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專制制度下的大小官員們大都有一個很難治愈的痼疾,即相互之間的輕藐和傾軋。不同的系統和部門之間固然如此,同一系統或部門內部尤其厲害,特別是在同一級別上——所謂“班子里”的一、二把手或正、副職之間,常常鬧到水火不相容的程度。這種“內耗”對于局部工作甚至國家大局都極為有害,當事人對這一點并非沒有認識,但每每沉溺其間而不能自拔。這無關乎個人的道德修養,因為病因是人類社會與生俱來的權力現象。政治就是權力的運作過程,圍繞著權力的各種斗爭構成它的基本內涵,官員們的內斗也是其中之一。
十一世紀的北宋中期,文官制度在健全和完善中,形成了一整套教育、選拔和管理的運作機制。應該說,這一時期的文官就整體而言,素質要高于此前的各個朝代。但是,這并不意味他們能自覺地克服歷史遺傳病,和衷共濟,齊商國是。相反,由于自視為正人君子的人太多,在官場斗爭中都是一副正義化身的嘴臉,攻擊對手往往還尤其兇狠,不惟參劾的文稿中措辭激烈,上綱上線,刀刀見血,很多時候更是當廷抗辯,厲聲斥責,讓坐在上面的皇帝莫衷一是。這種朝堂上的爭吵本就是君前失儀,最后皇帝不耐煩了,也不再斷什么是非,原被兩造一起罷謫完事。
兩府(又稱政府,即中書省和樞密院)的領導成員當時更換是比較頻繁的。被罷黜的往往放逐到地方上去做州官,保持待遇的掛節度使銜,受到降職處分的級別就因人而異了。放下去了的常常不用多久又能殺回中央,重入權力中心;剛剛頂上來又被擠下去的,級別大都得到保留,時刻盼望著殺回來的機會。于是,具有進入中樞資格的人數量相當多,因而權力斗爭也就特別紛紜復雜。在這種斗爭中,有一個人的情況最具典型性——仁宗時的一代名相呂夷簡。
說呂夷簡最具典型性,主要根據是:一,為相時間長。他1022年任參知政事,1028年提為宰相,直到1043年致仕后死去,在中書省工作長達二十一年。其間,他于明道二年和景祐四年兩度罷相,第一次幾個月后就復職了,第二次則隔了三年,除掉這些,任宰相的實際時間超過十一年。時間長,機會也就多,為相期間,被他擠下政壇的宰相至少三人以上(都曾是他的上司),至于參知政事以下被他整過的很難統計有多少人次;二,他確實算得上是個政治家,才識過人。作為宰相,也做過一些有見識有擔當的大事。而且,在排斥異己方面,有心機,有手段,但卻并不太黑。為人處事,固然稱不起道德的楷模,但也并無不堪的劣跡。也就是說,這位“一代名相”熱衷于權力斗爭,并非由于個人的品行修養方面的問題,而是表現了專制體制下大多數官吏都無法擺脫的常態。
一、曾經是一名忠直而干練的官員
呂夷簡是太宗、真宗兩朝名相呂蒙正的侄子。呂蒙正致仕后在洛陽養老,真宗曾親臨其家探望,并問他:“卿諸子孰可用?”那意思很明白:準備為呂蒙正的兒子提供仕進的方便。呂的答復是:“臣諸子皆豚犬不足用,有侄夷簡,任潁州推官,宰相才也。”據《邵氏聞見錄》里記載,說當時“帝記其言,(夷簡)遂致大用”,但事實上,呂夷簡后來在地方官任上流轉了好些年才位列宰輔,并不是靠著他伯父的推薦便得到了重任。
呂夷簡當中層官員(援今之規定非副部級以上不能稱高干)時,有過兩項影響頗大的德政。一是上奏朝廷:“農器有算(稅),非所以勸力本也?!币馑际钦f,國家以農為本,就應該實行引導農民致力農耕的政策,農業生產工具要上稅顯然違背這一精神?;实酆芤詾槿?,便下詔“天下農器皆勿算(稅)”,這給全國農民確實帶來了相當大的實惠。二是在祠部(專管祭祀的衙門,后變為禮部的一個司)員外郎任上,他看到“京師大建宮觀,伐才木于南方”,有關官員為了媚上嚴責工期,役夫被折磨致死還不放過,竟誣陷為逃亡,并抓捕他們的妻兒……心中不忍,便上奏“請緩其役”。這回真宗又同意了他的建議,并且表揚他“有為國愛民之心”,還提拔他為刑部員外郎兼侍御史,雖然依舊是司局級待遇,但在地位和影響上卻上了一個臺階。
