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本科評估：誰的盛宴？

　　不知從何時起，教育部建立了每五年一輪的高校教學評估制度，每年要評估的本科院校和獨立學院大約有二百所左右，每年公開發布一次全國高校教學基本狀態的相關數據。此舉被視為中國高等教育從規模效應向內涵建設轉型的重大舉措，據說有利于高校的管理、科研、教學質量的提高，有利于高校學生的學習發展，有利于中國高校全面趕超世界一流大學，有利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代表著全國高校最廣大師生的根本利益，代表著高校先進文化的發展方向，代表著高校綜合實力的發展要求，其巨大和深遠的意義被提升到幾乎無以復加的程度。
　　這樣看來，高校本科評估一定受到包括高校師生的衷心擁護，是高校師生乃至全國人民的盛宴。果真如此嗎？
　　本科評估是高校教師的盛宴嗎？不是。本科評估嚴重影響了學校教師正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增加了教師負擔。在“不換思想（觀念）就換人”（私下里被翻譯成“不去造假就下崗”）的話語權威逼下，教師疲于奔命，應付各種造假環節，哪有更多的時間潛心于學術研究和探索教學藝術？曾經有報道說為了迎接上級“普九”達標檢查，河北某村小學青年教師在星期六加班工作，因心臟病發作，在學校里突然死亡。不知道為應付高校本科評估是否出現過此類現象，如果沒有，吾輩應當知足了。教師自己造假倒還罷了，還要一次次帶著學生集體造假。教師諄諄教誨大學生要誠信，要有道德底線，卻在行動上帶著他們造假，既敗壞社會風氣，使大學生和社會公眾對學者和學術界產生信任危機，侵蝕學風、敗壞師德和學術道德，而且造成教師人格和心靈的扭曲和分裂，說白了，容易得精神病。
　　本科評估是大學生的盛宴嗎？不是。本科評估優秀并不會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就業機會或更多的獎學金，也不會使其享受更高質量的教學服務。估計不會哪個招聘單位會因為畢業生所在高校本科評估優秀就放松招聘條件。想一想也是，三分之二以上的本科院校在評估中是優秀，這個優秀的含金量能有多高呢？本來近幾年高校大規模擴招已經使高校教學水平有所下降（當然教育主管部門并不認可），再加上高校教師疲于應付造假，少有精力探索和改進教學方法，教學質量就更難保證了。當然有些大學生可以通過參與造假環節（如把重新印刷的、按教師煞費苦心地把“對錯”情況設計好的“舊”空白試卷，再做一遍），獲得一定的“報酬”，但這類行為對尚未進入社會的大學生的心靈是怎樣的傷害呀。當然有一種“高論”，說社會本是如此，我們是讓學生提前適應社會！
　　本科評估是高校的盛宴嗎？不是。高校本科評估浪費了各高校大量的教育資金和資源，增加了原本就存在大量不合理開支的高校支出。本人最熟悉的一所高校的主要領導曾經說學校為迎接評估近幾年額外多花幾千萬。
　　如同大多數評估一樣，高校評估也是提前告知評估所涉項目，給被評估學校充足的準備時間。被評估單位有了充足的準備時間，也就有了充足的造假時間。本科評估已經淪落為燒錢游戲、造假游戲。如有些涂改過的試卷或者當時批改得比較松的試卷，要重新“評閱”，幾年前的試卷都泛黃了。為了做到這一點，先是在試卷上灑水，然后拿出讓太陽暴曬。但這樣做的效果并不理想，后來有人介紹經驗使用高壓鍋壓，于是有些教研室就特別添置了高壓鍋，效果確實明顯。有些單位把早已淘汰的手工打字機找出來，再弄些發黃的紙張，制造“新的原始文本”。
　　福州大學高誠輝教授認為“高校評估”的惡果已在具體的實踐中表露無遺，他根據各地的實際情況歸納其十大惡果，這里不妨抄錄：1．影響了學校的正常秩序和教學工作，增加了教師負擔，對學生產生了不良影響；2．助長了官僚主義和弄虛作假等不正之風；3．為教育界和教育部官員的腐敗提供了又一溫床；4．無謂浪費了各高校大量的教育資金和資源，增加了原本就存在大量不合理開支的高校支出；5．為既不經濟又不科學的以大規模行政方式評估高校教育教學質量的作法首開惡例，有可能誘發某些地區某些部門爭相效仿，搞類似的中小學教育評估活動；6．使教育部偏離了正確的工作重點，變得不務正業；7．它像一股平地陡生的陰風，剎那間毒化了各高校的教學氣氛和生態，改變了學校各級主管的工作重點和方向；8．逼迫教師和學生進行教學造假、成績造假、學習造假、學術造假；9．將評估工作變成了爭地位、爭資金的一場競爭；10．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
