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八分鐘。八分鐘可以說些什么?劉小木一邊打領帶一邊暗忖。弄完了照照鏡子,又把西裝扒了,換上套頭毛衫——在“八分鐘約會”里,他不應當以一個西裝男的形象出現,那會約等于中介從業者、保險推銷員與新郎官,小木可不愿意,特別是新郎官,那終結自由的可怕身份,最好離他遠點兒。現在這樣兒多好,約會、性、情感、物質、浪漫、獨立,什么也不缺。
出門之前,小木再次翻了翻手機短信加以確認,“自由人部落”對會員的聯絡都是采用短信通知:常府街十六號冷酷天堂西餐廳,晚九點。八分鐘約會,費用:男會員八十,女會員五十。新會員免單。
八十元,如果在那里逗留一小時的話,從理論上講,劉小木可以先后與六七個姑娘進行光明正大的調情,多么經濟而富有效率的模式,真該向所有缺乏耐心、渴望新鮮的家伙們吐血推薦!不過,效率與效果無關,姑娘,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動物,小木了如指掌卻又迷惑不解。也許……嗯……他今天該表現得務虛一點,從而在一群以相親為潛在目的的家伙當中顯得與眾不同。
好吧,小木打定主意,今晚要跟她們談談玉生。
2. 其實,劉小木至今還沒有見過玉生本人呢。那孩子在遙遠的東壩,地圖上找不到的窮鄉僻壤。但他每半個月給小木寫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字跡,寫在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上。信里,他總這樣叫小木:老大。奇怪,他從哪兒學來這么一個江湖氣的稱呼?小木在回信中問他,玉生說:我看電視里,一個人想死心塌地幫另一個人做事,都是這樣叫的。
他要幫我做什么事呢。小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需要他的幫了?難道僅僅因為那些“漂流瓶”紙條?
從小時候就開始了,小木愛玩“漂流瓶”。怎么辦呢,家里,父母們總忙事業與家務;學校里,全是跟自己同樣嬌慣的獨生子女,各樣毛病一應俱全,自私而討厭,根本成不了朋友。他只能每天縮在單人床上幻想,這么大的一個世界,在陌生地域的某個角落,必定有那么一個人,或男或女,與他同樣孤單,正等待他的呼喚與尋找……正是為了那個人,他開始寫紙條,裝進瓶子,等有機會遇到江,遇到河,遇到海,就盲目而熱切地丟進去,讓它隨水而去……不久,為了增加概率,他自作主張地擴大了“漂流瓶”的外延,礦泉水瓶兒、可樂瓶兒、啤酒瓶兒——只要手邊有紙與筆,他都會寫一張紙條放到瓶子里,內容大同小異,一連串以我開頭的陳述句:我叫劉小木,我是男的,我生于1980年,我很孤單,我在尋找一個朋友,或許就是你,請給我寫信,我的地址是……
工作之后,為了減少麻煩,他會利用星期天一口氣寫上許多紙條,放在隨身的衣服口袋里備用,每走到一個地方,本城或外地,酒吧里或馬路上,只要手里有瓶子,趁旁人不注意,他都抽出一張小紙條兒塞進去……總之,這么些年,真不記得他到底丟出過多少張紙條了。當然,從來都是黃鶴不返,或許就算有人看到,也不會當真相信,這是個防衛過當的時代,任何一件事情,人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玩笑或欺騙,他們寧可相信那紙條是個惡作劇!
所以吧,小木其實也知道,什么漂流瓶,這游戲太過笨拙,本世紀不宜,現在,就是貼身肉搏過的男女,都未必有真情真義,何況不可知的陌生人?但是,那又怎樣,他就愿意在這件小事上放縱一下自己,將近三十年的人生,精明冷靜到了頭,亦無聊無趣到了頭,就這樣蠢一回吧,誰說不能呢。
然而,事情就這么發生了。去年底的某一天,碰上單位組織“送溫暖、捐棉衣”,在他撿出來交差的那件舊棉夾克中,不知何時寫下的一迭“漂流瓶”紙條,放在口袋里忘記取出了。這舊夾克,與別的舊衣服們,一路顛簸輾轉,經過一些富有政治作秀意味的交接儀式之后,到了東壩小學。六年級的玉生與別的孩子站在一起,排成彎彎扭扭的小隊伍,接過了那些過時且陳舊的城里垃圾。
不過,小木的那件棉夾克,可是“蘋果”牌的,不管買衣服還是喝咖啡,他一向喜歡大牌。他知道,社會學家總在說,所有生于80年代的家伙,一出娘胎就淹進了市場之潮,是物質一代、享樂一代——這說法對嗎?小木無意追究,但他想問問,而今,除了品牌上面的LOGO,現在還能相信什么呢?假模假式敗人胃口的玩意兒太多了,隨時都會澆得人一頭沮喪,他得對自己的心情負責。并且,當玉生成為自己的兄弟后,他多么高興自己的“品牌迷信”呀,最起碼對得起玉生吧,當他穿上自己那件購于上世紀90年代末的“蘋果”夾克,那孩子一定也會體味到正牌貨的好處,拉鏈、帽子、袖口等這些細節上的妥貼與舒服……
3. 第一個八分鐘,在劉小木說到“漂流瓶”的時候,結束了。那姑娘戀戀不舍的眼光停在他的鼻尖,她準以為小木純情而浪漫:“天,別人都在搞網絡,你還在玩漂流瓶?夠酷!那些紙條,你現在也帶了嗎?給我一張?”
