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某次去看京劇《美猴王》。孫悟空騰云駕霧出場時,英文字幕把孫悟空駕著“祥云”(clouds)翻譯成駕著“土疙瘩”(clods),在場老外大笑,中國觀眾莫名其妙。老杜知道clods比clouds少了一個字母u,這對中國人來說是很容易犯的錯誤,漢字少一橫一豎仍然能猜到字意,英文少一個字母意思就會滿擰。誤會就此產生。
老杜連帶想到不少中國酒店的菜單,把“麻婆豆腐”譯成“滿臉雀斑的女人制作的豆腐”(Bean curd made by a pockmarked woman);把“驢打滾”翻譯成“打滾的驢”(Rolling donkey)……令人啼笑皆非。“螃蟹”(crab)翻譯成“大便”(crap);“妓女”翻譯成“女孩兒”(little girl),前者錯一個字母造成了意思大相徑庭,后者則別有用心地營造曖昧,令人瞠目。
老杜給文化部寫信,愿意無償幫助北京糾正錯誤的英語標識,為北京名勝古跡撰寫高水平的英文導讀。希望中國人覺得美國人是好人。
信寫得正是時候,北京申辦奧運成功,公共場所需要規范英語標識。有關人員到第二外國語大學找到老杜,請他修改地鐵里的不規范英語標識。
老杜說何止是地鐵,他志愿做北京所有旅游景點和博物館、畫廊等文化景點英語標識的義務糾錯員。
來人說:杜教授,感謝您對北京、對2008年奧運會的支持。但是飯要一口一口地吃,您先把北京市地鐵里的不規范英語標識給消滅了吧。
眼前的老杜,黑底黃花短袖唐裝,黑緞子襯著黃色銅錢紋,古樸扎眼;沏茶的動作敏捷麻利;盤腿坐在太師椅上,細數如何在潘家園淘古董,同小販討價還價……
若不是狹長的臉龐、深邃的眼睛和花白的絡腮胡存有明顯的異域特征,這位喜歡自稱“老杜”的外國人,實在與四合院閑話前朝的北京老頭兒并無二致。
老杜炫耀剛在潘家園淘到的墨綠色瓷瓶,我問多少錢買的,他眨著眼睛說:“你猜。”
我脫口而出:“三百元。”
他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喜歡陶瓷。老杜大為歡喜,說他的兒子威廉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力分校陶瓷藝術專業講師,兒媳是陶瓷藝術家,小兩口給兒子起名為ARGIL,意大利語“陶土”的意思。
他談到中國古董、民俗,包括琉璃廠古玩街、湖廣會館、梨園、長安大戲院……如數家珍,好京劇,有時候花一百多元錢打車去聽戲。
有人問:“老杜,聽得懂嗎?”
他說:“看懂了,京劇里懂得音樂、服飾、臉譜、生旦凈丑角色、唱腔,每一出講的都是歷史故事。這是中國最好的藝術形式。”
二外門口有個地鐵站,老杜每天從公寓走到地鐵站,乘地鐵四處轉悠,或坐出租到二環、三環、四環、五環、六環的文化景點。每到一處,迅速捕捉目標,端著照相機,逐字逐句,把不規范的英語標識牌拍攝下來,回家修改好,寄給市外事辦公室。
他的書柜里擺著《英漢藝術詞典》、《紫禁城宮殿建筑裝飾翻譯詞典》等書籍,有空就拿出來翻閱。在維護英語標識的純正性方面,老杜絕對是個完美主義者。給故宮博物院的英語標識挑刺兒,不顧旅途勞累,一遍遍地來到故宮,反復校正各景點的英語說明。時值故宮大修,有些英語解說需要鐫刻在大理石上。他一絲不茍地校譯。如果對方有電子信箱,他就把自己改好的文字用電子郵件寄給人家,或用傳真機,或直接送到對方手里。就這樣,幾年來老杜每周要用六十個小時給北京不規范英文標識找茬兒。包括博物館等文化景點、五星級酒店、交通路牌,他已經糾正了六萬多個不規范的英語錯誤。
