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
毛澤東無意間一句話,引發了茅臺酒“大躍進”,從而造成了饑荒年代茅臺酒的與民爭糧

在改革開放30年之際的2008年,在茅臺酒廠內部仍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經銷商必須同時得到3位高管的簽字才能拿貨。
“供不應求啊,”茅臺酒股份有限公司企業策劃部曾憲洪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透露,市場上每年有20萬噸“茅臺”出售,但實際上酒廠年產量還不到2萬噸。
無法復制的自然環境和獨特的釀造工藝,成就了茅臺酒獨一無二的味道,也使茅臺酒的產量受到極大限制。
坐落在貴州省仁懷市西北13公里的茅臺鎮,處在赤水河谷底的山坳里。悶熱、無風,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發酵味,就像一個酒氣騰騰的大蒸鍋。每個茅臺人都會告訴外來者,這里的小氣候是獨一無二的,離開了茅臺鎮,就釀不出真正的茅臺酒。
“最普通的茅臺酒也要存放5年才能裝瓶出售。”在茅臺酒廠做過25年車間主任的趙明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茅臺酒的生產,沒法全部實現機械化和規模化,取酒、勾兌等很多程序,仍要靠有經驗的酒師和酒工來完成。
茅臺酒的神秘,正在于它的限量生產。然而,半個世紀前,在那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狂熱年代,茅臺酒卻發了瘋一般,經歷過一場“轟轟烈烈”的產量大躍進。
“搞它一萬噸”
新中國成立前,茅臺鎮有“成義燒房”“榮和燒房”“恒興燒房”3家私人酒坊。3家酒坊經過多年苦心經營,讓茅臺酒名聲遠揚。1915年,茅臺酒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獲獎,成為世界名酒。如今,3家酒坊創始人的塑像,矗立在茅臺酒文化館的顯要位置。
今天的茅臺酒廠,就是在這3家酒坊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建國后,“成義燒房”被中共仁懷縣委以1.3萬元人民幣買下。“榮和燒房”的老板因犯有“通匪罪”被處以死刑,酒坊被政府沒收,并入酒廠。“恒興燒房”的老板解放前擔任過貴州省銀行總經理,1952年“五反”期間,被查出“侵吞資產”,判處有期徒刑10年,酒坊由政府接管,轉歸茅臺酒廠。
酒廠合并之初,年產僅僅幾十噸,此后規模逐步擴大,但年產量基本維持在二三百噸左右。
但到了1958年,茅臺酒產量從1957年的283噸卻突然激增至627噸。1959年,產量又達到820噸,1960年升至912噸,用當地人的話說,茅臺也“放了衛星”。
茅臺大躍進,發端于毛澤東無意中的一句話。
當時的貴州省委第一書記周林,1989年在為《茅臺酒廠志》所作的序言中記述了當時的情景:“記得在1958年中共中央召開成都會議期間,我陪同毛主席去杜甫草堂。主席問我:‘茅臺酒現在情況如何?用的是什么水?我說:‘生產還好,就是用的赤水河的水。主席笑著說:‘你搞它一萬噸,要保證質量。”
周林所說的成都會議,是1958年3月在成都召開的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周林參加了這次會議。