“不,不能面交。這得靠機緣,說不定它會在‘農夫山泉’里與你相遇。”小木冷淡而俏皮地應付她,一邊站起身,開始移向下一個“八分鐘”對象。
這是一個戴著齊眉假發的姑娘,假發上別著流行的人造水晶發夾,黑白色高領毛衣,她把自己裝扮成了“效顰版”的奧黛麗·赫本,但效果實在太糟。沒關系,劉小木繼續往下講,從單位里的送溫暖活動到他做工考究的夾克,一直到他某日突然收到一封信。
“……陌生筆跡、陌生地址、一封信,現在還有人能收到手寫信嗎?這有多稀罕!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漂流瓶!我的那些紙條兒們!天哪,無數張紙條,無數只各種各樣的瓶子,這么多年,這是第一次的回應!”
冒牌赫本做個堅決的手勢打斷小木,她指指手表,表情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意思:“對不起!讓我說兩句。我的職業是助理會計師,愛好烹飪和K歌;我身高159,體重54,三圍26、23、29;我大學里談過一次男朋友,但沒有那種關系;我老家是山東萊城的,父母都已退休……”
悅耳的鈴聲幸災樂禍地響起,時間在她父母這里終止了。再見了,赫本小姐,小木想,他是否應當抓緊最后一秒鐘提醒她:好的推銷員都不是急性子。
4. 玉生的第一封信,夾在銀行對賬單與大眾證券報之間,像是只呆板莽撞的小鳥,中途折斷翅膀,落到劉小木的桌上。
捏著信封,像握住小鳥溫熱柔軟的尸體,小木克制著讓自己猜想了一會兒,如同實習記者列采訪提綱:來自何處?性別?年齡?會寫些什么?熱忱的回應還是無情的惡搞?手中的剪刀早等不及了,自作主張地親吻上信封的邊緣,一張有著淡綠色條紋線的作業本練習紙飄了出來。
老大:
你好!小弟我看到你夾克衫口袋里的那一疊紙條了!那樣言真意切,真叫我心潮澎湃、徹夜難眠。你是專門放在衣服口袋里給小弟我的嗎?你真聰明!走了那么遠的地方都沒有丟。不過,你何必一下子寫那么多一模一樣的?看上去,多可憐呀!
現在,小弟我要響徹云霄地回答你:我愿意!愿意跟你交朋友、做兄弟。
自我介紹一下,小弟我叫張玉生,十三歲,東壩小學六年級。我團結同學、尊敬師長,從來不打小報告。我語文比數學好,特別是成語,老師總夸我是活學活用。我貌端體健,玉樹臨風,但從不給女生遞紙條,因為我要等到長大了好好談戀愛,這方面,小弟我其實很有研究。
言歸正傳,按照年齡算下來,我應當拜你為大哥。從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會發現,小弟我是個熱心腸的人,只要我認了你做兄長,你就一定不再會孤單了。
你放心,只要搞到錢買郵票信封,小弟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再見!敬禮!
小弟:玉生
這信完全出乎意外——是個鄉下孩子,稚氣而假裝老練。而且,只是緣自那些尚未來得及丟出的紙條!以一件擱置了十多年的舊棉衣為媒介!多么解構,多么嘲諷。但恰恰是這份陰差陽錯,包括那孩子的熱腸熱肚,讓小木一陣怔忡,好像有什么小東西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心臟,又疼又舒服。
小木可以想像到那一幕:當玉生回到家,喜滋滋地再次穿上那件“蘋果”夾克,調整松緊帶,收好帽子,把手伸進每一個明袋,再伸進每一個暗袋……一定就是這個時候,他的指尖摸到了一迭窄窄的紙頭,一陣喜悅與好奇,他不動聲色,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打開來,看到了小木不知寫于何時的陳舊筆跡:我叫劉小木,我是男的,我生于1980年,我很孤單……
紙條有一小疊,十幾張呢,張張一模一樣,像個真誠而急迫的結巴。并且,一定發黃了,筆跡都洇開了吧。但沒關系,死去的某一瞬間,舊時光里的小木,小木的無聊與焦灼,在玉生的手里,又復活過來。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劉小木啊,他對自己說,你開始有了一個鄉下的小兄弟了。也好,有聊勝于無。這手掌向上、乞討情感的孤獨生活,多點什么,總不是壞事。
5. 小木把頭向前伸去,這第三位姑娘以為他要講個人隱私,也體貼地把頭往他這邊靠近。她耳朵上掛著藍色耳環,燈光下非常璀璨。對著這璀璨的光圈,小木對她復述了玉生的第一封信。
從“老大”的抬頭開始,她就笑起來,耳環顫抖,劉海垂下。此后的幾次大笑,均笑得恰到好處,這說明她至少有點幽默感:“我說,這真可以入選年度最無厘頭事件了!不過,你得拿出老大的樣子呀,給人家寄點郵票與信封!別讓那孩子還倒貼錢來撫慰你!”
