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聶紺弩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繼魯迅、瞿秋白之后,在雜文創作上成績卓著的大家。曾以耳耶、蕭今度等為筆名創作了大量的雜文。聶紺弩的文章一如黃山松,總是立論于險地,讓讀者乍一看不禁失笑,斷言是個謬論。然而此公的能耐就在于,他絲絲入扣地開啟讀者的懷疑,最后讓讀者明白,自己習非成是的意見,才是真正的謬見。聶紺弩是文壇少有的奇才,才華滿腹,博聞廣識,想象力頗佳,文字峻奇。一篇篇雜文、小說競相綻放于三四十年代的文壇,他逐漸以一種熟圓鮮明的風格享譽文壇,成為大家。其雜文情思流暢,說理縝密,筆意縱橫,論析透徹,且博引旁征,貫通古今。而其表達方式也是奇異詭譎,風趣幽默,意在言外,發人深省。其筆法文風,則傳承魯迅風格,犀利深刻,視點新穎,讓人讀之如清夜聞鐘,猛然警醒。文學與生活的沖突、社會與文化的動蕩均在他嬉笑怒罵而又才情橫溢的文字間有所展現。其中對婦女和兒童境遇問題的關注,尤其引人深思。
選文1
蛇與塔
白蛇與許仙,在中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傳說,寫這故事的有好幾種書,我最愛《警世通言》上的“白娘子”。從那故事看來,白娘子是個極人情也就極人性的平凡的女性,她愛許仙,嫁給許仙,后來為法海收服;文情簡單樸素,使人感到一點淡淡的無名的悲哀,是中國短篇中的杰作。別的書就鋪張得厲害,什么水漫金山,壓在雷峰塔下,許仕林祭塔等等。
蛇,糾纏,毒,用它比女人,是頗有些憎惡意思的。但這意思,在一般人中間似乎并不怎樣普遍,深刻。寫白蛇故事書的人,講、讀、聽這故事的人,就都不怎樣憎惡她;剛剛相反,許多人似乎還同情她。用老話說,這叫做公道自在人心。水漫金山,當然會荼毒了許多生靈的吧,但人們還是并不憎惡,好像明白那責任該法海負。本來,你出家人,管人閨閫則甚?
把她壓在雷峰塔下,而且永久壓下去,實在是一件不平的事。她不過找她的丈夫,要她的丈夫回家,犯了什么法呢?就叫她不見天日,身負重負,動也不能動一下,這日子怎么過呀!這是我們愚民百姓所常常盤算的。
中國沒有大悲劇的故事,什么都讓它大團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大快人心。白蛇被壓,還來個許仕林中狀元,衣錦榮歸,奉旨祭塔,也不脫此例。有人說這是不敢正視現實,是說謊,恐怕是不錯的。但也可以有另外的說法,即我們中國人于是非善惡之間,取舍極嚴,關心極大。蛇已經被壓下去了,沒有任何法力的我們愚民百姓無法挽救,但對于她的含冤卻耿耿在心;對于她的凄涼情況,又抱著無限同情,難道慰問一下也不可以嗎?于是產生了自己的創作:祭塔。狀元公許仕林也者,何嘗是白蛇與許仙的兒子呢,不過是我們愚民百姓派去的代表而已。探監,甚至到學校里訪女同學,不都要說得沾親帶故的嗎?
若干年前,雷峰塔倒了。倒的原因,據說,是因為人們偷磚。磚,可以造墻。縱然不過是磚吧,年深日久,就成了古董,可以賞玩,可以賣錢。甚至一說:塔是鎮妖的,磚當然也可以避邪。所以偷。天乎冤哉,剛剛把偷磚者的本意忘掉了!本意如何?曰:要塔倒;要白蛇恢復自由。愚民百姓也自有愚民百姓的方法和力量。
美文點讀:
此文與魯迅的《論雷峰塔的倒掉》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在文中借白娘子與雷峰塔的傳說——這個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寓言,來批判中國歷史傳統與現實社會對婦女兒童的摧殘與歧視。此文頗有魯迅的筆法,但又有作者自己的風格,行文從家喻戶曉的“白蛇與許仙”的傳說談起,然后再說產生此事此景的原由,當蓄勢到頂峰,又一把拉下來,揭示出其本相,并加以嚴厲的批駁,此所謂“舉得愈高,摔得愈重”。本文語言沒有半點矯揉造作,也沒有著意于文辭的修飾,但卻有滋有味,既令人信服,又使人受到感染,達到了風趣幽默、敏銳機智和含蓄委婉的完美結合。
閱讀思考:
1.作者為什么在第一段中說“別的書就鋪張得厲害”?你由此推斷作者對“白娘子”是什么態度?