在御史臺工作時,呂夷簡還干過一些留下良好口碑的事。比如他參與對被俘的農民軍領袖李順的審判,不惜違忤大臣的意志,獨持己見,反對草率結案。又如有人借“流放罪犯道經京師”的由頭誣陷寇準圖謀不軌,他出來仗義執言。當時寇準正走背字兒,為他說話是需要些勇氣的。呂夷簡還一度權知開封府(首都一把手從來都是遴選有良好政聲的干員充任)。據說真宗曾把他的名字記在屏風后面,“將大用之”,但一直沒有付諸實現。
“大用”的機會終于來到是在他四十五歲那年,真宗死了,十一歲的仁宗登基,章獻皇太后垂簾聽政。在宰相王曾的舉薦下,呂夷簡被任命為參知政事。六年之后,被提升為宰相(亞相、集賢殿大學士),過了半年,1029年6月,王曾被罷去相位,8月,呂夷簡接任首相(昭文館大學士)。當了宰相以后的表現,從前期看,也還是稱得起有見識、有膽略、能干事、敢負責。
1032年(明道元年),仁宗趙楨的生母李宸妃死了。這是一個命運很悲慘的女人,他為真宗趙恒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卻被皇后劉氏奪去“以為己子”。在她死前的二十三年里,她目睹兒子一天天長大,成為萬乘之君,而自己卻始終只能守著一個“順容”(女官名)的名分(宸妃是臨死時才得的封贈),不敢有任何非分的言行。她死后,宮中一直沒有辦理治喪事宜,這時,宰相呂夷簡出場了?!独m資治通鑒》有一段很生動的描述:
宰相呂夷簡朝奏事,因曰:“聞有宮嬪亡者。”太后矍然曰:“宰相亦預宮中事邪?”引帝偕起。有頃,獨坐簾下,召夷簡問曰:“一宮人死,相公何與?”夷簡曰:‘臣待罪宰相,內外事無不當預。”太后怒曰:“相公欲離間我母子邪?”夷簡曰:“太后不以劉氏為念,臣不敢言;尚念劉氏,則喪禮宜從厚。”太后悟,遽曰:“李宸妃也,且奈何?”夷簡乃請治喪皇儀殿……又…曰:“宸妃當以后服殮,用水銀實棺?!?br/>
這一段文字堪稱精彩,簡練而又細致,人物內心躍然紙上。首先是太后本能的警覺和抵制:怎么?你宰相還管宮里的事!拉著小皇帝就走。想了一會,不放心,質問呂夷簡;死一個宮女,用得著你宰相操心嗎?呂夷簡態度很硬:內外事宰相沒有不該管的!太后沉不住氣了:你想離間我們母子關系嗎?呂夷簡答復直指要害:你不為娘家人著想,我就不說了,要還念著娘家人,請厚葬李氏。太后領悟到了其中的利害,同意了呂夷簡的意見。
事情并未到此為止,到了出殯的時候,辦事的太監逢迎太后的心意,橫生枝節,說日子不吉利,棺材不能走大門出,太后詔令在宮墻上打個洞抬出來。呂夷簡再次挺身而出,針鋒相對地據理力爭。《續資治通鑒》里是這樣記載的:
……夷簡遽求對,太后揣知其意,遣崇勛(太監羅崇勛)問之,夷簡言:“鑿垣非禮,喪宜自西華門出。”太后復遣崇勛曰:“豈意卿亦如此!”夷簡曰:“臣位宰相,理當廷爭。太后不許,臣終不退?!背鐒兹矗螵q不許。夷簡正色謂崇勛曰:“宸妃誕育圣躬,而喪不成禮,異日必有受其罪者,莫謂夷簡今日不言也!”崇勛懼,馳告,太后乃許之。