謝天謝地,總算有這么個姑娘,能聽進去小木的話了,而不是急著推銷。也許他該向她伸出手,邀請她退出車輪戰般的“八分鐘約會”,然后他們就可以坐到另一邊,光線稍暗的地方。
你叫什么?劉小木今晚第一次詢問姑娘的芳名,他相信他的眼神應當足夠誠意。
龍貓。隨口報了個宮崎峻動畫片主角名,一邊微笑著站起來,她丟下小木,走向下一個八分鐘。
不是我負人,就是人負我。永恒的交往定律。罷了,這無聊的夜晚。小木索然無味地迎來下一個灑了過濃香水的姑娘。
二
1. 算是因為龍貓的提醒吧,劉小木給玉生又寄了一批郵票與信封,同時,在信里,他跟玉生提了提那糟糕的約會,因為玉生一直很關心他的終身大事,總以為這便是小木孤獨痛苦的唯一原因。有一封信里,玉生還專門談到這個問題,滿口的老成與世故:老大,替我找到嫂夫人了嗎?你快三十了,不小了,要只爭朝夕呀。我堂叔跟你一樣大,今年都生二胎了,老大,你知道嗎,現在的計劃生育,是計劃生二胎,只要弄到二胎的指標,就可以生了……等你找到嫂夫人了,如果想生兩個,小弟我來想辦法,替你搞二胎指標。此后,幾乎在每封信的結尾,他都會向并不存在的“未來嫂夫人”問好,像是故意給小木壓力似的——他準以為自己這一招用得非常巧妙。
小木給他弄得煩,索性跟他實話實說,怕他不懂,就打比方:玉生小弟,燒開水你曉得吧,燒到一百度,就滾開了。如果,拿結婚來比作燒水,我這樣兒的——我不是水,而是另一種液體,沸點高,三百度、五百度,都滾開不了,總之,不管喜歡誰,真真假假的,總糊涂不到頭腦一熱就沸騰就結婚成家的地步,現在你明白了嗎。不要管我,我是活該,也挺好……
這下倒好,玉生見劉小木默認“活該”,自以為抓到癥結所在,信一封一封地來了,不知從哪兒找來些半通不通的陳辭爛調。
不是不報,緣分未到。你一定要堅定信念。電視里有句廣告詞說得好呀:我能、我可以!老大,要沉住氣啊!
世上,只有剩飯剩菜,沒有剩男剩女。老大,不用灰心,你肯定不會剩下來的。
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紙。老大,不如想想辦法,讓女人主動追你嘛。
最滑稽的是在最近的一封信里,玉生給小木寄來了用紅紙包著的一小撮草灰,信里,他這樣解釋。
老大,這紅紙包里的灰,可不是普通的灰,是小弟我問“灰娘娘”請的。昨天,我的幾個堂姐在家里做法事,請“灰娘娘”,灰娘娘是誰,是土神仙呢,你聽說過嗎,可能是有點迷信,但迷信這個事情,我爹總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們就信一回吧。關于你找對象的事,小弟我替你燒了幾把香、磕了三個響頭,才討到這灰。
老大,聽我一回,這灰,你一定要隨身帶著,它就是替你保佑緣分的。有了這灰,你就不要再放紙條了。我不要你再那樣可憐巴巴,我希望你早點成雙成對過熱鬧日子。真的,我就是這么跟“灰娘娘”許愿的。
請你一定要放在貼身的口袋里,不出半年,事情肯定就篤定了。咱們就拭目以待吧。
玉生,真是難為你替我磕的那三個響頭呀,這世界上,哪里還會有人能對我這樣子呢。小木當真把那紅紙包兒給放到身上了,想想這也挺荒誕的,他從來什么都不信的,偶爾這么信一回,倒也是樂趣呢。
更荒誕的是:就在小木把玉生“請”的草灰放在身上的第二天,他再次碰到了龍貓——上次拒絕他的那姑娘。說實話,也僅僅是因為她的拒絕,他記住了她。
2. “嗨,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小木故意弄得自來熟,老遠就沖她熱絡。
她沖他敷衍地笑笑,顯然,她完全忘了。還是那對藍色的耀眼耳環,陽光下刺人耳目。
“老大!紙條!年度最無厘頭候選事件!龍貓!”小木找出那天八分鐘談話的主題詞,周圍有人停下來看小木。可能他的聲音大了些,她離他足有六七米遠。
“哦……捐棉衣……那個寫信的鄉下孩子……”她終于向小木走過來,耳環越來越清晰。
謝謝玉生,這次真是幫了個忙,縮短了小木尷尬的時間。畢竟,這次的見面場合不是相親,而是純粹的網絡活動,西祠胡同老游戲版的版聚。參與者都是些三十歲左右的孤家寡人,四不靠六不著之中,由著懷舊情緒泛濫,網上有貼子懷念童時游戲,沒想到一呼百應,一幫人就拾掇著組織大家湊堆兒了。其實呢,也就是跟陌生人一起殺時間,好歹比一個人對著顯示屏稍強些。
場子上玩得十分熱鬧,斗雞兒,滾鐵環呀,拍洋片兒,丟沙包,跳橡皮筋,抓石子,跳房子,基本上男的歸男的玩,女的歸女的玩,真跟小時候差不多。這會兒,組織者正準備把男女們糾集到一起,分成兩組玩貼燒餅與丟手絹。一時間,這里舉手那里拍掌的,個個臉上都是返老還童的表情,并且還會為了技術性的細節或游戲規則而爭執不下,氣氛熱烈極了。一看就是些悶壞了的可憐蟲,晉升呀、婚姻呀、按揭呀、股票呀,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忘卻掉一分一秒,個個兒的立馬撒潑打滾、放浪形骸。
其情其景,算是喜劇,可亦有悲意,小木一時竟大有觸動:為何人人皆覺得舊日時光最為美好?而現時現世又總讓人凄惶不安?故而,主要也是為了分散注意力,想找人說說話,他才會在人群中搜尋面孔,這才會發現了龍貓。
見龍貓恢復了記憶,小木也有心情跟她逗嘴了:“就怪你,上次給我一個假名兒,要不然,咱們連孩子都該有了,都三口之家天倫之樂了,多可惜!你怎么樣,還一個人單飛哪?”
