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焦大說,賈府上上下下除了門口兩個石獅子沒有干凈的。焦大當時醉了,加之長期對年輕的主子看不慣,難免情緒化,擴大打擊面。焦大這話要用來說《金瓶梅》里的西門大院就一點也不夸張,那里的確上上下下沒有一個好人(至少進去時不是壞人,出來時也已經變壞了,而且壞得無可救藥、死心塌地、徹頭徹尾)。1998年,湯姆·漢克斯和梅格·瑞恩聯手主演過一部《電子情書》(You’ve Got Mail),片中的瑞恩生病了,漢克斯帶了她喜歡的白雛菊去探望,自嘲又不無內疚地對她說:“我讓你把你最差的一面表現出來了(I brought your worst in you)。”這話其實讓西門慶來對他家大院里的人來說最合適——只要在他那個大院進出過的,就會把人性中最劣的一面表現出來并發揮得淋漓盡致——主子奴才,都不拉下。
為什么西門大院里就沒有好人呢?借老派說書人的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將目光轉向大洋彼岸的美國東海岸的巴爾迪摩市。
對這個城市感興趣是因為看了一本書,書名為The Tipping Point,作者馬爾科姆·格拉德維爾(Malcolm Gladwell)寫這本書時(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是《紐約客》專欄作家。巴爾迪摩市是美國馬里蘭州最大的城市,美國重要的海港之一,而且還是美國重要的旅游城市之一。2008年北京奧運會使很多中國人對這個城市熟悉,因為在這屆奧運會上奪金八枚的美國游泳健兒麥克·菲利普斯就來自這個城市,在報道他時總會提到他幼時因患多動癥而在該市游泳館學游泳。除此之外,這個城市還有許多光輝之處,比如往遠點說美國的國歌《星條旗永不落》就是1814年在這里產生的——當時一個叫Francis Scott Key的人目睹英軍對巴爾迪摩港進行了通宵炮轟,仍未擊退守衛在那里的民兵后,就寫下了這首歌。而在當代,因醫學及生物科學而聞名國際的霍普金斯大學也在為其添光增彩。與美國其他城市或世界所有城市一樣,這里有繁榮,也有貧困以及貧困在城市中滋生的一切產物。前年,美國Surreal Software公司出了一款游戲叫《劫難:困獸》(The Suffering: Ties That Bin),很受玩家喜歡,所以2007年又出了續集,把活動場景安在巴爾迪摩。設計人員讓玩家看到這個城市最黑暗的一面:貧民窟暴亂、街頭槍戰、城市暴力不斷上演,驚心動魄。如果有人敏感會認為這有損巴爾迪摩的聲譽而憤怒緊張,搞不好還會起訴Surreal Software。好在巴爾迪摩人民寬宏大量,自信也滿滿,才不和這家公司較真。
看了The Tipping Point,才知道為什么Surreal Software會將游戲背景選在巴爾迪摩——這本書一開頭就追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巴爾迪摩梅毒病大流行事件。統計數據表明,這個城市僅1995到1996一年間,僅患梅毒的新生兒就增加了百分之五百。此現象馬上引起多方人士關注,都想找出原因,以利有效控制梅毒的暴發。對此現象的成因說法,主要體現在三方面:疾病控制中心專家們認為速效可卡因是元兇,因為吸食速效可卡因會助長高風險性行為,而高風險性行為導致梅毒這類性病傳播;而該市的貧民居住區正是毒品交易猖獗之地,許多吸毒的人都到這種地方購買毒品,也就增加了把梅毒病毒帶回自己社區的風險,擴大了梅毒的傳染范圍。性病研究專家則指責醫療體系效能低下是主要原因,聲稱由于政府縮減性病診治的預算,減少了工作人員,導致病人再也不能及時就醫得到治療,才造成了梅毒大規模傳播。流行病學的權威人士則堅稱梅毒大流行與巴爾迪摩城市規模改變有關,貧民窟的拆遷迫使梅毒患者將病毒隨著自己的生活習慣一起帶到城市的四面八方。這些不同的說法引起了格拉德維爾的興趣,他對這一梅毒流行事件的跟蹤分析,并根據自己獲得的相關材料在2002年寫了這本叫The Tipping Point的書。Tipping point本是流行病學的一個術語,指的是某種傳染疾病達到超出任何控制其進一步傳播的能力的“點”,后被引申為事物發展到引起重大質變的那個關鍵一步,因此又可譯作“拐點”、“翻轉點”或“踢爆點”等。格拉德維爾以此命名,旨在借對巴市梅毒流行的原因對社會、經濟和文化的流行現象進行解讀。