他舉例:中國人習慣把“Toilet”(衛生間)翻譯成“W·C”。為弄懂這兩個英文的詞性,杜大衛甚至去英國駐華使館,研究這兩個單詞的緣由。結論是,美國人不講“W·C”,這是英國本土俚語。就像某些中國人將衛生間俗稱“1號”。Toilet源于拉丁語,無論是以英語為母語的人,還是講拉丁語系的西班牙、葡萄牙、巴西、阿根廷人;無論是講美式英語的美國人,還是其他講英式英語的人,都能夠理解意思。世界通用的商務英語是美式英語而不是英式英語,在中國的商務活動中應用最廣泛的也是美式英語。老杜說,既然是英語標識,就應該是應用最廣泛的誰都能懂的規范英語。
他為此找到北京市外辦,經過不懈的努力,如今北京公共場所的“W·C”統統變成了“Toilet”;“Way Out”(出口)也被更為常見的“Exit”所取代。
為避免不規范的英文菜名在奧運會期間鬧笑話,北京市最近形成了最新的《中文菜單英文譯法》討論稿,對兩千七百五十三道中國菜和酒水進行了相對規范的命名。其規律是:對于以主料開頭的中國菜名,比如“西蘭花扣海參”,就直接寫西蘭花和海參,中間用連詞連接。
對于以烹飪方法開頭的中國菜名,比如熘肝尖、水煮魚、燉豬蹄,采用烹飪方法的相應動詞,加上菜肴的主料來表示。比如水煮魚不譯為“魚在開水里翻滾”,而譯為“熱辣油里的魚片”(Fish Filets in Hot Chili Oil),使外國朋友一目了然。
對于以人名、地名命名的菜肴,直接以菜肴的創始人或發源地的拼音加主料來表示。比如“宮保雞丁”里的宮保怎么翻譯?以前是一串冗長的譯文老外還不知所云,現直接以漢語拼音組合成英文菜名“Kung Po Chicken”,Kung Po是漢語拼音的發音,Chicken在英文里是“雞”的意思,這種中西合璧的英文菜名既簡捷又好記。
具有中國特色又被外國人普遍接受的中國傳統食品,英語不能確切表達含義的,全部使用漢語拼音。比如:餃子、湯圓、油條、粽子、元宵、餛飩等。老杜很贊成這種音譯法,他覺得這種譯法在其他國家屢見不鮮,日本壽司(SUSHI)、日本清酒(SAKE)、朝鮮泡菜(KIMCHI)都是直接用的音譯。漢語也引進了不少外來詞匯,正如中國人目前對沙發、咖啡、吉他、吉普、坦克、雷達、的士、維他命這些印歐語的外來詞耳熟能詳一樣,老外也將對餃子、粽子、元宵、湯圓、油條這些漢語詞匯了如指掌。這些詞匯本身滲透著中國底蘊。餃子、粽子、元宵、月餅和中國的傳統節日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記住這些食品名稱的過程,也是熟悉中國傳統節日文化的過程。
老杜近乎偏執地喜愛中國式的傳統裝束,在地鐵里當“啄木鳥”,依然身穿唐裝腳蹬布鞋。擔任中央電視臺英語演講大賽評委。他一身唐裝與其他十九個評委等候在休息室,主持人倪萍笑著說:“在場二十個人,只有一個老外穿唐裝。”
老杜說:“老杜穿唐裝好看。”
導演說:“是唐裝好看,不是你老杜好看。”
想起第一次見老杜,是在北京的21世紀飯店,“十佳志愿者頒獎晚會”上,這唯一的外國獲獎者穿黑地紅花唐裝,格外引人注目。
老杜是個性情中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天聊到高興處,他會笑瞇瞇地眨一只眼睛扮個鬼臉,表情極為生動。我問起他公寓門口掛著的三個頗有中國味的面具,尤其一個面具的胡子長長地耷拉下來,神態之滑稽和老杜竟頗有幾分神似。杜大衛笑起來:那三個面具,代表著他們家祖孫三代,至于那個長胡子老頭,正是杜大衛本人。
我端詳著客廳北墻上的一組黑白照片問他:“這是您的祖先嗎?”
他說:“對,左邊這一組是我父親家族的人,這是我的爺爺,這是我的奶奶,這是我的父親;右邊這一組是我母親家族的人,這是我的外公,這是我的外婆,這是我的母親。”
她的奶奶很美,模樣有點像英格麗·褒曼,氣質高貴。我突然問:“您的奶奶是移民吧,我怎么覺得她有日耳曼血統?”
