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歌頗具關照的意味。所謂關照,乃是主體擁入客體,人與宇宙融合為一。這樣使人便以宇宙的立場說話,主體性仿佛融化在物的世界中。在這種近乎于禪悟的關照中,宇宙的存在開始通過語言得以體現,像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食米鳥、大黃蜂、高山、大海等似乎都體現了宇宙的奧秘,體現著無所不在的“道”。
自然主題的創作動因

弗羅斯特創作的絕大多數詩歌是關于自然的,這與他的生活背景和從小所受的教育是分不開的。羅伯特·弗羅斯特(1874-1963)出生于舊金山一個教師家庭,在美國西部度過童年。他從小就喜歡讀詩和寫詩,在中學時代就顯露出詩人的才華。后來因為身體原因從哈佛大學退學,回到祖父為他買下的農場生活。在這塊擁有農田園林、溪池鳥語的“德里農莊”里,他一邊工作一邊寫詩。他的妻子伊莉諾·懷特是位聰慧賢淑、很有詩才的女性,她自己也寫詩,但為了弗羅斯特的發展,她放棄了自己的愛好,專心致志地在家相夫教子,當弗羅斯特創作時,她就在一旁給孩子們讀書或者是飛針走線給孩子們做衣服。弗羅斯特創作的每一首詩她都先睹為快。白天,弗羅斯特在農場里勞作,有時去清理牧場的泉流,耙開漂于水面的落葉,等著看泉水變清,有時照看牧場里的牛羊,他們飯后則經常帶著自己的孩子們去散步,觀看太陽落山,傾聽小鳥入睡,聞草地散發出的清香。弗羅斯特生活的德里農莊可以說是他從事創作生涯的起點,是成功開啟他創作生涯、汲取靈感,收集素材的“福地”。農場里的一草一木和一人一事都為他提供了臨摹的范本。他的詩歌生活氣息濃郁,形象鮮明,語言通俗易懂卻又寓意深遠。他認為詩歌應該“以歡樂開始,以智慧終結”。雖然頗受美國作家愛默生和梭羅以及詩人狄金森的影響,但他的生活環境卻是決定他的詩風的主要因素。他以隱喻和象征手法在非人的自然界開拓了新的詩歌天地,其中的樹木、花草、家禽、野獸均富于情感和靈性,大自然萬事萬物的奇異與玄妙被他描繪得生機勃勃。他詩歌中的自然不僅充滿著人性而且也充滿著神性。他把自然作為一種隱喻來闡釋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并由此引發對人生的哲理性思考。
贊美自然的歌手
從生態文學的角度來看,弗羅斯特詩歌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從自然對人類積極影響方面來探討和表現自然與人類的關系,他當之無愧為自然的歌手。在他眼里處處是自然,從早上的朝陽到傍晚的落日,從天上的星星月亮到地上的山川湖泊,從四季的風霜雪雨,到林中的花木鳥蟲,就連大街上的塵土卵石都成了他詠歌的主題。比如:“疲倦的夕陽將余暉拋向云霄/然后似火球燃燒著沉入海灣。”初春季節“大自然的新綠珍貴如金”,“它們定將被抽芽的花莖頂穿/簇擁在跳躍起舞的野花跟前。攜雨一道來吧,喧囂的西南風!/帶來唱歌的鳥,送來筑巢的蜂;/為枯死的花兒帶來春夢一場,/讓冰封雪凝的河川流淌。炎熱的夏季里,“太陽烤熱的山坡使我的臉發燒,/我的呼吸像微風使野花搖頭,/我可以聞聞泥土和草木的氣息,/可以從蟻穴洞口看里面的螞蟻。”。到了連綿的雨季,“身外的雨同飲下的酒一樣濃烈,/像陽光觸摸肌膚一般奇妙動人。”深秋時節,詩人漫步于闊葉林中,發現自然界中的落葉“像有野兔在逃竄,/像有野鹿在逃循。”。“在雨后晴朗的冬天早晨負載著冰凌/當微風升起時,它們自己身上發出卡塔聲,/表面的琺瑯也出現了裂紋,變的色彩斑斕。”就連沼澤地里盛開的野花在他眼里“每一種都像一張少女的臉”。牧場里不起眼的一塊小小的卵石也能使他怦然心動,精神振奮,“我經營著一片遍地卵石的牧場,/卵石像滿滿一籃雞蛋使人動心”。有一次他和母親在城里散步的時候發現大自然中飛揚的塵土竟然也有一些金子般的特質,他甚至認為其中有一些就是金子。于是寫下了“所有被大風高高揚起的灰塵/在落日余輝中顯得都像黃金”。
在弗羅斯特看來,自然既能用寧靜和樸素的美打動人們,也能產生一種力量給人以啟迪,使人們快樂。有詩為證:“樹林里的一泓春池,/把整個天空倒影得特別絢麗/好似岸邊料峭的花朵,/但它們并不流入河溪,/只浸潤著樹根,促長綠枝。/樹木自有它蘊含著的生機,/夏日的綠色自會染遍天地。/掘池的人們喲!須三思:/白雪消融,僅在昨日,/這些永遠傍著的漣漪,/何用一旦毀棄!”