2.文中提到“中國沒有大悲劇的故事,什么都讓它大團圓”,作者這樣寫的用意是什么?
3.文章最后一段為什么寫雷峰塔倒掉的原因是因為人們偷磚而引起的?
選文2
闊人禮贊
有這樣一種人,自以為天生下來就是統治這世界的,享受別人的辛勤的成果的。自以為自己坐著比別人站著都高出一個頭。他看他左右的人如人之看狗,看一般人如站在阿爾卑斯山看地上的螞蟻群。他看不慣別人直著腰站在他面前,聽不慣別人說一句沒有阿諛意味的話。他沒有一個朋友,更沒有父兄或師長之類,如果有那些人,也必須如劉邦的爸爸擁著笤帚跪在門口接劉邦一樣地對待他。他自然不屑看一個人,也不屑跟一個人講話。假如什么時候,你以為他在垂青你,那一定是他在望站在你前面的什么人;而真跟你講話的時候,你反而以為他跟站在后面的誰講話。而且他似乎真不會講話,倒只會用鼻子哼哼的。“這樣辦好不好呢?”“哼哼!”“那件事應該怎樣辦呢?”“哼哼!”他沒有意見,如其有,那就是:“你是什么東西?”即那哼哼所表示的。萬一他講起話來,那就世界上只能有他一個人的聲音。極低聲的微語,也能壓倒一切的喧嘩,別人如果也可以發聲,恐怕只是“是是”和鼓掌而已。
假如有人在和他們做朋友,那是一件不幸的事。人們以為你總會在巴結他,他決不會巴結你,總會以為你甘愿作他的走狗什么的,決不會以為他會作你的。你偶然有幾個錢用或是找到了一碗飯吃,別人會馬上想到是你的闊朋友的賞賜和提拔;他無論怎樣揮霍,無論升到怎樣高的官,決不會有人誤會是出于你的力量。縱然也有時會給你幾個錢,而你又肯要,那算什么呢?在他不是九牛一毛,大倉一粟么?別人看見了,一定說,他真慷慨啊,真疏財仗義啊,真肯接濟朋友啊!連他,甚至連你自己,都以為你應該含著眼淚感激他,以后還要粉身碎骨,結草銜環來報答他。至于你,無論對他盡過什么力,用了多少心計,絞過多少腦汁,別人,他,你自己,都以為這是應該,都不會以為你的心血是什么尊貴的東西。他可以拍你的肩,親昵地說:“朋友啊!”你就有感覺得飄飄然的義務:你卻無論什么時候,不能在他身上任何地方動一下,甚至于是替他拂掉背后的灰塵。他可以說:某人,替我到某處去做一件什么事;可是即使順便,你也不能請他替你丟一封信到郵筒里。在人面前,你和他站在一塊兒或者一同趕路,縱然你有衣敝袍與衣狐貉者立,毫不自慚形穢的素養;可是你怎能擔保他呢?他也許正在嫌你這位叫化子似的家伙損了他的尊嚴。
他的圓圓的面孔上有一層紅潤的寶光,那寶光使他顯得高貴而且漂亮。那是營養好,生活舒適,不大操心人的標志,也是闊人的標志。有人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那是不確的。治人者或者多半有那種寶光,但勞心者卻沒有。只有不勞心自然也不勞力的治人者,才那么容光煥發。一天天地發胖,一天天地體重增加,使他自以為是越過越強健了。有時候,露出滾圓的膀子給清客們看:“我的體格怎樣?”必然會聽到別人重復一道“夫健全之精神,必寓于健全之身體;非常之事業,恒賴于非常之體魄”之類的高論。
他走路的時候,一定是挺起胸,抬起頭,揚起眼睛,膀子向兩邊分得很開,大搖大擺,氣焰萬丈。即使是他獨自一人,沒有人在前面替他鳴鑼開道,他的面前無論有多少人,無論那些人正在做什么;即使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也自自然然會閃出一條巷子讓他走過去,像長坂坡的曹兵看見懷里繃著阿斗太子,一手持槍,一手仗劍,騎在馬上,猶如生龍活虎的常山趙子龍來了一樣。他不會用兩只腳走路,而是用許多腳:“某人來了!”聽到這話的時候,如果你不看,你會以為他是一條蜈蚣,因為至少有幾十雙皮鞋同時在響。如果你看,又會以為他是掃帚星,因為他拖著幾丈長的越遠越大的尾巴——他的跟班們。