他驚訝地說:“對啊,你怎么知道?”
我說:“一種直覺。”
他說:“你的感覺很準,我的太爺爺家是愛爾蘭人,太奶奶家是德國人。1703年,我太爺爺從愛爾蘭乘船來到了美國的賓西法尼亞州,認識了僑居在這里的太奶奶一家。太奶奶是德國后裔,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剛好和太爺爺家的三個兒子一一相配。其中一個女兒就是我的奶奶。”
他的父系家族是愛爾蘭人和德國人聯姻,是歐洲混血兒。我的目光定格在客廳東墻上的一幅陶瓷畫上,上面畫著幾朵黃玫瑰,畫的意境有一種淡淡的憂傷。他說:“我的太奶奶喜歡黃玫瑰。”我凝視這靜謐的黃玫瑰,忽然想到,不知是否祖先一脈相承的漂泊因子,促成了老杜向東方的求索。
我的目光在客廳里脧巡,突然,我發現北面的桌子上擺著幾個鏡框,里面鑲著杜大衛身穿軍裝的舊照片。其中的一張是他穿著美式軍裝坐在臺階上,身后是高大的棕櫚樹。他的懷中抱著一個兩歲的衣衫襤褸的越南孩子,孩子骨瘦如柴,像埃塞俄比亞難民。另一張照片上,一群越南孩子正在美軍的帳篷邊玩耍。我的眼睛一亮——老杜留給我的第一印象,腰桿筆挺,站姿像白楊樹一樣挺拔,就給我一種軍人的感覺:“您參加過越戰?”
他說:“是的。”
我仔細端詳著那張照片,發現老杜緊緊摟著那個越南孩子,好像生怕他受委屈似的。我問:“您為什么把他抱得這么緊?”
他說:“這個孩子很可憐,瘦得皮包骨頭。這該死的戰爭!”
“您也反戰?”
“當然,戰爭是災難。”
老杜的經歷堪稱傳奇。美國法律規定:只要不是病人、殘疾人或在校大學生,就必須服兵役。1965年,老杜大學本科畢業,本想接著讀碩士,將來當教授,可老師對他說:“大衛,最好的教授不是像書呆子似的老讀書,而是趁年輕先去世界各地看一看。等有了生活閱歷后再回來讀書,你能理解很多以前不懂的東西。”
他覺得老師說的有道理。1965年8月,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老杜投筆從戎,經過一年多的軍事訓練,被提拔為美國陸軍步兵軍官。
1966年,他被派到越南作戰。入伍時他考慮到有可能上戰場,但既然選擇當兵就意味著不能拒絕上戰場。因為你是軍人,軍人的職責就是服從,不想去越南也得去。他從軍銜最低的尉官干起,管理著四十五個士兵。他在越南待了兩年,親眼看到了越南百姓和美國士兵被戰火奪去了生命,從此特別厭惡戰爭。
1967年7月,他隨部隊離開越南回國。本打算從步兵軍官轉為人力管理軍官,但上司說:“裝甲兵軍官少,你還是當裝甲兵軍官吧。”
裝甲兵軍官就要整天同坦克打交道,他個頭兒高,坦克里太狹窄,盛下他這個大塊頭有點勉強。他拒絕了上司的建議,調到了陸軍后備役部隊。后來上司說坦克狹窄,潛艇寬敞,你到潛艇上工作吧。于是,他奉命調到了海軍補給中心,擔任潛艇補給主任助理。
桌子上那張他身穿軍服的照片是1967年在南越西貢拍攝的,他沒有去過北越,整天在南越的叢林中作戰。越南孩子不怕他們,經常到美軍軍營來玩。說來可笑,他在那兒沒有受過槍炮傷,卻受過金屬桿傷。在美國長大的人,誰受得了熱帶雨林氣候的折磨?他和一群美國士兵住在悶熱的帳篷里,天氣太熱,他索性在樹上拴了張吊床露宿熱帶雨林。越南老下雨,他就用雨布苫在吊床上方遮雨。有一次,他在吊床上酣睡,突然刮起大風,把支撐帳篷的金屬桿吹倒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頭上,頭部受了傷,出了不少血。
華盛頓有一座越戰紀念碑,花崗巖的石頭碑體上面鐫刻著美國參加越戰陣亡者的名字。其中就有老杜的戰友。他說,每次摸著那些戰友的名字,就覺得活著真好!