表面看來,這是一首普通的寫景詩,詩人贊美林中偶遇的一個池塘。但細細品味就會發覺它的意蘊又決不止于寫景,而是隱含著更深的寓意。詩歌是通過意象來表達思想內涵的,往往人生哲理的閃光就寓于意象之中。本詩第一節一開始弗羅斯特就運用了兩個意象:樹林和池塘,接下來便揭示了這一泓春水和樹林的緊密、和諧的關系:樹林因有了這一泓池水的滋潤得以生長,變得郁郁蔥蔥;而這一池清澈的春水也因映出藍天碧宇的花草樹木而顯得更加美麗,二者互為依存。直到詩的第二節里弗羅斯特才自然地道出他的警句式的結論:告誡“挖池的人”要三思,不要輕易地毀壞這平靜清澈的一池春水,破壞這和諧的自然美景。因為我們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又何嘗不是互為依存的關系呢?這首詩其實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人與自然界的萬物是密不可分的,離開自然,人類將無法生存。由此可見,弗羅斯特的生態觀念是超越時代的。再比如:“鐵杉樹上/一只烏鴉/抖落雪塵/撒我一身/我的心情/因此變化/一天的懊喪/已不再留下”詩人以一幅靜物寫生的手法,寥寥數筆,勾畫出一幅雪地烏鴉的圖畫。烏鴉和雪可謂是一對相得益彰的搭檔,一個徹底的黑,一個極端的白。茫茫雪域,萬物封凍,只有站在鐵樹上的烏鴉,皚皚之中不斷轉動著黑亮的眼睛。一般來講,在意象上詩人往往用雪象征純潔、純凈,用烏鴉象征厄運。其實,雪和烏鴉的象征意義是多元的,在歐洲人眼中,烏鴉代表著戰爭、死亡和厄運;在日本,烏鴉被叫做“追日鳥”,卻是一種執著精神的象征,而生活在美國的烏鴉則以谷物和昆蟲為食,因此它的象征意義卻是出人意料的美好,有時甚至是英雄的化身。在弗羅斯特的筆下,烏鴉就代表著一種美好、向上的力量,而雪卻代表著一種與之相抗衡的力量。弗羅斯特從整體上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很詩化的意境。詩中的主人公“我”身處大自然之中卻心情郁悶,無意欣賞漆黑的烏鴉和皚皚的白雪形成的亮麗風景,但目睹了烏鴉“抖落雪塵”的壯舉后,才發現眼前的美,豁然開朗,使“一天的懊喪”像 “雪塵”一樣被抖落。為此“我”對烏鴉心懷感激,是它清掃了“我”心中的陰霾,給“我”帶來歡欣、希望,使“我”精神振奮。
這首詩歌可以說是弗羅斯特創作高峰過后的自畫像,是在他的詩歌逐漸走下坡路的時候的心情的自我寫照。烏鴉面臨重重的寒雪包圍,臨危不懼,勇敢地抖落雪塵,展翅高飛。烏鴉的啟示使他重拾信心。雖然詩歌只有一句話,讀者讀起來卻倍感清新自然,色彩鮮明,動靜結合,情景如畫。大自然中取之不盡的美和給人以積極的啟示意義也由此充分展現出來。
捍衛自然的戰士
弗羅斯特不僅是自然的歌者也是自然的衛士。他的詩歌除了贊美自然的野性美以外,還具有批判蹂躪工業文明,預示人類不重視生態環境的可怕未來的寓言性。他的闡釋不是一種終結,而是一種新的視角和新的啟迪。比如:“農場還在那兒,雖不希望與/城市街道相同,但它不得不讓自己/戴上一個門牌號碼。那像肘狀/環繞著房子的小溪怎樣了呢?/我如同一個了解小溪的人問著,/我了解它的力量與沖動,我曾將手指/伸進溪水,使它從我指節間流過,/曾將花朵扔進去測試它的水流。/還在生長的藍草,或許被水泥/固定在城鎮中的人行道上;/蘋果樹被送到爐底的火焰中。/濕木材會同樣服務于溪水嗎?/此外會怎樣處置那不再需要的/永久力量?將許多余渣傾倒/在其源頭,使其止住?溪流翻落/進入石頭下面深處的地下水道/在臭氣與黑暗中依然存活,且流動著—/它做這些或許全都不為著/什么,只是為了忘記恐懼。/除了遠古地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小溪的流水。但我想弄明白/它是否想永久呆在地下,而不可能/有重見天日的想法,以讓這新建的城市,既不能工作也沒辦法入眠。”
在這首詩里,詩人用了一連串的疑問句對人類不斷侵入自然領域的行為結果發出強烈的質疑。詩人通過小溪的故事譴責人類為了自身的發展站到了自然的對立面,表現了他對城市入侵自然的極度不滿。弗羅斯特所指的小溪的恐懼其實就是詩人的恐懼,也是熱愛自然的人們的恐懼。城市的進程不僅破壞了自然領域,使得自然資源越來越少,也打亂了人類的自然的生活秩序,就連農場也得“戴上門牌號”。整首詩歌彌漫著傷感的基調。弗羅斯特的自然觀里的生態萌芽由此可見一斑,因為他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如果人類繼續霸道地憑借自己的力量毫無節制地在不該有城市的地方肆意建筑高樓大廈、工廠,強行打破整個自然的平衡的話,那么毀滅性的未來將離人類不遠了。美國詩人杰弗斯在《被打破的平衡》一詩里也對人類破環生態環境所導致的結局描寫得非常清楚:“他們唯一的作用是/維持和效力于人類之敵——文明/怪不得他們活的神神經經,舌尖的/欲望:進步;眼里的欲望:歡樂;心底的欲望:死亡。/世界在變化中病倒,雨變成毒藥,/大地是一個坑,該毀滅了。”弗羅斯特作為自然詩人的獨到之處體現在思考上。他不僅僅是為了謳歌自然之美而歌,而是通過詩歌這樣的形式來體現更深刻的意蘊。他常常憑借寥寥數語便豁然洞開了某個深邃的境界。毫無疑問,他的詩歌“始與歡樂,終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