該書的第一章第一節的結尾處,格拉德維爾總結這次大流行的原因,他說引爆一種流行病要三個要素:人們傳播傳染物的行為、傳染物本身和傳染物發生作用的環境。當三者中的一個或兩個發生了變化,就會導致其他要素也隨之變化,于是三者失去平衡;而這種失衡達到一定程度就會引起大流行。他還把這三個要素分別命18c318db04c33a94dee4092443c057d154b912370e33d17fef8282689fb5f6f9名為“個別人物法則”(the law of the few)、“附著力因素”(the stickiness factor)和“環境力量法則”(power of context)。
這個解析不但可以解釋流行病成因,也能解釋為何某種行為會在某時某地流行。比如近三十年中在我國的蘭花熱、炒股熱、沱茶熱、快男超女選秀熱都是這樣:先是幾個人的成功經驗迎合了大量人渴望輕松致富或成功的心理,媒體又熱情奔放地推波助瀾,某種熱就像病毒一樣迅速傳播。感染上這種心理或精神病毒的人會出現相似的癥狀——先是躍躍欲試,然后迫不及待要實施,甚至會孤注一擲。隨著這種行為的迅速擴散到達某個程度形成“拐點”,就會迅速升溫。于是在一段時間或一定空間內,人們紛紛效仿,大規模行為失控。社會學將這種現象稱之為從眾心理,認為這是一種思維定式。思維上的從眾心理使得個人有一種歸屬感和安全感,能夠消除孤單和恐懼等心理,不失為一種人的自我保護機制。但達到“拐點”則導致非理性的盲從,例如在上述種種XX熱的傳播或流行過程中,理性往往軟弱、失聲,最后消失。群體盲從加上理性失聲,必然導致極端化行為,也就是從眾心理的極致,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意大利和德國的法西斯主義盛行可以說是從眾心理的極端例子。盡管提到這兩個國家那段黑暗的時期,人們總會將其分別歸咎于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但誰也不能否認,當時這兩國的廣大民眾的狂熱從眾心理也客觀上為這兩個寡頭的上臺和獨裁提供了機會。當時這兩個國家經濟低迷,人們強烈渴望富起來以致失去了理性,民族主義便大行其道。兩個曾經為世界文明、人類進步做出卓絕貢獻的國家里,人們居然心甘情愿以犧牲思想自由和個人政治意識為代價,去換取國家復興,千千萬萬的人像被催眠了一樣,對著將要把他們拖入罪惡泥潭的獨裁者高高舉臂行納粹禮,大聲喊著萬歲,先是對猶太人的商店施行打砸及縱火,最終引發世界大戰。
歷史上許多群體性人性扭曲、異化的現象其實都可以從中找出三個要素的作用,而且這種情形無論東西古今:局部權力集中,相對環境封閉,時段性資源匱乏,而這正是與格拉德維爾所謂的三大要素是對應著的。
由此可以理解西門大院內為什么無好人。西門大院常住人口變化不大,有一定的封閉性,這也就便于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區域、亞文化生態。在這樣的一個相對狹小的文化圈中,主流的是主子們身體力行的自私、縱欲、冷酷、猜忌,而且和其他大宅院的主子們不同,西門慶等連假道學功課都懶得做,毫不忌諱,公開的惡行惡語惡狀。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個院子里的上上下下的人出于本能,意識到要在這個大院生存下來就得效仿主子們的行為,以他們的價值觀為行為準則。許多人進入這個大院之前多少還受到倫理、道德的教誨,進入西門大院后就意識到必須就以西門慶的行為模式重建行為方式方能立足。“個別人物法則”就這樣產生影響。
