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杜拉斯寫過一篇散文,叫《波爾多開出的列車》,很短,大約2000字不到。講的是在1930年,她和母親、兩個哥哥回法國,回到法國,坐上波爾多開出的列車。那一年,杜拉斯16歲,和她的中國情人已經分手了。他們一家坐在三等車廂的一個包廂里,包廂里可以坐8個人,除了杜拉斯一家,還坐了兩三個人,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大約30歲。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起先他們是在聊天,那個男人問起她的家庭情況,于是杜拉斯就跟他講起殖民地的生活,下雨,炎熱,游廊,與法國的不同之處,去森林遠足,甚至她還要通過一年的學士考試,無非是火車上成了慣例的那種談話。
后來,他們發現所有人都睡了,她的母親,哥哥,以及車廂里的另外兩三個人——所有人都睡著了,這時候,就剩下了那個男人和杜拉斯自己,他們在談話。
“就這樣,突然一下,開始了,就在同一時刻,轉眼之間,千真萬確,而且方式很粗野。在這個時候,這類事是絕不說的,特別是在那種場合,這一來,我們就不可能再談話了,也沒法再看誰。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被擊倒了。”
這是典型的杜拉斯式的語言,很簡約,又很女性,字與字之間有著無限的張力,卻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一個初讀杜拉斯的讀者,大抵是要迷惑的。其實杜拉斯說的是性,或者說,是一次偶然的性經歷。
我們可以這樣設想,這件事對于杜拉斯來說,算不得一件大事情,因為她已經16歲了。在16歲以前,她遇見了她的中國情人,瘦削,富有,黃皮膚,一個優雅得有點病態的青年,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的家在撫順,他的錢多得即使是白種人也瞠目結舌。
那幾乎是經典的一幕,所有讀過杜拉斯小說的讀者,都能記得那一幕,在湄公河邊,一個白人少女,才15歲,她站在輪渡上。她穿著高跟鞋和她母親改制的舊衣裳,也許她還擦了胭脂和口紅,總之,她是那樣的一個女孩子,身體已經發育好了,她常往街上跑,希望引起所有人,尤其是男人的注意。
那個中國人呢,當時也經過輪渡邊,他開著車,也許是白色的,他穿著白色的西服,打著領帶。他站在陽光底下,瞇縫著眼睛,樣子有些迷茫。那天他剛好經過湄公河邊,因為無聊,他是那樣一個無所事事的闊公子。他再也沒有想到,他這一出現,造就了一篇能夠進入法國文學史的小說。
我們說,杜拉斯的生活是從這一天才開始的,這一天,她遇見了那個中國男人。在遇到他之前,她還是個處女,遇見他以后,她成了女人。她和他在夏日的中午做愛,關于做愛的過程,杜拉斯有過相當冗長的描述,她用她那支離破碎的語言,把一個純粹肉欲的故事,說得那樣有感情,美麗,催人淚下。
性在杜拉斯的小說里占據了重要的位置,這幾乎成了她的母題,和死亡及絕望一起,構成了撲朔迷離的小說元素。杜拉斯的小說,我承認是好的;即便撇開文學性,她的小說也是獨特的,引人入勝的。讀她的文字,我常常愛不釋卷。那流淌的、散發著芳香的語言,短句子,一波三折,帶我們進入小說曲徑通幽的深處。
應該說,她是個很優秀的作家,什么都具備了,感覺,才華,語言,小說的品質,沒什么可挑剔的。我承認它好,但我不熱愛。那里頭沒有我敏感的東西。有一次和朋友討論著,他也說,是的,不敏感;好是好,但它與我沒有關系。
我笑了起來,完全能夠明白:這就好比愛情和男女,我們所遇到的某些異性,好是好,具有華美的外表和內殼,優雅,嫵媚,富有,可注定是要失之交臂的;也從不覺得惋惜,因為不愛。我們會說,沒有道理可解釋的,只是不敏感,注定是沒有關系的。又像是一個女人,質地優良,可是因為長得美,也稍稍讓人感到懷疑,無緣故地心生不滿和遺憾。我們會想,她完全可以低調平淡一些的,那樣的美質,用樸素無為表達就足夠了。
我喜歡美,但討厭唯美。杜拉斯于我,癥結是否就在這里呢?再者,小說是敘述的藝術,它是接近日常生活的,平視的,反“詩化”的;小說語言需要精簡、修飾,但不可以拔高。也許小說并沒有太多的規則,許多小說的敘述基調也不一致,然而我喜歡的作家,盡管他們風格各異,我還是能從他們的敘述里找到相通的地方,比如海明威、卡夫卡、福樓拜,比如曹雪芹、張愛玲,以及當代的王安憶。
我不喜歡杜拉斯的敘述,完全是趣味所致,沒有道理可講;她的題材取向我也不喜歡,性、絕望、酗酒、瘋狂……這完全是我陌生的東西,我能夠理解,可是理解了,也不喜歡。如果硬要分析這其中的緣由,c73b03790882afe0560218a4eaf1a7b4我也只能說,她的敘述太見才華,不見功底。我以為,才華是向外的,功底是向內的;對于一個作家的要求,才華是最初的,功底是最后的。
杜拉斯的小說里,我較為喜歡的是《琴聲如訴》,這差不多是杜拉斯最好的小說,我以為比《情人》好,也比《廣島之戀》好。
杜拉斯最好的小說,差不多都能做到優美、流暢、不確定性——后一點尤為重要。《情人》也是一篇“不確定”的小說,雖然講的是青春、男女、欲望、分離,但是讓我喜歡的還是那些次要的人物,比如小哥哥,貧窮貪欲的母親,以及她對于女兒賣淫所持有的一種坦蕩而復雜的態度……這是小說主題之外的旁枝。我以為小說動人之處,從來不在主題,而在從主題偶爾延伸出的旁枝。主題是大的,確定的;旁枝是小的,可有可無的,一不小心,突然探出頭來。人生的動人之處,全在那一不小心的瞬間,偶爾探出頭來……世界的真相和奧秘也全在于此吧。
這篇《波爾多開出的列車》是我難忘的,雖然我的態度有點復雜。是篇隨筆,然而不妨把它當做短篇來讀。講的是情欲,一對萍水相逢的男女,坐在火車包廂里,簡單地說一些話;夜漸漸地深了,家人也睡著了,“就這樣,突然一下,開始了。一點力氣都沒有。被擊倒了。”杜拉斯詳細地描述了過程,小心翼翼的,不敢發出聲響;拿衣服遮住身體,蜷縮著,裝做是在假寐。后來困了,在這過程中也漸漸睡著了。凌晨時分,它又來了,身體交織在一起;再一次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天亮了,那個人的座位空著,他已經下車了。
文章寫得很好。然而在文章之外,我看到16歲的杜拉斯對性的態度。
一篇美文,短短的兩三千字,可是使人過目不忘。人物、細節、主題、場景……都有了,語言幾乎無可挑剔,可是總有一些東西讓我覺得異樣,雖然大多數的男人都渴望有這樣的艷遇。
杜拉斯和卡夫卡又不同,卡夫卡的恐怖是文學的,雖荒涼,可是給人愉悅和享受。杜拉斯的恐怖是世俗的,烈日荒荒,人跡罕至;陌生人,做完愛突然消失了。怎么想也不愉快。
關于這篇小說,我和一個朋友討論過,我說,你會嗎?在荒原里,和陌生人相遇了……你會嗎?她搖了搖頭,像是覺得寒冷,縮了一下肩頭,把手塞進衣袖里,她說,那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