也許是在越戰中見到了太多的傷兵,老杜對殘疾人充滿了同情,他同樣也將這顆仁愛之心帶來了中國。徜徉在北海團城、故宮、天壇等風景名勝,他發現有的景點缺少殘疾人無障礙通道,就做了一個研究課題:評估北京市各個文化景點殘疾人通道的便利性。他撰寫了《博物館和文化景點應當為國內外殘疾游客提供便利》的論文,發表在《中國文物報》上,熱心建議北京市的旅游景點要為殘疾人考慮,他也因此被聘為北京市殘聯專家顧問。
老杜無限感慨地對我說,他和中國的不解之緣,似乎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他從小就特別喜歡吃中餐,對洋快餐反而不適應。
在越南服役期間,他見過一些越南工藝品,打心眼兒里喜歡。回國前,他曾去過一次香港,買了四幅中國畫。他意識到自己對東方文化有一種特殊的著迷,就要求回大學繼續攻讀越南文化碩士。美國法律規定,軍官上大學,政府掏學費。原福州大學陳校長是南加利福尼亞大學亞洲研究系主任,他對老杜說:“你要是想研究越南文化、日本文化、韓國文化,首先就要弄懂中國文化。因為中國文化是亞洲文化的核心,日本、韓國、越南的很多文化都是從中國傳去的。”
老杜采納了陳主任的建議,到南加利福尼亞大學東亞文化地理系學習中國文化地理。他的文化地理研究課題是黃河。
1990年,他第一次來到中國,在蘭州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和大學管理顧問。黃河在蘭州的懷抱中穿過,蘭州黃河大橋旁有一尊黃河母親的雕像,充滿了母愛的溫馨。從見到黃河的第一眼起,他就覺得自己與這條河流有一種前世的約會。
有一天,他在蘭州街頭逛悠,一個算命先生看過他的手相后說:“你的前世是個中國高僧,你到中國來是回家了。”
敦煌離蘭州很近,杜大衛利用假期到敦煌采風,研究敦煌的歷史文化。他了解了絲綢之路的歷史文化風土人情。1992年,首屆絲綢之路節在甘肅舉行。甘肅省政府印了很多介紹絲綢之路的小冊子散發給中外來賓。前來參觀的老杜發現甘肅省博物館的英文解說詞有很多翻譯上的錯誤,就志愿當義務糾錯員。甘肅省政府知道后,索性把小冊子寄給他,讓他糾正小冊子里不規范的英文內容。于是,他一邊糾正錯誤一邊編輯《甘肅絲綢之路——英漢旅游手冊》,這本書對中外游客了解絲綢之路提供了指南針。
當時很多中國人想出國訪問,可又不會寫英文個人簡歷,老杜就撰寫了《學者個人簡歷書寫指南》的文章,刊登在《教學與研究》雜志上,有的放矢地指導中國學者。
看到中國人在大班英語課上口語能力差,不敢張嘴說英語,他又撰寫了《沒有媒體設備,如何教好大班會話課?》的文章,由美國政府印刷出版社出版。他的論文深入淺出,很對中國人的胃口,為此,他被甘肅省政府授予“優秀外國專家”的稱號,這是中國政府首次授予外國教授的獎項。
老杜酷愛游學,曾利用暑假來到甘肅拉卜楞寺,在那里待了一個月,對佛教產生了濃厚興趣。后來,他的妻子舍仁遇到一位信奉小乘佛教的斯里蘭卡高僧,這位高僧是倫敦大學的宗教學博士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宗教學碩士,在洛杉磯開辦佛學院。高僧讓老杜到斯里蘭卡佛學院學習教育管理學,他欣然前往斯里蘭卡,學成歸來后義務幫助高僧管理洛杉磯佛學院。
2001年,高僧圓寂。妻子舍仁希望老杜和自己一道在洛杉磯安度晚年,可他卻鬼使神差又來到了中國,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教授分析思維。
