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老哥”和縣長“兄弟”的故事

今年9月6日，在《山西農業》雜志社駐臨汾記者站，我又見到了苗根生。

老苗60來歲，瘦小精干，性格爽朗。他一進門就高聲大喊：“我又去找陳綱啦。他不在，打了個電話，說是給他在大寧時的縣長助理說好了，幫我貸款30 000元，讓我壘豬圈。還托朋友留我在唐堯大酒店住了一夜，給了我500元。我說他多心，不要給錢，可他說，‘等你發了財，我就不多心了?！?/p>

老苗很感慨，“陳綱夠意思，不嫌棄咱是個農民。不讓叫他陳縣長，說是‘聽著別扭，你是老哥，哪有哥哥稱弟弟官銜的？直接叫陳綱才像個老哥?！揖徒兴惥V啦！”

苗根生是大寧縣三多鄉上合堡村的一個農民，陳綱是臨汾霍州市市長，兩下里離著幾百里路，八竿子打不著，怎么就成了老哥和老弟？

這要從一件上訪官司說起。

一怒狀告縣政府

苗根生所在的上合堡村，原有耕地530畝。1958年人民公社化時，與上東堡、下東堡等5個自然村合并為1個行政村。1962年，實行農村改革，縮小經濟核算單位，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有關部門根據當時的有關政策，劃撥土地時，將上合堡村的120畝耕地調給了上東堡村。

1974年，33歲的苗根生當上了上合堡的生產小隊長，他認為這個理不通，便追到人民公社去論理，去要地。世代祖宗留下的土地，憑什么讓別人去享用？當了6年小隊長，爭了6年“理”，帶領村里人搞了6年“搶地摩擦”，領導不勝其煩，“咔嚓”一下撤了他的職。

卻不料，1998年，苗根生又被選為上合堡村的村民小組長。這個小組長舊話重提，竟又去要地。甚至還出言不遜，把一位來村收農業稅的鄉政府女領導頂出村。如此一根筋，于是又“咔嚓”一下，撤去他只干了一年的小組長。

本就心中不平，二次撤職更氣不打一處來，惹火了耿直漢子苗根生，也惹毛了眾鄉親。大伙兒干脆聯合簽名摁手印，選老苗當代表，堂堂皇皇去告狀上訪。

1999年，他一紙訴狀，把堂堂縣人民政府推上了人民法院的被告席，《臨汾日報》晚報版先后在2000年12月29日、2001年3月21日的頭版頭條位置，報道了這件“村民狀告縣政府”的新聞，轟動了臨汾市。10年里，他從村里到鄉里，從鄉里到縣上，從縣上到市里，從市里到省里，從省里到北京，到處上訪告狀，成了全縣有名的“上訪專業戶”。

家破人亡心酸事

老苗不是為自己，為的是全村人，打官司打得理直氣壯。然而，贏官司不一定真能贏，6次判決上合堡村6次勝出，就是執行不下去，當年劃撥土地也有中央政策、國家規定的依據，且又事過境遷幾十年，扯不清，理還亂。性格倔強愛認死理的苗根生就像騎上老虎背，手松不得，人下不來。

10年上訪苗根生走了多少路？他說出一組數字：北京13次，太原不下50趟，臨汾城來來去去少則100次，鄉政府、大寧城數也數不清了。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國家信務局、全國人大、最高法院等，這些一般人望而生威的大衙門他都闖過。

告狀要花錢，苗根生先是花完了家中的積蓄，賣光了所有能變現的物品，包括給兒子蓋房準備下的15萬塊磚。一次，臨汾法院通知開庭，湊不下40元乘車費，急切中賣掉老伴為自己做的兩雙手工鞋。他還八方磕頭去借貸，借遍了親戚，借遍了朋友，還借過1 000元高利貸，至今老苗債臺高壘8萬元。

一輩子小心謹慎，只求平平安安，眼看著兒子把天捅了個大窟窿，又背下幾輩子還不完的外債，連驚帶憂兼患病，2003年，老母親撒手人寰，死也難以瞑目。留給苗根生的是為人子的終生愧痛。

上訪告狀，外罪官府，內致貧窮，誰愿與他攀親結緣？長子35歲還取不上媳婦。小兒子好不容易取了親，卻前腳媳婦進門，后邊驟生變故，因一臺買不起的彩電，小夫妻反目離了婚。無力再娶，兒子一跺腳，遠走他鄉為人作了上門郎。

貼心話喚醒夢中人

行路難，躑躑躅躅進入2007年。7月的一天，苗根生又闖進大寧縣信訪室。這次他看到一個新面孔：新上任的縣長陳綱。

陳綱靜靜聽完苗根生的訴說，贊賞他為大伙兒的仗義，更同情這位農村基層干部家破人亡的遭遇。縣長說：“老苗啊，咱們交個朋友，你年齡大，我稱你老哥。這事兒牽涉到國家的歷史政策，一句兩句話講不清，過幾天，咱們再詳談。”