這又是一段耐人尋味的文字。太后此刻的心情十分矛盾。她當然不愿意宸妃的喪事辦得很風光,怕由此引發臣民的議論,尤其擔心仁宗得知自己出身的秘密。但她也預料到將來真情總會暴露,從而理解呂夷簡的態度。猶豫彷徨中,開始還悻悻然地說“豈意卿亦如此!”——這里話中有話:你小子是我一手提拔的,從參知政事到宰相,今天就這樣來報答嗎?直到呂夷簡提出了最后的警告,她才終于克服了本能的自私和狹隘,作出了顧全大局的妥協。后來的事實證明,呂夷簡的考慮是正確的。劉太后死后,很快便有人向仁宗告密,說劉太后處理他生母的喪事極其草率,傷心已極的仁宗命人開棺檢查,發現生母是完全按皇后的規制入殮的,大為感嘆,說:“人言其可信乎!”從而對養母娘家更為厚待。
上面這件事之后不久,宮里發生了火災,火勢甚至威脅到皇帝和太后的寢宮,仁宗和太后都躲進了御花園。第二天早朝時,宮門不開。太監們安排皇帝登上拱辰門,讓百官在門樓下拜見。大家都跪拜了,可是呂夷簡不拜,問他為什么,他答道:“宮廷有變,群臣愿一望清光?!闭f白了,就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的意思。仁宗讓人把簾子舉起來,夷簡看到皇帝無恙,才拜倒在地。這很符合一個負責任的宰相應有的表現,因為歷史上利用災變制造宮廷政變的事例不少,皇帝驗明正身這件事馬虎不得。
政治家掌權越久往往毛病越多,由于害怕失去權力,戀棧權位便不擇手段,心思全用在這上面,干實事的效率自然就差了,兼之聽不進不同意見,犯錯誤的幾率必定增高。呂夷簡執政的后期,且不說他在人事斗爭中的表現,光是制定政策上的失誤便為當時朝野所不能原諒。比如他忽發奇想,招募行走江湖的浮浪子弟及各色市井小人籌建所謂萬勝軍,說是定能提高宋兵的作戰能力,結果花了國庫許多錢,不要說“萬勝”,連可以出師的隊伍都未能成形,徒然留下笑柄。又比如他制定政策,讓所有宗室子弟都可以列入御林軍軍籍,授予官階,享受各種待遇,結果近衛軍里增加許多廢物還不說,中央財政更是背上了一個大包袱。再比如,當西夏前線緊張之際,他向皇帝建議,為了不讓契丹與西夏遙相呼應,增加對契丹的“贈金”二十萬。這話當時好像不無道理,然而這種錢,是加上去了就再也減不下來的,年復一年,讓國家和百姓深受其苦。
一系列的政治失誤,再加上在排斥異己方面的諸多過分之處,呂夷簡政府的輿情越來越差,有人在奏章中直指“自夷簡當國,黜忠言,廢直道,……以姑息為安,以避謗為智,西州屢以敗聞,契丹趁此求賂,兵殲貨悖,天下空竭,刺史牧守,十不得一。法令變異,士民怨咨……以柔而易制者升為腹背,以奸而可使者任為羽翼……是張禹不獨生于漢,李林甫復見于今也”。面對如此激烈而難堪的輿論,呂夷簡只好辭職。仁宗多次挽留,最后同意“半退”,仍然保留司徒的名銜“預議軍國大事”,結果遭到言官們更激烈的彈劾,說“夷簡為相,首尾二十余年,功業無聞,今以病歸,尚貪權勢,不能力辭,伏乞特罷商量軍國大事……”他不得不又上表請求“全退”,批準之后,離開京城,到洛陽養老。作為一個在職的或尚未全退的宰相,要忍受那些奏章中充滿火藥味的言辭真不容易,而事實上,其中也確實有夸張不實之處,但呂夷簡沒有為自己辯護,他大約想到了,由于在權力斗爭中很多事做過了頭,別人在這個時候發泄一下積憤,本在情理之中。對一些分明是“無限上綱”的指責,他不僅不作任何說明,反而表示感謝,說什么“藥石之言,聞此恨遲十年”。讓某些反對派也對他的度量深感佩服。這證明作為一個政治家,他還真有其過人之處,
二、三位前輩宰相是怎樣去職的
呂夷簡第一次當上宰相是在1028年(天圣六年),頂替了被罷去相位的張士遜,而此時張士遜上臺才不過十個月,其中自有些原委。