正因為東西方文化存在差異,作為一個熱愛東方文化的美國人,老杜對中國人習以為常的弊病更為敏感。我發現老杜的可愛一是敏銳,二是直言。孔子說:“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老杜覺得正因為熱愛中國,所以對她的不足才應該直言不諱。他發覺北京市的旅游景點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講解員文化水平低,博物館沒有充分發揮文化教育啟蒙的作用,出售的紀念品文化含量不高。在美國,博物館講解員文化水平很高,展覽廳中的講解牌都具有極深的文化韻味。北美和歐洲人特別喜歡博物館,美國的中小學生如果在假期買到了好的旅游紀念品,就會在開學時帶到學校向同學們炫耀。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每年光紀念品就能賣5億美元。
他滔滔不絕地向我訴說著,我接過了話茬兒:“杜教授,您說的有道理,博物館應當賣一些最具文化品位的紀念品。比如,敦煌是中國人的驕傲,每年有大量的中外游客來參觀。敦煌壁畫里的菩薩造型很美,可以研發一些青銅材質的敦煌藝術品定點銷售,其純正的敦煌藝術風格與優美的造型、精良的工藝,都具有較高的收藏價值。這樣一來,游人既買了你的旅游工藝品,也記住了敦煌的歷史。”
老杜眉毛一揚,興奮地打斷了我的話:“你說得太對了,我覺得故宮博物院的紀念品商店應該賺更多的錢,不要總是賣塑料項鏈木頭珠子玉粉首飾等廉價紀念品,更不要讓比薩餅咖啡屋等西方餐飲在故宮駐足。《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大觀園是仿照《紅樓夢》的描寫修建的,就要有高雅的文化品位,不要在這樣的地方弄些套圈兒、射箭、電動玩具來煞風景。”
近年來,杜大衛在學術刊物上接二連三地拋出了《中國博物館和文化景點如何增大自給能力和最大化體現其教育價值》、《充分發揮博物館和文化景點的文化資源》、《如何使博物館和文化景點自給自足》、《大觀園——一項實例研究》、《從不恰當的商業化中挽救大觀園的重要文化財產》等文章,對博物館和文化景點的文化資源進行了認真的文化學思考。這些“重磅炸彈”拋出后引起了高度重視,大家覺得老杜這個美國“鬼子”對中國文化摯愛有加,把他聘請為北京市政府旅游局專家顧問。
告別杜大衛時,他在我的本子上用英文寫道:孫女士,很高興能認識你。我很欣賞你能提出這么有趣細致的問題。祝你好運。我很高興能叫你一聲朋友。
接著,他又用漢語寫道:謝謝您,好朋友!老杜。
看著他龍飛鳳舞的字跡,我記憶的車輪也在飛速倒轉。
上小學時,我所在的北京市西苑小學有兩個節目被選調到頤和園參加節日演出。一個是舞蹈《削竹尖》,一個是活報劇《紙老虎》。我們八個女生頭戴柳條做的柳圈帽,邊跳邊唱《削竹尖》,我至今還依稀記得幾句歌詞:“削竹尖,削竹尖,越南人民斗志堅。削好竹尖打美帝,舍生忘死保家園。哎呦哎呦,打敗美帝美名傳。”
另一個活報劇《紙老虎》,臺詞已經模糊了,只記得開場白是“奇聞出美國”,大意是美國有貧民窟,有白人對黑人的種族歧視,有流浪漢凍死在街頭。
受當時政治氣候的影響,我以為所有的美國鬼子都是強盜,都迷戀戰爭。我篤信老人家的教導:帝國主義日薄西山氣息奄奄,而我們像一輪噴薄欲出的紅日。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
大學時代,看了美國人拍攝的越戰題材電影《現代啟示錄》、《獵鹿人》、《野戰排》、《阿甘正傳》、《生逢七月四日》……這才領悟到美國人對于越戰的反思。《獵鹿人》講述的是戰爭對人精神的異化,人完全變成了一部殺人機器;《野戰排》里的克里斯因為那段當搬尸兵的經歷,對當軍人的神圣感漸漸消失,在越戰中,他跟隨中尉奔赴戰場,親眼看到了越美雙方軍人殘酷的廝殺,以及對敵軍的殘酷虐待……他厭倦了戰爭,想回到他的大學生活中。這些片子無不使我震撼。
不得不感慨命運之手的玄妙莫測。當年在學校表演活報劇“奇聞出美國”的同學,如今已然在美國定居;昔日穿梭于越戰硝煙的美國大兵,成了赫赫有名的北京優秀志愿者;而曾經高唱“打敗美帝美名傳”的紅領巾的我,今天卻與一位“美國鬼子”言笑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