“一人總比兩人強,除了在床上。”龍貓笑笑。“你也差不多吧,還跟那小男孩通著信?你跟我,五十步一百步呀。”
“是啊。不過,跟那小兄弟說說話,反倒還有些意思。”
場子上的人這時開始丟手絹了,有些發胖的家伙蹲下來都已經很困難了,他們驚訝地用手揉揉肚皮,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已不再年輕。有個裝扮清淡的短發女子,好好的正玩著呢,不知想到什么傷心事,撐不下去了,突然痛哭起來,失態地捶著地面,全然不顧身上的一套淺色運動裝。她這一哭,像爆仗引子似的,好幾個人都潰下來,退到一邊去,神情萎頓。是啊,游戲總歸是游戲,再怎么裝無邪裝活潑,還是救不了如影隨形的冷漠與冷清。
龍貓臉上也有些蕭瑟之意,似是兔死狐悲。小木伸出手去,輕輕攬住她的肩。她沒有反應,但也沒有抗拒。小木于是跟她耳語:“怎么樣,不如到我那里,去看看我小兄弟的信?”
這是很明顯的邀請辭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也不足為怪。
這幾年,小木總愛混跡于各種不同的小群體,驢友俱樂部、美食饕餮坊、步行者、最愛琉璃、二手加工廠等等,有報社搞的,有網上扎堆的,有商業組織的,大部分情況他是似懂非懂,并非真的出于特別的愛好——包括上次的“八分鐘約會”和今天的這個“老游戲”版聚——說到底,他只是想找一堆人暖和暖和而已:就算是個臨時搭建的小客棧,也是好的,會有短暫而仿真的歸宿感。并且,就是在那里面,偶爾也會碰上一兩個相宜的女伴,交好一兩個晚上,完了一拍兩散,好像從未認識。
也許在上一輩看來,他們這樣,真是太糟糕太隨便了吧,但又怎么樣呢,小木懶得替這時勢所趨進行深刻的剖白或辯解,事情并不復雜,完全是自覺自愿,各取所需,甚至,也不失自然與美好。
在一家自帶小樂隊的簡餐廳,他與龍貓吃了一頓樣子漂亮但不足果腹的韓餐,然后依偎著走上周末的街頭,還拍了雙人大頭貼,弄出些心心相印的造型;碰上賣玫瑰的小女孩,他應景地買了,她亦應景地低下頭聞聞……這一切,他們相互配合得多好呀,可以說是盡心盡力了,因為彼此都十分明白:事關風月,事情只關風月。其他的呢,沒了。所謂的滿足感與幸福感,誰會信呀?活該要失傳了吧。
香氣氤氳的夜色中,不時有神態親昵的年輕男女擦身而過,劉小木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對,是像他和龍貓這樣的,靈魂無著無落,只聽憑沉重的肉身拖拽著與偶然共赴寂寥長夜。
3. 秋季的時候,小木收到玉生從東壩小村寄來的包裹,是地瓜干、玉米粉、花生和大棗。包裹里夾著信,被大棗與地瓜干壓得皺皺巴巴。
老大:
我看到你寄來的照片(你說叫“大頭貼”的)了,就是人太小了,上面那個跟你臉貼臉的,一定是未來的嫂夫人了,長得很流行呀,你這下再也不會孤單了吧,小弟我真替你高興。從我們成為兄弟起,我就一直盼著這一天,這下好了,不瞞你說,小弟我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算是放下了。
不過,你別把功勞歸在我身上呀,得謝“灰娘娘”。等下一次堂姐她們請灰,我一定替你還愿,我答應過灰娘娘,如果愿靈了,我要磕她九個響頭。
老大,說起處對象,這種事小弟我也是懂的,沒吃過豬還沒見過豬跑嗎?在我們東壩,成雙成對的多著呢,他們總像撿到什么大便宜似的,沒人處偷偷一個人發笑……所以,我一看你們照片上那笑,就猜出來,是不是剛鬧過別扭?可不能這樣,好不容易談上一個,你一定要把握好機遇,實在不行,你就多讓著她一點,誰讓咱是男人呢;再說,我爹常說:你敬人一尺,人就會還你一丈。你只要對她好了,放心,她會一百倍地對你好,然后你們就一定會越來越好、白頭到老,就像我爺爺我奶奶,我姥爺我姥姥。
向嫂夫人問好!
小弟:玉生
小木是故意把他跟龍貓的大頭貼寄給玉生的,雖然的確拍得不好,沒有戀人之感——就像偽幣,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他主要是想堵住玉生的嘴,生怕他在勞駕過“灰娘娘”之后,再弄出什么別的花樣。
但玉生的這封回信,更讓他笑也不是、罵也不是:玉生,我未曾謀面的小兄弟,你真是鄉下人了!那些“敬一尺還一丈”的道理,做老大的何嘗不懂?但關乎情感,哪能輕易主動,示好就等于示弱,就等于甘拜下風,那哪兒行呢,從小到大,我們都是專門等別人敬自己一大丈,再見機行事小心翼翼地還上一小尺的……“越來越好、白頭到老”?哈,怎么可能!