成都會議是一次批判“反冒進”、為大躍進鼓勁加油的重要會議。會上,毛澤東要求躍進。他直接提出,要搞幾十個、百把個“大豐收”的例子,這成了各地“放衛星” 的第一推動力。
周林回到省里,全力貫徹毛澤東對茅臺酒的指示。時任仁懷縣縣委書記龐耀增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道,那時茅臺酒廠屬于縣管企業,由他直接抓。當時他們提出的口號是“萬噸茅酒香”,斗大的標語寫在茅臺酒廠的河對岸。
大躍進時期,人們的腦袋熱得發燙。河南的口號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能想到,一定能做到。”云南有的地區號稱平均每分鐘辦一個工廠,花2元也可以辦一個工廠。甘肅靜寧縣謊報在15天內建了1萬多個工廠,而這個縣當年只有25.7萬人。
貴州的“衛星”,就是茅臺酒。1959年,周林對茅臺酒廠領導說:“要保證茅臺酒的生產,既要抓鋼鐵生產,又要抓茅臺酒生產”,“對于你們來說,鋼鐵是元帥,茅臺酒是皇上”。周林作出這番指示的照片,現在掛在茅臺酒文化館里。
龐耀增記得,當時縣里傾全力支持茅臺擴建廠房。“茅酒在修廠房時,正好縣委備好木料準備建辦公樓,得知茅酒廠建廠房缺木料,立即把縣委辦公樓項目停了下來,將所有木料撥給茅酒廠。”
趙明軍從1955年開始在茅臺酒廠工作。作為車間主任,他并不了解毛澤東和周林這番談話,但他對當時酒廠大規模擴建印象很深。“以前只有一個車間,那3年又修建了兩個車間。此外,還在茅臺鎮以外選了好多地方試點,后來都不了了之了。人員也從幾十個人一下子增加到700多人。”趙明軍搖著頭說,過去的私人燒房雇傭工人時,條件要求很高,可大躍進時緊急招募的工人,很多完全沒有釀酒經驗。
各地調糧,支援茅臺
每生產1噸茅臺酒,要消耗5噸糧食。問題是,大躍進后面緊跟著是3年大饑荒,這么多糧食從哪里來?
茅臺酒廠檔案館工作人員,從堆積如山的檔案中取出一張發黃的草紙。這是1960年2月20日,貴州省人民委員會給貴州各地區的一封加急密電。密電題目是《關于調高粱支持茅酒廠生產的問題》。
密電說:“為支持茅酒生產,確保出口任務完成,根據各地元月底各地高粱庫存,確定調安順5(單位萬斤,下同),畢節25,銅仁16,黔東南5,貴陽市5,給仁懷茅酒廠。由于急需,希接電話后立即安排,組織發運。”這是不由分說的死命令。
這樣的緊急調糧顯然不止這一次。仁懷縣志就記載了1959年,茅臺酒原料告急,廠領導向上級呼吁,貴州從全省調集糧食支援茅臺的情況。這次調糧的具體數字是:遵義11萬斤、畢節29萬斤、銅仁10萬斤、黔東南12萬斤、貴陽7萬斤、湄潭1萬斤、習水10萬斤、銅梓10萬斤、安政1萬斤、赤水4萬斤、務川1萬斤、熄峰1萬斤、仁懷20萬斤,共計117萬斤。后來還不夠,中央又從四川江津調來70萬斤,支援茅臺酒生產。
當時,農民生產的糧食必須賣給國家,自己留多少也得經國家批準。城鎮家庭憑糧本和糧票供應糧食。這叫統購統銷。
當時的貴州省糧食廳廳長王民三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說,那時貴州出現了相當嚴重的浮夸風,大肆虛報糧食產量,直接后果就是把農民手里的糧食都征了過來。
1958年貴州省上報產糧180億斤,但實際只有104億斤。為了達到虛高的統購指標,就強迫農民多賣糧。結果是,1958年比1957年糧食減產2%,征購數量卻反而增加了23.8%,達到33億斤,導致農民被迫把口糧都給賣掉了。
1959年,糧食產量繼續大幅減產到84億斤,征購原糧卻上升到40億斤,占產量的47%。
1960年,產量繼續減到63億斤,征購數量卻升到產量的52%。征購后人均留糧只有215斤原糧。215斤原糧折合大米只有150斤,平均每人每天只有4兩。