1027年,老宰相張知白死了,被推薦遞補相位的人選有兩個,即張士遜和呂夷簡。張的推薦者是樞密使曹利用,呂的推薦者是宰相王曾。王曾覺得呂作為一名副手,能夠細心領會長官意圖,恪盡職守。這次機會來了,理當推他一把。垂簾聽政的劉太后,因為“士遜位(指官員銜級的排名秩序)居夷簡上,欲用之”,王曾對太后說:“輔相當擇才,不當問位。”太后同意了用呂夷簡,可是呂本人卻不同意,他上奏道:“士遜事帝于壽春府(太子官衙)最舊,且有純懿之德,請先用之?!碧蠓Q贊了夷簡謙讓的美德,任命張士遜當了宰相。
此時的呂夷簡已經五十歲了,官場上摔打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當宰相的機會卻主動請辭,當然不是出于謙讓的美德,而是他冷靜分析形勢后深思熟慮的決定。當時朝中執政大員資歷最老的是曹利用,曹一介武夫出身,“自恃勛舊”,作風跋扈,自前宰相王欽若死后,他就成為朝中領銜大臣,位在次相王曾之前,直到王曾進位首相,才把規矩改了過來,曹心里還老大不痛快。這次他支持張士遜,因為張一向行事仰他的鼻息。如果呂夷簡此時接了相位,那日后做事一定處處會受到曹利用的掣肘和刁難。明知如此,哪能圖一時的榮耀而冒險犯難置自己于尷尬之境?更重要的還不止此,呂夷簡預見到了不久即將到來的變動和機遇,他觀察到曹利用的驕橫已經引起章獻太后的嚴重不滿,曹自取其禍的危機就在眼前。果然不久,曹就因為侄子曹汭的罪行受到株連,罷去本官,貶往房州安置。派了一名太監負責護送(就是押械),意思很明顯,不想讓他活著回來了。果然,走到襄陽,曹利用不堪凌辱,投繯自盡。
張士遜是曹利用舉薦的,雖名為宰相,“未嘗有是非之言,時人目之為‘和鼓’”(即今之所謂打邊鼓者)。曹汭案件暴露,廷議時,張士遜覺得自己有義務站出來為戰友盡些維護之力,便徐徐說道:“此獨不肖子為之,(曹)利用大臣,宜不知狀?!碧蟀l怒了,當場就要把張一擼到底,還是宋仁宗念他是東宮舊臣,讓他到江寧任知州。張士遜一走,王曾馬上提出由呂夷簡遞補為宰相(次相、集賢殿大學士),太后表示同意。呂夷簡再也不推辭。從謙讓到當仁不讓,不過隔了十個月,政治環境卻有了極大的改變,這證明呂夷簡對時機的拿捏十分到位,當然還有為制造這一時機付出的主觀努力——很明顯,沒有中書省的積極配合和支持,曹利用一案的查處不可能這樣順利和徹底。半年以后,王曾被罷去相位。又過了一個月,呂夷簡當上了首相(昭文館大學士)。
1033年春天,章獻太后的死帶來了政局的極大變動。一開始,仁宗打算全部撤換掉原來太后任命的執政班子,只留下呂夷簡。因為呂表現很積極,上疏言八事,勸仁宗刷新政治,而且平時在太后面前從未見有諂顏獻媚的樣子。仁宗和呂夷簡討論了人事大調整的細節,回到宮里,告訴了郭皇后。郭皇后說:“你以為呂夷簡就不附和太后嗎?他不過是做得更巧妙一些,并且善于隨機應變。”仁宗一聽,覺得也是,最后決定連夷簡一起罷掉。第二天,宣布名單,呂夷簡聽到自己也在罷官之列,當下真如遭到雷擊一般,失了方寸,事后通過太監的門路才打聽到是郭后使了招,從此和郭后結怨。
接替呂夷簡的還是張士遜,然而,這人實在不是當宰相的料,干了半年,毫無建樹不說,還不斷地出岔子,被御史彈劾,仁宗只好將他罷去。宰相位子又空出來了,仁宗想想,還是呂夷簡來干比較合適。于是,離職半年之后,呂又當上了首相。這屆政府的次相是李迪,史稱“性淳直”,是個敢說敢干的人,真宗末年,遭到丁謂的打擊,罷黜到邊遠軍州,仁宗搞班子大調整時讓他當了宰相。剛落實政策的人,都有股子大干一番事業的積極性,張士遜庸懦無為,李迪看不慣,因此對呂夷簡重回中書,他是歡迎的,想兩人聯手有所作為。可是呂夷簡習慣搞一言堂,對李迪這種資格比自己老的同僚,不惟不歡迎,而且是十分抵觸,一有機會就在皇帝面前打小報告,數說李迪的毛病。李迪對此并不知情,直到范諷事件爆發,雙方矛盾才公開化。
