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醺評蘇東坡,說:“‘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
周國平在點評幾米的文章里又說:“人生有千百種滋味,品嘗到最后,都只留了一種滋味,那就是無奈。”
而這兩句,用在另一個人身上,都合適——那就是蔣捷。
蔣捷,字勝欲,號竹山,陽羨(今江蘇宜興)人,宋咸淳十年進士。長于詞,與周密、王沂孫、張炎并稱“宋末四大家”。詞風悲涼清俊、蕭疏寂寥。他尤以造語奇巧之作,在宋季詞壇上獨標一格,有《竹山詞》傳世。
我喜歡蔣捷,不在于他那些抒發山河之憤、故國之思的作品(這樣的題材,辛棄疾、陸游已經寫出過太多的經典了),而在于他那些純粹寫寫人生、寫寫光陰的筆墨。淡淡的,帶一點無奈,帶一點惆悵,一點點人生幾何的感悲,一點點不傷人的落寞與滄桑。
年輕時的蔣捷寫過《一剪梅》:
一片春愁徒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春江絲雨輕舟,羈旅客途中的蔣捷思家思鄉,又感嘆起流光易逝。那是終年風塵奔波的旅人,因為綿綿的春雨而產生的綿綿愁緒。而有些評家說這首詞“有家國之恨”,我以為大可不必如此牽強附會。欣賞這首詞只要體會到那種淡淡的惆悵、淡淡的無奈就可以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句,隱隱然有“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的感慨,卻沒有那樣悲涼傷感。蔣捷是柔的,悵惘的,讓一絲絲的涼意,在你心頭流過去、流過去,然而又似“流”實“留”,駐在心底揮之不去。
暮年,蔣捷寫了另一首名作《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時的蔣捷,已經淡得仿佛只剩了紅塵中的一個背影。他仍然在慨嘆,仍然無奈、悵惘,只是年紀大了,不知不覺間就添了幾多滄桑。這時的蔣捷是寂寥的,是蒼涼的,也依然是無奈的。人生已到了殘陽暮鴉的尾聲,回頭看看,悲歡離合,一生聚散無常,都只余這暮雨瀟瀟,點點滴滴無限地感嘆,無限地蒼涼。一個人一輩子做的事,都只是暮年里一個蒼茫的眼神,一段雨聲淅瀝的回憶。
蔣捷這些滄滄茫茫的詞,適合在初秋或暮春,微雨的午后,斜倚竹床,坐擁薄衾,緩緩地翻看。雨聲就是他永恒的吟詠,或許你可以聽出那千年以前的抑揚頓挫。淡然、無奈、悵惘、寂寥,就一點一滴,落在心頭。
北宋時,有另一個喜歡感嘆時光易逝的詞人,就是晏殊。從《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到《采桑子》(時光只解催人老)再到《踏莎行》(小徑紅稀),他的《珠玉詞》中隨處可見這樣慨嘆光陰流逝的詞作。晏殊之作確可稱珠圓玉潤,玲瓏精巧,然而他畢竟是身居高位,錦衣玉食生活優裕的文人,他沒有經歷過人間的風塵蒼茫,也就無法真正的“看破”。也許可以說,晏殊雖然也說“無奈”,只是他的“無可奈何花落去”是一種淡淡的“閑愁”,而蔣捷的淡然無奈則是真正的感傷和悵惘。想象中的晏殊應是豐腴微胖的,無奈的蔣捷,卻瘦如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