小木小心地把這封快要破爛了的信用熨斗低溫燙平,又看了一遍才收起。但那些鄉下土產,超市都有打理好賣的,他并不稀奇,也懶得蒸煮,想了一大圈,因為別的朋友都不知道他與玉生的故事,要從頭講起多麻煩,只有龍貓知道一二,不如打電話看她要不要。
自“老游戲”版聚巧遇那夜之后,小木與她聯系很少,只在周末偶爾發個短信,如果彼此方便,就一起過夜;但相互的交談,也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健身心得、新款筆記本、當紅紀錄片之類,反正大家都明白,第一次見面就上床的男女,絕對不可能是戀愛對象,故而談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談情說愛,以避免發生該死的感情事故,就像并道行駛的車輛,可以飆速,但不可碰擦,切記前方就是分岔口,各有各的路要趕。
龍貓一聽,是鄉下的原生態產品,果然想要,當即就來了。她崇尚健康飲食,對無公害、維E維C、雜糧、粗纖維等的追求,到了成癖上癮的地步。看著玉生的包裹,她似乎突然想到回報,建議小木給玉生寄錢、寄學習用品、寄衣物。“你白領你精英呀,一月掙得個萬兒八千的,這點兒算什么呀。”
“不寄。”小木拒絕她。至今,除了信封與郵票,他沒給玉生寄過任何東西,雖然他知道玉生的條件并不好。事實上,這是刻意為之——他與主流的東西一向不對脾氣,不愿意把自己與玉生的關系搞成那種“結對子”式的希望工程,太他媽政治正確了,會讓他徹底反胃的。
“那么,我們把他接到南京來玩玩好了!所有的費用,我們AA?”龍貓又另發奇想。
嗯,龍貓的這個提議倒也未嘗不可,反正生活里沒什么新鮮事兒,不如見見玉生。再說,這樣,對他與玉生來說,也更加自然些——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捐助與被捐助的關系,或許,在玉生看來,倒是他劉小木,是個亂寫紙條乞求友誼的可憐蟲呢。
“那得等兩個月,他放假再說。”小木算是應下了。
4. 就在等待玉生放假的兩個月間,他與龍貓之間,又發生了一件巧合得非常不堪的事情。
事情的緣起,說來有些難以啟齒,小木一直對SM游戲心存好奇,想想現在反正不必對任何人負責,感興趣的事情去扒著門縫瞅一眼也無妨。他到專門的版面上去看了看,哈哈,著實好玩,從發貼需求來看,不管男女,全是求別人虐待的S,而愿意施虐的M卻少得多,有人從心理學家處轉貼來解釋:現在大家都活得太體面、太成功了,特別是高管階層,總在做決策、在批評人、在頤指氣使,心理反而失衡,故而需要犯賤,要找人來對自己施以肉體及精神的雙重虐待,所以,S總會多過M……
小木想想,自己也算不上什么高管,最多算個空調間里的軟囚徒,還真搞不清楚到底更傾向于S還是M呢,但他喜歡有競爭性的游戲,于是,便加入男S的隊伍,像雄孔雀開屏一樣,用盡各種花招試圖吸引中意的女M青睞于他。
他主攻的那個女M,網名叫“鏡中花”,有些土氣,但她反應很快,也足夠敏感,有理解力和憐憫心,與她網聊,小木真絕對是掏心掏肺了,把一些拐七拐八的心事全都倒出來給她看——小木發現自己最近總是這樣,越是陌生的人,越會無條件的信任,什么話都想說;但對熟人,同事,同學,性伙伴,包括父母,反倒不行,客氣而生分,虛偽極了,怎么也貼不到熱心窩,真不知這算是什么毛病,難道也算是都市并發癥?只愛陌生人?
聊到一定程度,按照通常的規則,他們是可以見面了,小木這時倒有些不情愿了,因為一見面,必定會玩SM,而一上床,這種愜意而深入的談話,顯然就要宣告結束了,總之,靈與肉,在他這里,總有些水火不容之意,他實在不敢想像,跟一個女子,交了心又交了身,那不等于全軍覆沒嗎,他不敢下那么大的注,怕輸,怕玩不起。
況且,氛圍不對,在這種版里,談心事談感情簡直就是自取其辱,就是南轅北轍,想了想,劉小木最終還是決定隨俗,跟“鏡中花”把事情給辦掉算了,無論如何,就算是沖著SM吧。
“鏡中花”的裝扮像電影里常見的那樣,穿著長皮靴和緊身小背心,還戴著半截羽毛假面,完全看不清真正面目。她對劉小木點點頭,露出的嘴唇似笑非笑。這倒也好,更陌生了,劉小木非常滿意,他放松地趴到床上,他倒真心想知道,這聲名狼藉的SM,到底有沒有勁兒。
啪,應當是軟皮鞭吧,不輕不重地打上來,一邊,他聽到“鏡中花”開始辱罵。
啪。你個大傻B,真以為你是成功白領呀!狗屁,瞧你那哈巴狗樣兒,為了塊沒肉的骨頭,跑得屁滾尿流!到處彬彬有禮,搞文化,搞氣質!你他媽的其實還不就是裝兒子裝孫子,簡直就是死不要臉,簡直就是天生一個賤胚子,為了吃一口飽飯,你在賣身!你就是個要飯花子,就是個死奴才!啪。我打死你這不值錢的鴨子!打死你這沒骨頭的面首!
啪。你穿手工西裝就牛B啦,你吃法國蝸牛就牛B啦,你看英文原著就牛B啦,你到埃及鉆金字塔到巴厘島度假就牛B啦,狗屁!你其實就是酒囊飯袋,就是行尸走肉,就是茍且偷生,你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你憑什么拿那么多昧心錢,你憑什么踩著人家的腦袋出人頭地、人模人樣,你他媽的不就是生在大城市、不就是攤上個好爸爸、不就是混進壟斷行業嗎?看我打不死你,你到底算個什么東西!