翰林侍讀學士范諷“性倜儻,不拘細行”,和李迪是多年知交(還是姻親),政治上則一度是呂夷簡的盟友。他大力排擠張士遜,積極聲援呂夷簡恢復相位,后來又受呂的唆使,促成了郭后的被廢。他的個人目的是進入政府掌權(即安排為參知政事或樞密副使),但他太能攪局了,呂夷簡不敢舉薦。范諷老沒見動靜,就主動向朝廷建議,選擇能臣,以取代“大臣之不稱職者”,呂夷簡由此對他產生惡感。范諷“久不得意”,請求外放,并對皇上說:“陛下朝無忠臣,一旦紀綱大壞,然后召臣,何益!”呂夷簡聽了更加惱火,暗地里授意御史龐藉彈劾范諷,同為宰相的李迪袒護姻親,不但不追究范諷,反降了龐藉的官。龐藉不甘,在呂夷簡支持下繼續不斷參劾,從政治問題(結黨營私)到生活問題(敗壞風俗),越扯越復雜,越說越嚴重。范諷也請求自辯。皇帝指定了一個專案組調查處理,結論是:龐藉有些揭發夸大不實,依法應降職;范諷確實存在嚴重問題,從知兗州任上再次貶往武昌去做行軍司馬。很明顯,呂夷簡有意識從重處分范諷,并且以此來達到扳倒李迪的目的。其實李迪比較正派,并不清楚范諷有那么多名堂。皇帝召開御前會議研究范諷案件的處理方案,沒有通知李迪參加,李迪知道大事不好,惶恐不安地提前下了班,果然,第二天,就被罷了相。
李迪以“姻黨”的由頭罷了相,心里當然怨恨呂夷簡,便上奏彈劾呂,罪狀兩條:一,私交荊王趙元儼;二,將門下僧惠清補為守闕鑒義(官名)。呂夷簡也請求自辯?;实叟扇苏{查的結果是:第一條查無實據(親王私交大臣固為法紀不容,但“私交”與正常交往的法律界線很難確定);第二條更滑稽,為惠清授官的有關文件竟是李迪本人簽發的。而且當天呂夷簡根本沒有到中書省上班。面對證據,李迪一時無詞以對,惶懼交加,竟未能說明惠清補官一事完全是呂夷簡的決定,他只是當班簽字發文。結果是,本來罷相后還能以資政殿大學士的身份留在京師,此時卻被貶為密州知州。事后,他感慨地對別人說:“吾自以為宋璟,而以夷簡為姚崇,不知其待我乃如是也?!毙了岬臎r味頗讓人同情,只是類比于前人不夠準確。姚比宋年長資深,宋是姚舉薦的接班人,彼此并不構成權力場中的障礙,而李迪與呂夷簡的情況正好相反,一位老資格而又不甘寂寞的副手是任何一把手都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李迪走了,補上來的是王曾。王曾、呂夷簡本是老搭檔,但這回重逢,位置卻掉了個個——先前的老上司變成了自己的副手,地位的變化不能不帶來心境的改變。呂夷簡當參知政事的時候,作為宰相王曾的助手,政治上跟得緊,工作上肯賣力,特別是十分尊重領導,劉太后是接受了王曾的提議,才讓呂當上了次相。不久,王曾被罷,呂成了首相。五年后,張士遜卷土重來,不到半年又卷土而去,重登相位的呂夷簡碰上了次相李迪,兩人關系處不好,呂就支持王曾獲得樞密使的任命,想以此鉗制李迪并最終把他趕走。不到半年,李迪被擠走了。取代李迪的就是王曾。當時呂夷簡的親信、參知政事宋綬曾對呂說:“王曾和您,交情深厚,理當善待,可別像對李迪那樣?!眳我暮喰χf:“那當然,當然。”宋綬又說:“您已經是首相,讓王曾當次相就行了?!眳握f:“就算我比他低一點,又有什么關系!”態度像是很誠懇。