就是這4兩,農民也不能全部吃到嘴里。王民三說,統購統銷分兩種,一種是計劃內的平價糧,這是主體;此外,還有一種是計劃外的議價糧,就是國家臨時要多購糧食,再要求農民多賣。
王民三說,茅臺酒緊急調集的糧食都屬于計劃外的議價糧,就是從農民手里二次征購的糧食。茅臺酒越多,農民負擔就越重。
“為保茅臺,貴州做出了巨大犧牲。”王民三還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茅臺急需高粱,省里就從四川協商籌集400萬斤高粱,四川的條件是貴州用400萬斤大豆換。“這對貴州來說很不劃算,因為大豆的營養價值和緊俏程度都比高粱高很多。”他說,沒辦法,這400萬斤大豆也是從貴州農民手里再度征購的議價糧。
茅臺鎮的饑民
困難時期,王民三得了浮腫病,住進了醫院。他回憶說,1961年,省級機關干部吃糧標準由27斤降到25斤,接著又降到23斤,油水少,“瓜菜代”跟不上,很多干部患上了浮腫病。據說是周林的意見,在貴陽市貴陽飯店辦了廳局長浮腫病醫院。王民三當時就身在其中。
連廳局長都因缺糧進了浮腫病醫院,老百姓就更別提了。
為度饑荒,茅臺酒廠用4份酒糟配上一份面粉,蒸成糟子粑,給職工充饑。趙明軍清楚地記得,工人每頓兩個糟子粑、2兩高粱飯。當時酒廠工人的工作屬高強度,每天工作16小時,其中12小時釀酒,2個小時搞基建,2個小時政治學習。糟子粑熱量低,個個餓得無力干活。有時工人從高粱里揀出幾個玉米粒,也不放過,當寶貝一樣烤著吃掉。

那時,釀酒用的糧食都是酒廠工人到各地去背。每到休息日,趙明軍就帶著工人去各地背糧。“每次背糧都有民兵押送,而且荷槍實彈,怕土匪搶糧。”趙明軍說,“那個時候有什么土匪啊,都是饑民。”
已經退休多年的趙明軍,有一件事至今仍讓他內疚不已。當時,有一個工人從廠里偷了一袋高粱,作為車間主任的趙明軍親手把他開除了。“我當時怎么下得去手?”
其實,困難時期酒廠工人生活算是好的。已經退休多年的酒廠老工人楊玉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困難時期酒廠沒有一個人餓死,而且還發肥皂、洗衣粉、工作服等勞保用品。但楊玉龍的家,離酒廠不遠的茅臺鎮上坪村就餓死了不少人。
楊玉龍說,饑荒年代有個說法叫“顆粒歸倉”,這4個字絕不是說說而已。1961年秋天,糧食已經收完了,楊玉龍的老婆又回到地里拾掉在地上的麥穗,撿回來后沒有上交,結果被斗了個半死。
為了家里人能有口吃的,楊玉龍當時做了一件鋌而走險的事。他聽說,翻過山的四川省有些地方,一座山只有一戶人家,山高皇帝遠,有人就偷著種了些糧食。于是,他揣上酒廠發的勞保用品,趁天黑翻山越嶺到四川,想用勞保用品換點糧食回來。誰知,在路上被人發現,扣在當地勞動了兩個星期。
當時生產茅臺酒的糧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強迫征購的。可趙明軍和楊玉龍說,由于盲目擴大產量,完全不顧釀造規律,生產出來的茅臺質量低劣,造成國內外消費者反響強烈。
迫于各方壓力,1959年4月,輕工業部派了一個“貴州茅臺酒總結工作組”進廠,進行全面整頓。整頓到1962年,茅臺產量從1960年的912噸降回363噸,酒廠很多職工也相繼調離酒廠,被安置到其他行業。
此后十幾年,茅臺酒產量都在二三百噸徘徊,直到1978年,產量才超過1千噸。
大躍進時期的“陳釀”后來一直無人問津,反倒是早先私人酒坊的酒成了茅臺中的“珍品”。
2003年,茅臺酒年產終達萬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