啪。你他媽的,讓你生在鄉下看看,讓你小學不畢業就回家種地看看,讓你進城打工看看,讓你一個月洗不上澡看看,讓你到年底拿不到工錢看看。你他媽的,憑什么呀,你他媽的,你到底花的是誰的錢?享的是誰的福?啊呸!整個一寄生蟲,看我打不死你!看我不打死你!
啪。你他媽的,我可憐死你了,你吃得再好,穿得再貴,睡得再高潮,可你懂個屁,你以為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目標,這就是人生?你真是舍本求末、買櫝還珠,你他媽的,你知道人生應當是什么?你為什么總也高興不起來,總也燃燒不起來,為什么總也孤獨得滿世界找人!不是你所說的沸點太低,不是什么道德敗壞,不是什么物質害人,不是的!一切都怪你生的時候不對,什么狗屁80后啊!你本就不該出生,你生下來就是個惡作劇,是個悲劇,是出鬧劇!是出丑劇!你就是最大最丟人的那個丑角!
啪。就是因為你活得太舒服了,生下來就掉在蜜缸里,你沒下過鄉,沒下過崗,沒失過學,沒失過業,你他媽的什么苦都沒吃過,所以你不知什么是甜!你沒有挨過餓,所有你不知什么叫飽!你沒有痛與恨,所以不知什么叫情與愛!你是個弱智、低能兒,你不知饜足,你不知感恩,你不知惜福!你個大傻B,你個浪蕩子,你個墻頭草,你個水中月,你他媽的活著跟死了有什么區別!你不如讓我揍死你算了,怎么樣?你要不要死?你該不該死?你現在死不死?啪!啪!
……
劉小木背上及臀部都火燒火燎的,后脖子及左邊的側臉上也挨了好幾個耳光,大概早就紅得起了印子了,不過沒關系,反正SM網站上說過的,痛感神經與快感神經是挨一塊兒的,要玩SM,這是必經之路。再說,跟身上的疼痛比起來,是心里頭那份奇異的舒坦!不知道“鏡中花”這半通不通、排山倒海的施虐辭到底是有所指呢,還是統一的“臺詞”,但,真的,好像句句都說到心坎上,給罵得暢快極了……從小到大,在家在學校在單位,都沒有人這樣罵過他,特別是工作之后,大家都是一個賽一個地客氣,就是總裁要開人,也是笑成一朵花的,哦太好了,終于有人這樣罵到臉上罵到眼里,罵得針針見血,罵得唾面自干了!
真太舒服了!
小木伸手摸臉,忽然驚覺自己滿臉淚痕,是疼的還是舒服的?“鏡中花”也終于停下來,挨著小木躺下,慢慢摘下她的羽毛面具。
她是龍貓呢。
小木忽然想起,自己并沒有面具,她一開始就認出是他的。她咬牙切齒所罵出的那些話,難道是發自肺腑?
三
1. 玉生的出場顯得頗為隆重,小木和龍貓雙雙前去接站。
龍貓已經答應他,在玉生逗留南京的五日里,他們是在“處對象”,她就是“未來的嫂夫人”——不知為何,小木堅持要做這個假,似乎只有這樣,在玉生眼里,自己才會多一些可取之處,無論如何,他得有點老大的樣子,不能給玉生太糟的印象。“反正就當是游戲、是惡搞!這不是我們的最強項嘛。”小木竭力勸誘,龍貓答應了。
上次的SM之后,一個多月了,這是他們頭一次聯絡。要不是因為玉生——接他來,是大家當初說好的,加上玉生看過她與他的大頭貼——小木絕不會主動找她的。現在,對龍貓,他有心理障礙,這障礙,是羞慚之心,亦是防備之心與逃避之心,對一個疑似鄙視自己的性伙伴,這心態,也算是正當防衛吧。
并且,小木知道:她也不愿意他找她。
那晚,他們只有上半段的前戲,后面的,兩人都無心繼續。或許是為了有所交待,龍貓大概說了一點她做M的動機。她在一家五星酒店做事,那個行業,就算是領班、大堂經理、值班經理,每天也是要跟所有的客人陪笑臉,遞好話,謙恭有禮,慢言細語,耐心一百倍,服務一百分……她是給壓抑壞了,發現這SM網站,真是如獲至寶,當然,她得接受相關規則,在痛快的辱罵與鞭打之后,還會有別的……
唉,小木真想堵住她的嘴,其實她大可不必告訴他那么多的。有什么關系嗎,有什么分別嗎,有什么改變嗎——他和她,歸根結底,難道不還是陌生人!頂多算是上過床的網友。上床、網友,這兩樣物事,現在不是普天之下最泛濫的嗎。
總之,既然應下了,龍貓也算有些義氣,且不管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小木的,反正表面上全然若無其事。車站里,她親熱地趨前挽起小木的胳膊,活像一個已經入戲的群眾演員。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玉生竟然就穿著小木捐他的那件“蘋果”夾克,或許這是他最為體面的出門衣裳吧——老遠,小木就認出了那件夾克,好像在人群中看到另一個自己,另一種命運下的自己,正如龍貓那天晚上在抽打時所說過的:讓你生在鄉下看看,讓你小學不畢業就回家種地看看,讓你進城做個小工看看……
玉生走近了,手里提著件癟癟的行李,身形瘦長而靈活,因是初到城里,怯意與好奇使他顯得比信里面要天真許多。小木回過神,他摟過玉生,一種類似于血脈之痛的親近感油然而生。
“老大。”玉生趴在他肩窩處跟他打了個模模糊糊的招呼。嗨,小木笑起來:自己算哪門子的老大呢。