可是王曾就職以后,很快就發現工作不好干。呂夷簡聽不進不同意見,凡是他說了的就是定論,再無討論的余地。兩人意見不合發生爭論時,最后總是“夷簡專決,事不少讓”。王曾畢竟是多年的老宰相,呂夷簡是后輩,也是曾經的下屬,過去畢恭畢敬,現在咄咄逼人,實在是覺得難以隱忍,于是提出辭職。呂夷簡為了避免招來物議,也打了辭呈。兩個宰相辭職,皇帝產生懷疑,先找王曾談話。對他說:“卿亦有所不足邪?”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你怎么也鬧個人主義情緒?。俊比首谶@樣問,是因為王曾在朝中一向以方正持重著稱,是一個“禁止皆有常處,人莫敢干以私”的君子。事情弄到這一步,王曾也無法保持大度了,索性把自己所知的呂夷簡“招權市恩”一類違紀行為通統揭發,其中有些只是風聞而并無確證。仁宗詰問夷簡,夷簡要求對質,雙方在帝前爭執不休,皇帝很不高興,最后結論是:呂的工作作風確實有問題;王的揭發材料也有失實。兩人同時罷相,一個貶知許州,一個貶知鄆州。
呂夷簡臨走時,舉薦了王隨和陳堯佐兩人為相。這兩個是庸才,他估計他們干不下去,過不了多久,皇帝又要把自己找回來。然而,如意算盤落了空,王、陳兩人雖然不到一年就辭職了,但皇帝找回來的卻是在相位上三進三出的張士遜。直到康定元年(1040年),張士遜請老致仕以后,呂夷簡才重新拾回了相位。這回干了兩年半,心力交瘁,主動請求退休。
三、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工于心計,深險莫測
呂夷簡是個強勢人物,生性好斗,斗爭的對象除了那些對他的權位構成潛在威脅的競爭對手,也包括所有得罪過他或為他所不滿的人。凡有過節,他必報復,而且因為這些大多是地位、影響在他之下的人,他往往不動聲色,甚至故作大度,實際上,是深藏不露,“玩兒陰的”。
早期的典型例子是廢后事件。郭皇后因為在仁宗面前說了兩句實話(前面已經提到),他一直伺機報復。很快,機會來了。明道二年,皇后和尚美人爭風吃醋發生斗毆,誤傷了勸架的皇帝,皇帝忿不過,便找輔臣們商量,說要廢掉皇后。這是氣頭上的話,皇帝其實還沒下決心。呂夷簡卻抓得很緊,他為了避免引起仁宗的懷疑,本人先不出面,而是慫恿一向好出風頭而又有求于己的范諷表態:“后立九年無子,義當廢?!比缓笏罅x凜然地附和,定下調子,促成皇帝下決心。以范仲淹為首的大臣們數十人圍堵宮門,高呼口號,反對廢后。仁宗下詔,要他們去中書省反映意見。當時在中書省的情況,史書上有這樣一段描述:
?。祝┑垒o等語夷簡曰:“人臣于帝后,猶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諫止,奈何順父出母乎!”眾嘩然,爭進說。夷簡曰:“廢后自有故事(先例)?!钡垒o及仲淹曰:“人臣當道君以堯、舜,豈得引漢、唐失德為法?公不過引漢光武勸上耳,是乃光武失德,何足法也?”夷簡不能答,拱立曰:“諸君更自見上(皇帝)力陳之。”道輔與仲淹等退,將以明日留百官揖宰相廷爭。
這些人一散去,呂夷簡上奏說,“臺諫(言官)伏閣請對,非太平美事”,連夜制定了處理辦法,第二天早朝前,不讓他們有糾集的機會,就一一宣布了處分決定:對其中的骨干分子貶黜外郡,當天就押送出京,甚至回家準備行李都來不及。至于附從者各“罰銅二十斤”,以儆效尤。
