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反轉片”

　　前年，在天津見到老朋友馮驥才時，他說：“我要為你寫一篇文章，題目就叫‘魯光的反轉片’。”
　　所謂的“反轉片”，是我在繪畫藝術中的一種探索，或者說一種創新。
　　中國繪畫有悠久的歷史，傳統技藝很嚴謹。我選擇的花鳥畫，發展到今天，已形成了許多固定的模式。繼承傳統固然很重要，但筆墨當隨時代，出路在于創新。創新談何容易！想要突破舊有的框框，真是難于上青天。
　　習畫之初，別人說我的畫像李苦禪、崔子范，我便頗為得意。漸漸地我就不知足起來。我的耳邊老響起齊白石老人的一句至理名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一味跟老師身后亦步亦趨，是學藝之大忌。我喜歡傳統，但又圖謀反叛傳統。腦子里老琢磨，怎么圖變。應該說，我是一個不安分的習畫者。
　　大概是1９90年，我在中共中央黨校進修，一天在圖書館翻閱畫刊，見到一幅逆光拍攝的荷塘小景。荷稈是漆黑的，荷花是深紅的，沒有枝蔓，沒有荷葉，很現代。此圖觸發了我圖變的靈感，洞開了一個計黑為白的新理念。我開始在宣紙上做試驗，把黑荷稈變成白色，把白底變成黑色，黑白紅三種顏色融于一紙，很具沖擊力。加上荷稈疏密有致，長短不一，更具現代感。這樣畫出來的荷，與傳統的荷，完全不一樣，是一種嶄新的藝術樣式。后來，我又用這種辦法畫牡丹、水仙、向日葵等其他花卉，畫各種飛禽走獸……
　　1994年底，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中國作家十人書畫展時，我拿出了幾幅計黑為白的花鳥畫新作，立即引起了觀眾的強烈反響。到現場觀看畫展的崔子范老師當即給予肯定，“你的紅燭和黑底畫都很新鮮，可以繼續畫下去。荷花可以畫它十幅二十幅，成為一個系列作品。”著名畫家徐希也說：“黑底畫畫下去，可以闖出一條路……”
　　傳統中國畫特別講究用線，講究留白，疏可跑馬，密不透風。最忌諱的是整齊排列。計黑為白，越了雷池，破了不少舊規矩。構圖、造型、用色、用線都得變。一句話，一切規矩都得服從新的審美理念。愈試驗，愈新鮮，膽子也愈大。在澳門、日本和新加坡辦畫展時，計黑為白的創新之作，幾乎占了展品的一半，甚至一大半。
　　對于我的變法，界內人士看法不一。有的叫好，有的卻不以為然。有好心的同行勸我千萬別走這條路。我反復思考后，決計繼續變下去，逐漸完善這個新的藝術樣式。話由別人說，畫要靠自己畫。想怎么畫就怎么畫，跟著藝術感覺走。
　　大畫家、大評論家周韶華先生見到我的這些創新之作后，給了充分的肯定。他稱我的創新之作已“從文人畫走進現代中國畫”。他在一篇評論中寫道，“二十多年來，魯光兄聚精會神地在追求一個理想目標，就是追尋當代中國畫的語境，找到自己獨立特行的語言方式。他在這方面的一大創造，就是把中國畫‘知白守黑’的原理一反正負。即把計白為黑顛倒過來，變計黑為白，反白為黑，讓視覺效果反其道而行之，產生全新的視覺沖擊力，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這種圖式換型和語言轉換，古未有之，今由魯光開始，是魯光的專利。他就是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創造意識，用全新的視角去觀照世界，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生活，用自己的心靈去畫畫，用自己的情感去驅動畫筆、色彩和造型。如《荷塘印象》、《寵物》、《往事悠悠》、《案頭之花》等作，通通畫的是自己的感受，說的是自己的話，走的是自己的路。不但強調黑白對比強烈、色彩響亮和視覺節奏的沖擊力，而且他把整體和諧的秩序美與用色的經濟有機地處理得光彩奪目，成為他的藝術的一個光輝亮點和最強音。”