2. 按照小木和龍貓的計劃,五天,他們給玉生安排的節目非常緊湊:吃麥當勞吃必勝客吃哈根達斯。小影院看大片。海底世界。服裝店和書店。游樂場。科學宮。玄武湖劃船。夫子廟小吃。湖南路步行街。一個城市所能展示給一個外地孩子的,或許就應當是這些吧。
所有這些玩意兒,小木都是一樣樣玩過或吃過的,有的還是無數遍,真叫人不厭倦也難……電影院里,小木睡著了。
這不能怪他:同一部片子,就在同一家影院,一周前,小木恰巧看過,跟一個豆瓣網上認識的姑娘。看完電影,他們去了鐘點房,遞上ID,六十元兩小時,一切是多么簡捷,像無障礙綠色通道,熱情的鼓勵與慫恿。
再說現在的大片,哪里經得起看第二遍呢,就像一夜情經不起多夜情。畫面喧囂……但小木還是沉沉地睡去了。直到影片快要結束,小木被一連串地崩山裂的音效驚醒,突然睜開眼,渾身一陣寒涼,像在冰天雪地中獨自醒來。他感傷地微微側過頭去,另一邊的龍貓,抱著她的外套,也困倦地枕著玉生的小肩膀睡去了。只有玉生,手捧著爆米花筒,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寬屏幕照得他興奮的臉蛋忽明忽暗。
好在玉生慢慢地自如了,如同一瓶搖晃了太久、終于打開蓋的啤酒,一肚子的發現、疑惑與感觸酒花似地直涌上來。
“這一塊比薩要一百二十塊!好家伙,老大你這么有錢呀!你算算看,這一口下去,可就是十塊錢哪。老大,快幫我拍張照片,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貴的東西。我要帶回去給東壩的人看!”
“呀,原來電視上拍的是真的,飯店里,那桌上剩下的就白白倒掉!要是我家在這里養幾頭豬就好了,肯定能肥到一百八十斤!”
“人真多,東西真多,樓真多,汽車真多!要我說,老大,你可真會開玩笑,就算你以前沒認識嫂夫人,就坐在這路上看看人看看東西,熱鬧還來不及呢,孤單什么呢?我真想不通。”
“唉,老大,我還以為你真的很慘呢?太滑稽了!你哪里活得不如意呀,你看看你,我們東壩所有人加在一塊兒,這輩子、下輩子都加在一塊兒,也沒你過得好呀……”
“哦,地鐵真偉大!我能不能再坐一趟?你們真幸福呀,天天坐火車上班!坐火車下班!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還有水幕電影!大頭貼!超市!電梯!自動售貨機!電視里有一百多個頻道!你們這不是過的神仙日子嘛!怎么就從沒見你倆激動過呀?是裝的吧?快,別裝了,跟我笑!跟我跳!跟我鬧!”
小木和龍貓兩張嘴都抵不過玉生一張嘴,只好稀里糊涂地順著他的眼光和思路,疲憊地跟著他裝高興,裝得自欺欺人,裝得弄假成真,好像他們也是剛剛從鄉下上來,頭一次看到這龐大而快速的都市——這五天的時間,竟是比任何時候都愉快了,只可惜這愉快,是臨時救急的,是純粹裝飾性的,如同縷空花邊,不足以用來御寒。
3. 而且,真要說起來,這些天,小木其實也沒有跟玉生說多少話,畢竟,年齡與見識的差距在這里,小木竟想不出什么合適的共同話題,倒好在有龍貓,女孩子,總是會搞氣氛的。
有時候,小木甚至覺得龍貓對玉生好得過了頭,不僅親手親腳替玉生采買一應行頭與用品,還笨拙地努力燒飯、做湯,有時,還會突然地摟著玉生,親得后者透不過氣來,愛心泛濫得像中古時期的尼羅河。
“你怎么了?玉生可是我的兄弟,你拿他解悶呀?”小木背地里問她。
“沒有!我呀,是想嘗一嘗使勁疼愛別人的滋味唄,還不錯,蠻好玩的。”
“那你找個男朋友往死里疼不就行了,正好給那些老家伙們一個響亮的耳光,省得他們老說現在的女孩子都是野蠻女友!你這不是非典型性的溫良賢淑嗎。”
“去死!那不可能!男朋友是不能這樣疼的,會慣出毛病來的,那我成什么了,保姆?鐘點工?吃虧一輩子,才不干呢。再說,我這也是玩過家家游戲,最多只能玩一個星期,看看,現在才四天,我也差不多有些厭了。”
“也是啊。”小木贊同地點點頭。她的回答沒有出意外。的確,人人都講究人性與自由,維護一己之利,時代越來越進步了,不會再有癡男怨女了,他不是,她亦不會是,誰都不會是。只但愿這幾天能善始善終就好。
但到了第五天,也就是玉生走之前的最后一天,龍貓因為酒店有事,還是提前走了。她早上出門時跟玉生說了一下,說晚上要加班。
晚上,到衛生間洗臉時,小木忽然注意到,龍貓帶走了她化妝用的那些瓶瓶罐罐,包括她的隱形眼鏡藥水。看來,龍貓是就此別過了——根據小木的經驗,沒有正式道別的告別,基本上便是永別,他與龍貓之間,GAME IS OVER。的確,差不多了,兩度一夜情(包括半截子的SM),又共同扮“戀人”生活了將近一周之久,已經太漫長了,超出他們通常的耐心與限度了。
也好,這最后一個晚上,就讓自己來好好陪著玉生吧。
小木先得上一下網,上網與吃飯、睡覺一樣重要,就算眼睛再疲勞,不看不行的,否則就忐忑不安,怕被世界遺棄了似的。玉生蹲在一邊的椅子上看他上網,今晚的玉生也很安靜,沒有像往常一樣,沒完沒了地折騰遙控器巡視那一百多個頻道。屋子里靜靜的,兩個人都不說話。
那樣蹲了一會兒,玉生突然問:“老大,我看……你現在還在寫紙條兒吧?”