從這件事和范仲淹結下“梁子”以后,呂夷簡打擊和排斥范,可謂堅持始終。范仲淹有聲望,下放了兩年,于景祐二年(1035年)調回京師任吏部員外郎,比過去更愛發表意見,呂夷簡叫人提醒他:“待制(銜號)侍臣,非口舌之任?!笨煞兜拇饛褪恰把哉撜鞘坛嫉穆氊煛?,一如既往地“言事無所避”,并且在人事權方面對宰相提出質疑,甚至在奏章中影射呂夷簡是漢朝促成王莽之亂的張禹。呂“大怒,于帝前訴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范仲淹也為自己聲辯,畢竟因為官小,出言無狀,又被貶到饒州。朋黨這頂帽子,后來一直給范帶來極不利的影響,而且累及了好些與他關系比較親近的官員,如王質、尹洙、余靖、歐陽修、蔡襄、蘇舜欽等,這些《宋史》里有傳的名臣,他們那些年在呂夷簡的手下可都是挨過整的。好在景祐四年(1937年)呂夷簡就罷去了相位,到康定元年再度為相,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還可以舉個例子,看看呂夷簡對待同僚和下屬的心機之深。
參知政事宋庠,是狀元出身的才子一流人物,很受仁宗的器重。呂夷簡在中書省素來獨斷專行,只有宋庠經常跟他對著干,令他十分惱火,可是因為宋庠有皇帝罩著,沒機會下手整治。1041年(慶歷元年),范仲淹在前線和西夏趙元昊互通書信的事反映到朝廷來了,廷議該怎么處理。由于事前呂夷簡曾單獨對宋庠說:“人臣無外交,希文(仲淹)乃擅與元昊書,得其書又焚去不奏,他人何敢如此?”宋庠聽了,以為呂從皇帝那里得到了什么授意要重治范仲淹里通外國之罪,此時不假思索,厲聲脫口而出:“范仲淹當斬!”樞密副使杜衍質疑道:“仲淹之志出于果忠,欲為朝廷招納叛羌耳,何可深罪?”爭持不下,宋以為呂一定會“出言助己”,誰知這時呂夷簡“默然,終無一語”。直到仁宗征求他的意見,才不緊不慢地說:“杜衍之言是也,止可薄責而已?!彼槐響B,其他人也附和杜的意見,當場令宋庠“倉皇失措”。事后朝野都指責宋庠是陷害忠良的佞臣,不知道他其實是上了呂夷簡的當。就為此事,宋庠被擠出了中書省,下放揚州,而且落下個里外不是人,好長時期抬不起頭來。
呂夷簡在權力場中所使用的政治伎倆令人厭惡,然而,史籍卻并未將其列入奸惡一流?!端问贰防镎f他“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動有操術”,“雖數為言者所詆,帝眷倚不衰”云云,都只能算是褒貶之間模棱兩可的話。只是在提到排斥范仲淹的問題時,用了六個字的考語:“時論以此少之”。評價可謂寬松。他死后,之所以躲過了某些批判和聲討,除了說明他一生正面的表現還是占有相當的分量,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在政治領域內道德評估的尺度被大大放寬了。這是一種通過無數次檢驗的實踐理性的需要——不如此,你會覺得封建的政治家里找不出什么好人。隨著國家的開放政策,在汗牛充棟的傳記和回憶錄里,提供了許多過去封閉的信息,政治家們在公眾面前顯露出歷來被遮蓋的一面。人們缺乏承受這些信息的心理準備,常常因為習慣認識受到沖擊而產生惶惑和遺憾。已經貼上了標簽的奸惡之徒,倒還好說——反正就是那么個玩意兒,什么事干不出來?而那些被定性為正面英雄人物的(或調和鼎鼐的宰輔重臣,或嘔心瀝血的封疆大吏,或披肝瀝膽的老元戎,或為民請命的強項令),怎么也會做出那等或兇惡、或無恥的陰暗勾當!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其實,人性的發展與進步是一個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積累的過程,也就是說,社會發展到什么程度,人性就會進化到什么程度。政治家也是人,在專制體制下,他們圍繞著權力斗爭的所有作為,很難用一般的道德標準去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