縣長稱自己為“老哥”，老苗心中一熱，可那話兒卻聽著有些推委，他試探著說自己連再來的路費都沒有。縣長立刻掏出100元：“老哥，拿著，這是盤纏，說好了，一定來，我等你?！?/p>

3日后，苗根生再返大寧城，陳縣長果然在等他，留他3天，晚上住招待所，白天喊他到機關食堂同桌吃飯，擠出時間與他長談。從當年的農村政策到土地調整，從改革開放到土地承包，從種地納糧到免除農業稅、實行土地補助，從單一種植到多業并舉，從貧苦耕地到勤勞致富……越談哥倆的感情越親近。陳綱直爽地對老苗講：“老哥啊，不能鉆牛角尖哩。農村發展中的問題，還得在改革發展中解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你看，我們黨一直在修正過去的路線，現在農村政策不是越來越好，農民越來越富嗎？”話到情濃處，縣長勸老苗：“老哥啊，咱不告狀了，也不說了，說得你生氣，我也生氣。咱干點實事，想辦法發財吧，這比什么都強啊！”

苗根生早已身心俱疲，無意再告了，只是心里別著一股勁，壓著一口氣?？h長的一席話，含情也在理。老苗鼻子一陣發酸，自己不能再撞上南墻不回頭，也不能不拾縣長面子，不領縣長的情，于是趁坡下了驢。

交談中，陳綱幫老苗選了一個致富項目：辦個家庭養豬場。理由有三，一是市場上豬肉行情見長，準賺錢；二是國家有優惠政策，能享受資金扶持；三是家中有地，種下玉米作飼料，可降低成本。老苗接受了縣長的建議。

見老苗接受了自己的建議，陳綱很高興，也很重視，專門叫來扶貧局的同志，幫老苗做了一個30萬元的爭取扶貧項目報告，上報省里。并將此事寫在辦公室的記事牌上，提醒自己不忘督辦落實。

說起來，老苗也是個能干的人兒。不僅種莊稼是個行家里手，還有一手雕刻石碑的手藝。過去，家里的光景在村里是數一數二的。養豬的計劃又喚起了他重新振興家業的希望。

回到一貧如洗的家里，苗根生尋到娘墳前放聲大哭了一場，他心里憋屈，十年上訪路上，大大小小見到那么多的官，咋就沒有一個官認認真真聽他一次申訴，與他貼心貼肺地說上一次話，給他講講清楚這個道理？卻一味把他當作無理取鬧的人，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早點兒碰上陳綱縣長，何止于弄得家破人亡！

當上了養豬專業戶

扶貧項目款豈是說來就來的？官僚體制就像老牛破車，你急他皮。商機就像時間賽場上的運動員，永遠跟不上趟。陳縣長年前先幫老苗從信用社貸了3萬元。老苗張羅著用木板皮修了個簡易豬圈，用這錢抓了15頭母豬崽、5只膘豬崽，家庭養殖場算是起了步。

正當父子倆喂得上心，那豬眼看著長大，大兒子也找下了媳婦，可今年上半年，上級一紙調令，調陳綱到霍州市任市長。

當縣長剛剛一年就要調走，陳綱和老苗都沒料到。陳綱惦記著這個還在困難中的老哥哥，在武漢開會時中聽到通知，立刻打電話給老苗，鼓勵他撐住勁，爭口氣，把豬場辦好。

老苗記著陳綱的話，精心照料自己的豬。5月里，和3個陳綱在大寧交的農民朋友去霍州看了一次陳綱，絕口未提自己的困難。他在家里種了20畝玉茭，打算全部用來養豬。

眼看著豬們長到了一百六七十斤，還有8頭坐了胎，老苗又喜又憂。喜的是，眼看著就要賺錢了，幸福生活有了指望；憂的是，那豬們把個豬圈拱得天翻地覆，木板皮做得墻隨時都有拱破逃跑的可能?？墒?，那項目款遲遲也不見音訊。思來想去，老苗又來找陳綱商量。陳綱一聽，馬上認為自己沒有盡到當兄弟的責任，連忙打電話請老部下幫忙。老領導有求，又是自己治下“三農”的份內事，大寧縣的縣長助理閆忠信滿口答應下來。

聽完老苗講述的故事，我心有所動。在許多地方干群關系緊張的今天，一個高高在上的縣長和一個深山僻壤里的農民，又是個“人見人煩”的“老上訪”，關系處到如同兄弟，心底里忽然產生出一種久違了的感覺。興致所至，我信筆記下這段佳話。

稿子發出之前，苗根生打來電話：信用社已答應貸款，馬上就可拿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