小木只管拉動鼠標,無數條新聞蝗蟲一樣從眼前爬過去,這個玉生,不過是個孩子,他怎么就能猜到?哪里又露出破綻了?
但小木不愿意玉生這樣刨根問底,每個人的生活都經不過推敲,經不起放大,經不起注目。也許,真不該讓玉生來玩這一趟,讓他看到這樣一個頹廢而不可理喻的“老大”,比“蘋果”牌舊棉衣還不如。
“嗯。有時寫著玩玩,寫成習慣了……沒當真的。”小木切換到體育版,跟娛樂版一樣,丑聞多過新聞。是了,玉生一定是翻過他換下來的衣服,那里面或許碰巧又有沒用完的小紙條兒。
“對,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嘛,這道理我懂,你說不定會寫上一輩子呢。只是,我覺得……你跟未來的嫂夫人……”玉生故意吞吞吐吐,盯著小木的表情,隨時準備打住。
“我們怎么?你倒說說。”一小塊一小塊的色情廣告像烏云似的在屏幕上飄來飄去,但玉生在那,他一條都不能打開來看。不看也罷,一堆皮囊一堆垃圾而已。
“你們這對象,處得真不得勁。跟你說過的,咱沒吃過豬肉,豬跑還沒見過嗎?我們那里處對象的,誰也不像你們這樣。但到底哪里不對,我也說不清。總之,真要對勁了,你哪里還會再寫那些可憐的紙條呢?”
“小兄弟,你的疑惑,我無法解釋,因為我也鬧不清呢。不過你剛才有句話倒說對了,真的,我就可能會玩一輩子漂流瓶游戲呢。這個業余愛好,多么高雅、多么無為,真他媽太棒了。”
“啥叫無為?”
“嗯,也說不清楚,大概就是永遠在尋找、永遠找不到的意思吧。你是90年代生的對不對,等你再吃個十年飯,到我這么大,你就會知道了。這么說吧,打個比方,人身上的各種東西,有的越長越長,比如頭發與指甲。有的越長越老,比如胃、腎、肝呀什么的。有的越長越松,比如皮膚與牙齒。有的越長越弱,比如,你我的小弟弟,哈,跟你開個玩笑。但心呢,我們的心,是越長越空的,什么都無所謂了,這個呢,就是‘無為’,聽得明白嗎?”
“噢。”玉生空洞地應了一聲,可能并未完全明白。
小木側頭看看玉生,那孩子也正抬眼看自己,不加掩飾的同情和傷心,像小溪水一樣地流出來,流到17吋電腦顯示器上,流到缺乏生氣的公寓里,流到樓下亂七八糟的大街上,流到街對面拉著窗簾的萬家燈火里。
嘩,小木好像聽到全世界都塌成一團爛泥。
4. 送玉生上火車,自然是小木一個人去了。玉生看看四周,動了動嘴,終于還是沒有開口問出“未來的嫂夫人”,聰明的孩子。
小木看看表,今天路上車子順,竟然還有四五十分鐘呢。因為快要過年,火車站廣場對面的游樂場增加了不少項目,花花綠綠的大型充氣玩具亂人耳目。“走,老大帶你去玩一會兒。”
小木替玉生買了套票,自己只坐在長椅上看他玩。從木頭橋到海盜船,從小飛象到山洞車,玉生玩得滿頭大汗,脫下外套交給小木,最后又坐上了旋轉木馬,因為客人沒有坐滿,機靈的小老板熱情地鼓動小木也坐上去,玉生更在一邊使勁起哄。他總盼著老大都跟他一樣興致盎然。
也好,多少年沒有坐過這玩意兒啦。小木補交了十塊錢,爬上一匹木馬。
白的、藍的、粉的、綠的,木馬們一高一低地隨著單調的電子音樂呆板地旋轉,轉了一圈,回到原地,再轉一圈,仍在原地。小木感到頭開始暈乎乎的,心臟跳得沒了規則,膚淺的滿足……四周的世界同樣變得輕浮起來,水一樣流動著,人們的身影像面粉那樣攪拌翻滾,鮮艷的色彩如同蜂蜜,黏稠著越拉越長,大人孩子的呼喊與叫聲,碎片一樣濺落在地……唉,偉大的木馬,多像小木的生活呀,在永不停止的速度之中,在喧囂的世界之中,旋轉著原地不動,徒勞地等待時光一秒秒消逝……
小木忽地出了一身汗,有種失足墜落、萬劫不復的恐慌。他下意識地捏緊雙手,發現左手上竟抓著那件購于90年代的舊“蘋果”棉夾克,恍惚中,他摸索到內側的口袋,伸手進去,果真,他碰到一疊小紙條兒,熟悉的尺寸,熟悉的紙質,不知是玉生保留著的舊紙條兒呢,還是他這幾天從小木這里找到的新紙條,反正也沒什么區別吧,上面的內容,十幾年了,從未變過。
我叫劉小木,我是男的,我生于1980年,我很孤單,我在尋找一個朋友。或許就是你,請務必給我寫信,我的地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