　　藝術大家的肯定，更堅定了我圖變的信心。在計黑中，我又有意留白、加色，黑而不死，黑中有變，使畫面更加豐富多彩，更耐看。
　　1996年在中國畫研究院展出時，李可染先生的夫人鄒佩珠與她的日本兒媳婦駐足一幅幅計黑為白的新作前，久久品味，并將畫幅拍攝下來，她對我說：“我很喜歡這些畫，很新鮮，有藝術沖擊力……”
　　2002年初夏，在日本富山水墨美術館舉辦過一次《現代中國水墨畫展》。展出作品六十件。其中四十件是日方自己收藏的現當代中國名家之作。我們去了三位畫家，每人展出六七幅畫作。我送展的畫，除紅燭和牛畫之外，還有《向日葵》、《水仙》、《待客圖》等幾幅計黑為白的畫作。日本美術館館長見到我的頭一句話便是，“我以為你是位青年畫家，沒有想到你這么大的年紀了。”言外之意，就是從畫看，我應是年輕人。一位日本中年女畫家對我的《向日葵》情有獨鐘。畫展開展后的一個禮拜天，她來我下榻的飯店看望我。那天，她老在我的眼前走動，來來回回地走，見我沒有反應，她問我：“您不覺得我今天很漂亮嗎？”不等我回答，她指指身上的衣衫。我才注意到，她的衣裙畫了許多色彩鮮亮的向日葵。上衣斜著畫了三朵葵花，裙子下擺畫的葵花數不清有多少朵。她說：“看了你們的畫展，我就去買衣服和顏料，照著您的《向日葵》，畫了這身衣裙。今天特意穿來讓您看看，美不美？”
　　呵，原來是受了我的《向日葵》的刺激畫了一身衣裙。我仔細打量了她，說：“美，挺美的。不過，你畫得比我好。”
　　“我喜歡您的畫，每幅畫都充滿了生命力。”她真誠地說。
　　日本皇子和紀子妃駐足我的計黑為白的《水仙》前，欣賞久久，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按日本有關規定，在美術館展覽是不能賣畫的，但美術館有權收藏。2002年日本正經濟危機，藝術品市場不景氣。日方還是以五十萬日元收藏了我的這幅《水仙》。
　　這批計黑為白的花卉畫，在澳門千禧藝術館展出十天，每天參觀者絡繹不絕。一位澳門大學藝術博士，以澳門觀眾的名義在留言本上寫道，“近年來少有的畫展”，給畫展以高度的評價。一位署名“法國佬”的觀眾，為這些別開生面的畫幅叫好，在留言中寫道：“感謝畫家為我們帶來這么有創新的一個畫展。”
　　前些天，美國股神巴菲特之子偕夫人來京，在通州高碑店與我們小聚。應高占祥先生的請求，我以一幅黑底荷塘相贈。沒料到，他們高興得連連贊嘆：“太喜歡了！”
　　英國倫敦一家畫廊的女老板，在劉勃舒家見到我的掛歷，對我說：“你的畫與我們見慣了的中國畫不同，在西方會有很好的市場。”
　　榮寶齋出售的中國畫，一般都是傳統的名家名作。但我的計黑為白花鳥畫居然也掛進了大堂之上。我畫的一幅《秋》，黑色中有兩只以線勾勒的白鵝，還有數不清的褐黃色的蘆葦，醒目而又充滿神秘感。此畫掛出不久，就以較高的畫價被一位澳洲人買走。走了一幅之后，我的計黑為白畫就不斷掛進了榮寶齋這家百年老店。
　　各種展覽和售畫信息，對我來說，只有一點是最重要的，計黑為白的變法是成功的。從此，我走創新之路的決心更堅定。
　　我畫畫起步晚，而且并未受過藝術院校的專門訓練，完全是“半路出家”。我努力補繪畫的傳統基本功，但我絕不當技巧的奴隸，而要做技巧的主人。現在看來，“半路出家”也有一個好處，沒有條條框框，像一匹野馬，闖進畫壇，馳騁自由。
　　去年春天，我給吾師子范先生拜年時，他說：“你的同齡人有的已到達藝術高峰，有的已走下坡路，你畫畫起步晚，高峰還在后頭呢！”老師的這番話，讓我寢食不安。我想，我如何走向自己的藝術高峰呢？我不能吃老本，還得變。變得更有民族味，變得更具現代感。但我不會變得讓國人看不懂，更不會變得連自己也看不懂。畫，總得讓人讀得懂才行。我的變法有一條原則，植根民族文化的土壤里去變，怎么變都有民族味。好的藝術，總是新的。但不能倒過來說，凡是新的都是好的。
