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讀到郭宏安先生惠贈的新著《從閱讀到批評》。國內研究“日內瓦學派”的著作,恐怕這還是第一部。這些西方批評家極富于專業眼光,同時,又具有強烈的社會意識,博大、精微、生氣勃勃,讀后不禁嘆服。
最后一章介紹斯塔羅賓斯基的隨筆論,就頗異于我們傳統的文體觀念。斯塔羅賓斯基對“隨筆作家”蒙田極為推崇,是因為蒙田出于公民的義務和人類的責任,高聲、清晰地說出了關于介入民眾的抵抗和寬容的忠告。在說到隨筆寫作的條件時,斯塔羅賓斯基特別指出:“唯有自由的人或者擺脫了束縛的人,才能夠探索和認知。奴役的制度禁止探索和認知,或者至少迫使這種態度轉入地下。這種制度企圖到處建立起一種無懈可擊、確信無疑的話語的統治,這與隨筆無緣。”強調隨筆寫作與自由制度和精神解放的聯系,在我國作家和批評家中是極少見的。所以,在西方,洋洋數十萬言的作品照例算作隨筆,而在我國,隨筆僅限于小品而已。
這里的隨筆指的是一種自由書寫,是自由觀念的一種實踐,相應于自由精神的一種思維方式和語言形態,是自由存在的敞現。在本質的意義上說,隨筆式寫作潛在地對學院的規范化寫作的否定、批判與對抗。很難設想,一個熱愛自由的思想者和寫作者,竟會舍棄一種富于個人性、試驗性、衍生性的文體,而選擇另一種文體,一種具有統一模式的,由概念和邏輯秩序支撐起來的文字建筑。
蔡曉濱先生的《幽暗的航行》惟是一部隨筆式著作,所以,一開始便喚起了我的閱讀的興味,審美很可能是從形式開始的。或許,我本來便是一個形式主義者。
自然,《幽暗的航行》使我感興趣的還有它的主題,就是知識分子問題,全書以敘述和評論相結合的形式,介紹了一批為我們所慣稱的知識分子。此間,粗分有兩大部分:一者來自歐美,上起兩百年前的美國革命,下迄全球化的今天;再者活躍在民國期間的政治文化舞臺,雖然留學或寓居西方,究竟是中土人物。作者并未著意描畫東西的殊相,卻在極力揭示一種共同的價值觀,并以此定義知識分子。
關于知識分子的性質,作者傾向于這種認識,即:知識分子是以自由為核心的普世價值的守護者,因此,在前言中又把這批理想中的人物統一稱之為“自由主義者”,這里是多少有點籠統的。正如在書中所見到的,在他們中間或左或右,或激進或保守,其中有著相當大的差異性。
如何看待這種差異性,如何判別知識分子的文化行為并確定其屬性?其實,這是一個根本不存在一致性結論的問題。
如果要同“自由主義者”聯系起來,所謂知識分子,當是指公共知識分子,他的工作雖然立足于個人專業,在紙面上行走,但是,始終與公共空間有著直接的關聯,體現著一種鮮明的社會立場和道德傾向。公共空間自在政府的高墻之外,所以說,在內閣官員中間是沒有知識分子的位置的;同樣地,知識分子也不可能為政府所豢養,成為它的智囊和喉舌。知識分子是獨立的,只要離開公共空間便無法呼吸。書中的杰斐遜總統即使主持起草了《獨立宣言》,具有濃郁的知識分子色彩,也不能算是自由知識分子,唯一的理由就是曾經掌握著國家權力。知識分子有一種潔癖,普遍視政治權力為一種惡,所以,哪怕是民選政府,也將與之保持距離,永遠不會喪失作為一個守夜者的警覺。至于社會淪為專制統治,知識分子勢必起而抗爭,同政府構成緊張的對峙。這時,假如一定要到權門分一杯羹,無論怎樣的唱高調,實質上都是對知識分子的背叛。上世紀三十年代,國民黨實行“一黨專政”——一種現代獨裁政體,胡適卻樂于充當政府的“諍友”,以至最后入閣,被今天的學界稱為“自由主義之父”,我以為是荒誕的。像他的學生羅家倫翻譯希特勒的《我的奮斗》,傅斯年“當選”“國民參政員”而大議其政,如此中國式的“自由主義者”,在我看來都大可存疑。
