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8226;養生主》有段描寫庖丁解牛的文字:“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桑林》是商代的舞蹈,《經首》更早,是堯時的舞蹈,到莊子時代,也有千年以上,都是宮廷里才得一見的古典舞蹈。“舞”是步姿,“會”是手勢。東方舞蹈,像今天的印度舞、中國傣族舞,舞步外更重手勢的表演。正是因為這般優美,才引起了文惠君的連聲贊嘆。
庖丁的動作何以這樣美?庖丁說,因為他追求的是道。在他眼里,“未嘗見全牛”,所以,他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在骨節肯綮間游刃有余,用了19年的刀像剛開刃一樣,這才是他認為值得驕傲的,動作之美,只是道的自然流露而已。

《養生主》題義,就是“養生的要義”,但此“養生”,并非我們今天指的“保養身體,維護健康”,而是篇中所說的“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也即今天所說的“生活基本要求”或曰“生存”。生存的要義是什么?《養生主》全篇論述了一個觀點:“要順乎天性”。在“庖丁解牛”的故事里,刀就比作主體的天性,牛就比作生存環境。不去解牛,刀的新舊利鈍也無所謂意義;人脫離了社會環境,也無所謂生命的價值。但牛的骨節肯綮會對刀刃造成傷害,解決的辦法,還是“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從最有利于發揮刀刃特性的角度去認識、分解牛體。看上去還是先要對牛有個由表及里的客觀認識。但我們今天談論“庖丁解牛”的啟示時,往往忽略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也就是“養生主”。所以,我們往往把得出的結論認為是普適的結論、是真理,而忘了我們能把握的只能是相對真理。真理多跨出一步,每每即成謬誤。因而,具有普適性的,只有科學的思維方法,如形式邏輯、辨證法,具體的結論還是要因地制宜作出某種改善或改變。像庖丁到了游刃有余的境界,“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這種慎終如始、如履薄冰的心態,才是成熟的心態,才是高境界的表現,而這一點,往往被現代人所忽略,甚至覺得不可理解。因此,現代人也難以理解庖丁不太在乎他的動作之美,卻很在乎于小心翼翼動作之后,牛體“謋然己解,如土委地”那一刻,“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社會環境對人的天性造成的傷害也一樣,只有靠發現自己的天性,“今者吾喪我”,依此去解析環境,尋找最適合自己天性生存的縫隙、發展的路徑,才能終其一生,使之保持完好。
這段文字,還提出了中華文明審美觀的一條重要原則:順乎天性才美,天性的自然流露才是高境界的美。這個審美觀念和“美是生活”(車爾尼雪夫斯基) 、“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黑格爾)的根本差別,在于“生活”、“理念”都是主體外的存在,而天性是主體性的一個重要部分,是內在的,也是具體的,各有差別的。
《老子》提出了中華文明審美觀的一條基本原則,“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強調美以豐富性、多樣性、個性為特性。如果說這是對于“美”的整體的觀念,那么,莊子提出的“順乎天性才是美”、“天性的自然流露才美”,就是對“美”的具體的觀念,為不同的個體都可以是“美”提供了理論依據。從《老子》、《莊子》提出的審美觀念,可見東方哲學的生命哲學特性,超越了西方制造哲學的追求唯一性、確定性、靜止性的思路。而且,中國人的審美觀是與日常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美是中國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價值的一個重要的基點。當代中國的種種社會病,中國人的心理疾患,與審美心智能力的萎縮密切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