西門大院里的個體是凡身肉胎,要應對這種特別環境,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和大多數人一樣出于本能尋求成本最低的方法——模仿身邊大多數人的行為。開始心理上會有抵觸,但嘗到甜頭就會漸漸泰然,最后終于變成自覺行為,這就是“附著力因素”在起作用。在任何一個文化生態里,人們都希望低成本找到最好的應對方式求生存,而與生俱來的趨利避害的本能往往使人們首先選擇從經驗中去學習。因此,在一定的區域內,某類行為如能給個體帶來明顯利益,這類行為就會在這個環境里流行,達到一定程度就會被寬容、接受,進而效仿,最終成為這個區域內的行為模式,導致這個區域成為某類行為的多發地區。反過來,這種行為的多發又使這一區域形成特別的文化環境,使得該行為模式成為固著現象。當行為模式產生固著效應時,就不再是突發性的,而是常規性的,并終于被普遍接受、被納入主流價值也就成為這個環境的文化一部分。行為模式的傳承是文化復制現象,環境的封閉性、權力的集中度和資源的多寡相互制約、相互促進,影響復制的過程、速度和演變方式。只不過傳染病的流行可以用化驗手段、生物學技術來標示、鑒別,同時可以量化明確;而文化復制中觀念和行為的傳播推廣很難有一個標準或手段予以精確的量化分析。
從環境角度看,一個環境的封閉程度、其內部資源種類的多少、分享資源的人數大小都會引起人的心理變化,然后導致個體行為的微妙變化,終于能變成人人自覺,最后就成了這個環境中富有特色的行為模式。西門大院資源雖不少但相對集中,幾乎全由西門慶掌握分配,這就使得眾人彼此之間關系微妙,在細微之處也可能利害沖突,舉足輕重。對那些妻妾來說,西門慶還是情感和價值資源,對她們的態度還是她們地位尊卑的準星,自我價值實現的唯一參照。對奴才們來說,西門慶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要保證衣食無虞,就要緊緊攀附西門慶。沒有機會直接攀附西門慶,就要緊緊攀附住能對西門慶產生影響的人。這樣一來,西門慶就成了上上下下的稀缺資源,為了爭奪這點資源的一小部分并長期持有,各自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慘淡經營,戰戰兢兢,一有疏忽就會失寵,前功盡棄尚事小,惹出嫌隙就會災難臨頭,這種利益爭奪和大院外的政治相比一樣慘烈、丑惡。這樣的生態下進行文化復制只會提煉人性中的卑劣和陰暗,西門大院里就這樣從觀念復制開始,漸漸進行形態復制,最后完成了技術復制,難怪這個大院沒有好人。這大概是“環境力量法則”最好的“標本”。
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這種推理是出自對人性的善良樂觀,以君子之心度他人之腹,雖然可愛、可敬,但并不可靠。人是軟弱的,在進化的過程中,我們沒有能淘汰盡殘酷、貪婪一類的惡的品性。權力、物欲都太具誘惑,如果沒有足夠的定力,又沒有對天理和法理的敬畏,兇殘貪婪這類品性就像病菌或病毒,在生存和競爭的磨礪中會在人身上發生突變,并因這些人的能量而影響多數,也就是形成人性的“拐點”。好的制度要在一個好的“語境”里才能得到操作保證,而好的“語境”又在很大程度上由掌握了核心權力的那部分人的行為作導向。最近臺灣地區前領導人陳水扁一家貪污洗錢一事暴露后,又傳聞許多民進黨要員涉嫌染金,很多學者也從多角度對此現象進行檢審和討論。當年陳上任初時,言之鑿鑿要建設廉潔政府,但任職期間其親信、要員貪污丑聞頻頻,導致民眾對其失去信心。很多臺灣人士分析這類現象時就指出:陳的妻子、女婿在如何非法斂財方面“以身作則”就是重要原因,所以其他人才會緊效其后,最終導致受賄成風,不貪污反而成為另類。去年,我居住的城市數名局長因貪污腐敗被連連雙規后,市教育主管部門竟然發文要求該市所有小學要開設反腐倡廉課。此舉一出,輿情嘩然,許多民眾紛紛批評教育主管部門作秀手段太拙劣。我則寧愿把這些教育主管官員想成是一些天真漢,天真到以為光靠對孩子們說教就能改變世風、營造良好的風俗。不妨從另一個角度想想:對生活在西門大院里的小兒女們光進行說教,便可保證他們從此變得純潔、高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