于縣城人口少,垃圾量少,投入又很大,難以收回成本,商家考察之后都不了了之。解決這樣的問題,用市場手段難度很大。
國內有位專家曾說過:如果不對南水北調沿線企業的排污問題加以嚴格治理,國家投資數千億元的南水北調工程就會變成“一江污水向北流”。而對南水北調水源地來說,實現全面治理的目標,需要克服的困難還有很多,僅靠陜南三市的力量是很難達到的。為此,旬陽縣環保局副局長肖兆馬提出了與張仁芳站長同樣的觀點,“保護水源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綜合治理工程,呼吁補償機制盡早出臺,結束目前這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小打小鬧,修修補補式的簡單治理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