知識分子永遠是在野的,他們的聲音是“荒野的呼喚”。這聲音是獨異的、刺耳的、可驚悚的,所以,專制政府非極力加以扼殺不可。在人類文明史上,被殺、被囚、被流放的知識者延綿不絕,就因為他們是真理的發現者、觀念的制造者、社會的“立法者”和“闡釋者”,對當局來說是最危險的人。令人有點沮喪的是,愈到了后來,知識分子所受的迫害愈甚。在整個二十世紀,知識分子的集體受虐事件以及死亡的人數,比以往世代相加的數目要大得多。
這些知識分子一方面對政府構成有形或無形的壓力,另一方面朝向社會,啟蒙大眾,努力將政治導入人民主權和社會正義的軌道。蔡先生在書中引用傅斯年的一段話說:“我們要有辦法,一入政府即全無辦法。與其入政府,不如組黨;與其組黨,不如辦報。”的確,辦報、辦學之類是最能體現知識分子特性的,所以,出現在書中的人物大都是專家、學者、教師、作家、報人、自由職業者,就不只是作者主觀的擇取,也是由知識分子生存的實際狀況所決定的。就常態而言,知識分子生活在書齋、大學和咖啡館里;但當社會運動因他們的鼓動和其他社會力量的推演而變得聲勢逼人的時候,他們也會走上街頭,鼓吹革命,并非永遠的止于觀念而不見諸行動。本書中的薩特、年輕時的羅家倫和傅斯年都參加過集體的抗議運動。當革命發展至鼎盛期,往往形成新的暴政,這時,知識分子又將憑著他的敏感、理性和批判的熱情,以新的形式進行反抗。
總之,知識分子是反抗者。反抗是他們的神秘信仰、靈魂的旗幟,是有別于一般的文化學者的地方。在這里,反抗首先意含著弱勢;其次是思想實踐,對既存觀念、規范和權力形式的質疑和顛覆。本書說到阿隆和薩特,他們無論是作為單個的存在還是相互的關系,都很有討論的價值。
阿隆在左派知識分子的包圍中,敢于堅持質疑馬克思主義和批判斯大林主義,不失為一種獨立性。當然,這種姿態和價值取向,也很可能源于保守的天性,對于革命的先天的恐懼。在他那里,革命和專制是連體的。所以,當1968年“五月風暴”起來時,他會高呼“戴高樂萬歲”而反對這場反對現行體制的社會抗議運動。本書作者蔡先生在這方面,倒是贊賞阿隆而對薩特有所貶抑的。與阿隆不同,薩特對現實政治介入甚深。我們知道,他對蘇聯的態度,便一直為人們所詬病。但無論怎樣,他的態度是真誠的,他的判斷并非屈從于外在的權勢與壓力,而是來自純粹的個人認識。沒有人可以否認他是一個勇于實踐的哲學家。實踐是一個“試錯”的過程。一個人不斷實踐,不斷探索,不斷出錯;然而,只要一旦發現錯誤,便立即自行糾正,我以為這是要比那些永遠正確者更難得的。書中寫到薩特經歷1956年“匈牙利事件”,接受現實的教訓之后宣告與蘇聯決裂,表態說:“我們再也不能對蘇聯官僚集團處于領導地位的那一批人報以什么友誼了,因為那里實行的是恐怖統治。”正是這種實踐精神,使他在“五月風暴”中不可能置身局外,并為青年學生所敬仰。當時,他們說的是:“寧與薩特共享謬誤,不和阿隆走向真理。”
世易時移。隨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右派相繼掌權,西方民主社會發展的相對平穩,以及激進主義浪潮的低落,對薩特和阿隆的評價前后發生相當大的變化。對于薩特,可以有這樣或那樣的批評,但是,如果把他的自由反抗的精神也因此給否定掉,只能說,這是知識分子的慘敗,犬儒主義者的凱旋。
“自由主義者”和“知識分子”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兩個不同的范圍,但是確實有互相交錯的、共通的地方在。這是一個大課題,非是一部書或一席話可以徹底說清楚的。我要說的只是,倘若是自由知識分子,除了自由的理念之外,一定是富于道義感,勇于挑戰權勢、解構中心、對抗時流的人。對此,蔡先生的書有不少相關的個案和事例,而且講述詳明、生動;在傳播自由民主觀念方面,他做了很有意義的布道者式的工作。至于我寫的一點不同的意見,亦不過增加一個不和諧音,應當不至于影響整部樂章的演奏效果的罷?
(蔡曉濱:《幽暗的航行》,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