　　我的前面，有一位變法的先行者——我的朋友李世南。我收藏有他早期的人物畫，彩墨淋漓，很純美。后來，他的人物畫就變得比較古怪、苦澀。再后來，筆墨肆意，人物從具象變意象，甚至有些印象派的味道。但萬變不離其宗，筆墨色彩都是地道中國味的。他像一個苦行僧，從浙江漂泊到西安，從西安到武漢，又從武漢到深圳。從深圳到鄭州，然后從鄭州到北京定居。近兩年又常回故土紹興寓居作畫。在藝術上，他從來沒有停止變法。他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我收藏有他各個時期的畫作。依我看，他是在漂泊中追求藝術，在漂泊中完善自己的藝術。
　　
　　我還有一位從事現代書畫的好友——古干先生。他從畫純美的舞蹈人物起步，中間一度熱衷于為歷代文化名人造像。他打算畫一百位歷代人物。當他畫了二十多幅歷代人物像讓我欣賞時，我說：“畫得很有味道。但我建議你停筆不要再畫下去。再畫，會重復……”他聽取了我的意見，開始探索書畫結合之路。我直言不諱地說：“你的畫，不是中國最佳，你的字，也不是中國最好。如今，你把中國的字與畫結合起來，卻成了中國第一……”他走出了一條屬于他自己的藝術之路。他的作品極具現代感。他把中國字打碎砸爛融進他的畫中，又把畫與字糅合成一體。我說：“古干兄，你的成功在于你的聰明，你把中國五千年文化作為你的書畫作品的底蘊。盡管畫現代，但現代中透出濃濃的東方味、民族味。”
　　我的這兩位朋友，都是才華橫溢者，可稱藝術天才。我是無法與之相比的。但他們勇于探索，勇于創新的精神，卻深深地感召了我。
　　世南、古干是我的兩位朋友，但也是我的兩位老師。三人行必有吾師，千古名言也。
　　只要有去國外的機會，我都會去當地的美術館、博物館參觀欣賞。法國的羅浮宮藝術品太多，我是小跑著看的。在日本，我幾乎用了半個月的時間，看了十多座美術館，考察了傳統的日本畫和日本收藏的世界各國的藝術品。見多才能識廣，藝術眼界才能開闊。井底之蛙，是最可悲的。生活在北京，展覽多，欣賞中外藝術品的機會多，是從事藝術創作得天獨厚之地。
　　北京還有個古玩市場潘家園。人們說，那兒的文物名畫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的確如此，我上過當。看了三年的瓷器未敢下手。三年之后的一天，我終于下手了，買了幾件清代的青花。當我向一位專家咨詢真偽時，專家說：“仿的。”我急忙問：“何時仿的？”邊上一位擺攤的笑道：“昨天！”從此，我對瓷品再也不敢下手。只好自己跑到景德鎮燒制自己的真品。潘家園有一個龐大的舊書刊市場，多是真貨。國內外畫冊堆積如山，價格便宜得讓人吃驚。上千元的畫冊，幾十元、百來元就可買到。我常去那兒淘書，抱回許多中外畫冊，有繪畫的，也有攝影的，有國畫也有西畫。淘到好書埋首其間，吮吸藝術養分，真是一種享受。我總覺得，各種藝術是相通的，中國畫應從油畫、雕塑、版畫、水彩畫、剪紙、蠟染、年畫等中外藝術中吸收養分。我喜歡藝術的“混血兒”。世上的混血兒都是很美很聰明的，那么藝術中的“混血兒”呢？也一樣是很新鮮很漂亮的。林風眠、吳冠中的繪畫，大都是中西融合的。徐希、張桂銘的畫作，也具這種融合特征。我在做夢，此生能不能也生個自己的繪畫藝術的“混血兒”。當然，我心里明白，無論中國畫還是西畫，我都無根底，只是喜歡而已。但做一個這樣的美夢，總是允許的吧！有夢才有希望，才有追求。我是藝術上的一個追夢人。
　　
　　2008年3月22日于北京龍潭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