　　本科評估可以列為二十一世紀初中國甚至世界高等教育的最大的形象工程。奇怪的是，有些高?？梢曰ㄥX造假，花幾十萬、上百萬補齊復印各種上面評估檢查所需的“新的舊文本”，卻沒有錢購買圖書，而是強制教師和學生“捐書”（基本都是教科書，尤其以公共政治課教材為多），以滿足人均擁有的圖書量。更為奇怪的是，有些高?？梢詾樵旒倩◣装偃f，而對貧困大學生和患絕癥的師生員工卻“無能為力”。
　　說穿了，本科評估是某些部門領導的盛宴。他們可以向上級展示自己的業績，他們可以宣布中國高校的優秀率達到國際先進水平（不，應當是世界領先水平，因為那些發達國家的公立高校不敢亂花納稅人的錢，私立高校又舍不得花。而其他發展中國家又沒有我們這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魄力）。他們可以驕傲地向世界宣布：中國高校從此站起來了。他們還可以將“高校本科評估”申請注冊商標，申請專利保護，甚至申報吉尼斯世界紀錄。過去曾有“四大形象工程”之民謠，好像是“給西湖鑲金邊，給長城貼瓷磚，給黃河安欄桿，給珠穆朗瑪峰安電梯間”，本人在這里鄭重提議希望再加上“給高等教育設立本科評估年”。當然，本科評估也是某些行政職能部門工作人員的盛宴。那些上級主管部門的處級甚至科級干部，級別比校長低，但代表的是上級，自然可以得到被評估學校的“特殊招待”。至于這里面有沒有“潛規則”，由于沒有真憑實據，不敢妄加評說。
　　就是這樣一個弄虛作假、浪費資源的面子工程、形象工程，卻得到很多高校領導的“肯定”。據教育部評估中心的一位負責人說，高校的校長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認為評估是好的。難道我們這些基層的教師鼠目寸光，生來愚鈍，被錯覺欺騙？或者是多數學校根本就不造假？還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朱清時說得好：“這個（指本科教學評估）好不好，得到事后大家才可能說真話?，F在大家都不得不說好話。我當了十年校長，最難受的經驗就是我知道一些真話，如實說卻會被指責。打個比方，我們都是坐在火車里的人，突然發現火車走錯方向了，但是這個時候誰都不敢跳車。因為這個時候你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你跳車，即使安全著陸了，其他人也都不認你了，覺得你很不合群。因此大家都抱著從眾心理，大家都錯我也錯，大家糾正我再糾正。這樣做最安全。其實很多校長，私下說話，包括對我說時，都覺得這樣（評估）不行。但是很少有人愿意公開把它說出來?！笨磥碛械臅r候，說真話都是一種奢望。
　　本科教學評估過程中的種種怪現象在更深層次上，折射出我國高校缺乏教授治校、大學自治、學術自由的現代大學理念，因而在本科教學評估中帶著強烈的行政主導的官本位色彩，而不是以社會評價和同業評價為基準來評價各種不同類型的大學。
　　當然，在高校本科評估中，也有一些大學如北京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等高校沒有打亂正常教學秩序，也沒有手捧鮮花去隆重接待專家評估組，而是以比較平和的心態對待評估。但是這樣的高校畢竟不多。據說也有少數大學校長對評估提出疑義。中國人民大學原校長紀寶成教授公開表達對本科教學評估的不滿與批評；中國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公開呼吁“高校評估應該停了”。只是這樣真實的聲音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校長們的“叫好”聲音中顯得非常微弱。紀校長、朱校長對本科教學評估的不滿，是說了真話，而說真話是社會的基本道德和倫理底線，是社會成員應遵守的基本規范。如果連大學校長都不能講真話，不敢講真話，一所大學又如何能得到社會的信賴？金克木先生曾說過：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是社會的中流砥柱。西方社會有一種說法：如果社會中連教師、法官、醫生、警察都變壞了，那么這個社會就要完蛋了?，F在看來，在缺乏現代大學理念的中國大陸大學中，面對行政部門的失當行為，大學校長講真話也真不易，不禁使人想起學者發出的“世上已無蔡元培”、“世上已無竺可楨”的感嘆。
　　在教師節即將來臨之際，寫這些沉重的東西，實在是不合時宜。但是為了中國的教育，為了孩子，我們呼吁停止這弄虛作假、勞民傷財、禍國殃民、禍國殃學的本科評估，救救中國的高等教育！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