而精神上他也決不止是一個人;比如說,坐席自然獨霸一方;坐火車,極落魄的時候也要翹起腿來占住兩三個人的位子,如果不是一整個車廂,兩頭還用人把住門,使得查票員不敢打那經過。看戲,就得一個包廂,甚至一個院子,假如不是一條街。辦公,更不用說,誰也不能估計究竟該有多少機關才能使它盡量發揮他的天才。順理成章:他的公館足足可以駐扎一個集團軍,縱然那里面沒有一個吃空額的軍官。他每頓可以吞下夠一萬個人吃而有余的大菜。他的太太或者說王后王妃,誰也不容易知道確數,而隨便“來往”一下的“夫人”“小姐”當然不在其內。死了更要造一座比房子更大的墳和足以開幾個銀行的殉葬品;遺憾的是不能把地球裝棺材里去——
越接近死的人,越想在地球上站牢——總在為自己霸住這地球打算:越是作惡多端的人越是關心自己的名譽——總在為自己生前身后的名譽打算。他們把自己的相片印出許許多多,借著某種力量,散布到全國乃至全世界。他們雇傭會寫字的窮人替他們在新建筑物上,名勝古跡的地方,乃至商店的招牌上,寫上許多字,卻落他們的款。那些字常常是刻在石頭上的,可以流傳到很久,以便多少年之后,真實情形日漸湮沒,后人會驚服那時代的偉大人物同時還是出類拔萃的書法家。此外還請許多文人替他們著書立說,印成許多“×××言論集”“×××著作集”“×××全集”,里面包括對于文化、歷史、科學、哲學、藝術、社會、政治、軍事各種各樣的可貴的意見,使人一見就會嘆服他是天生的圣哲。至于那些替他所寫字著書的人呢?縱然當時能多少得到一點什么好處,時間一過,他們的姓字就與草木同腐了。
幾乎每一個闊人家里都有萬民傘,上面寫著“愛民如子”之類的詞句。到處都有官老爺們的德政碑,有的甚至有他的生祠。只要翻翻他們的家譜,墓志,他們每個人都是天下第一、古今無雙的民之父母。可是這樣好的民之父母,卻在故鄉乃至官地置下了阡陌連綿的田莊,建起了雕梁畫柱的府第,娶進了許多千嬌百媚如花似玉的如夫人,生出了一支支軍隊一樣浩蕩的公子和小姐。好像這些真是天相善人,特別從天上掉下來給他們的,與他們的子民毫無關系。他們的公子們叨他們的光,分據著朝內外的要津。小姐們也都無端嫁得金龜婿,間接與聞著朝政,這時候有不知趣的人出來說:“某公某公并非真是那么好的呵!”他們的公子們會饒你么?那些小姐會讓她們的乘龍快婿饒你么?俗語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五代以后,誰都對于一兩百年前的事模模糊糊,門生故舊們修的國史,記的野乘,以及國史野乘所取給的資材,萬民傘,德政碑,祠堂記,墓邗表之類一齊都變成信史。
這世界就是這種闊人的世界;過去是他們的列祖列宗的,將來自然是他的龍子龍孫的。這是幾千年封建制度的成果,世界上一天有這種闊人,就一天沒有民主。
美文點讀:
本文極度夸張而又高度真實地描寫了所謂“闊人”的具體言行及心理,全文絕大部分篇幅是描述,只在文章結尾發出了“卒章顯志”的議論:“這世界就是這種闊人的世界……這是幾千年封建制度的成果,世界上一天有這種闊人,就一天沒有民主。”本文嬉笑怒罵,入木三分,令人拍案叫絕。從文題看,文章似乎在歌頌與贊揚,實則通篇都是正話反說,把揭露、批判、鞭笞,嘲笑、諷刺、挖苦的矛頭直指所謂的“闊人”,即當時的官僚買辦、地主豪紳之流,這在今天,仍有極強的現實意義。語言莊諧合一,長短得體。
閱讀思考:
1.本文是用什么方法來刻畫“闊人”的形象?
2.文中引用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為什么又說這是不正確的呢?
3.文章中“精神上他也決不止是一個人”一句有什么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