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不僅是建筑本身,而是城市,是人處身其中的居住環境,將進入一個與既往數千年歷史全然不同的新階段。
說來慚愧,我到9月中旬才第一次真正走近鳥巢與水立方。當然,在此前的幾年里,經常有緣于趕路途中遠遠望上一眼,特別是7月下旬試放煙火的那一夜,我恰好乘車從水立方前經過,藍色方盒的照明系統全部亮起,形狀不一的塊塊“膜墻”浮起半透明的藍光,仿佛碧波水影蕩漾其中,確實具有奇妙的視幻效果。
專業人士一定要嘲笑我不懂裝懂吧,不過,鳥巢真的讓我聯想到古羅馬競技場。競技場是以三層的連續圓拱周環一圈形成外立面,把該座建筑據以矗立的力學結構直接呈現出來,同時,三層圓拱的“鏤空”效果,讓這石頭與混凝土的龐然巨物在遠望當中姿影輕盈。鳥巢的“殼體”恰恰是鋼筋交縱而“織”成的立體網狀結構,既剛勁,又輕巧。換句話說,鳥巢與古羅馬競技場一樣,取消了效果悶氣的外墻,讓“結構”本身來一個“袒裎”相見,讓普通人感受到建筑力學獨有的壯美。
相距不遠的水立方與之不同,是以“墻面”覆蓋起來的建筑,然而,那是怎樣的墻面啊——一個個微微起伏的、外表柔軟的薄膜氣枕,無論是在天光下還是在夜燈中,總是閃著超現實般的淡藍光澤。相較而言,水立方更引發我的興趣,因為它似乎真的預示了建筑之路的某種突破。從人類搭起泥房開始,建筑的外表就是堅硬的,泥,石,磚,水泥板,甚至玻璃板,所有這些材料都讓墻壁平板、凝固而僵冷。長期以來一直如此,以致我們這些普通人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出入其中的建筑或許還能夠有另外的樣子,或許可以有薄膜做成的凹凸微妙的墻面,有觸感柔軟、隨手起伏的氣泡墻體。水立方的設計者卻讓建筑的外墻獲得了軟軟的質感,變成了“泡泡”。一種夢幻般的可能由此便萌生了,也許,不久之后,未來的城市風貌就會呈現完全異趣的感官效果,不再是無處不在的水泥、鋼筋、玻璃幕墻隨時消解著人心的溫熱,而是今天無法想象的各種奇異材料包覆著建筑,硬的,軟的,隨光線變幻顏色的,有水流在其中涌動的,效果如火焰跳躍的,如煙霧云影的……不僅是建筑本身,而是城市,是人處身其中的居住環境,將進入一個與既往數千年歷史全然不同的新階段。因此,在我看來,水立方比鳥巢更加具有前瞻性,像是一個充滿魔力的預言。
這讓我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另一座建筑——水晶宮。約瑟夫·帕克斯頓所設計的臨時展覽場館,也是充分利用當時最新的技術手段、技術材料與理論構想,單純地以鑄鐵網狀框架與玻璃磚組裝起了一座完全透明的“宮殿”,讓前來參觀的普通民眾第一次體驗到全新的、迷夢般的建筑概念——房屋居然可以徹底擺脫不利于采光的磚、石,如同神話中的“水晶宮”,通體澄澈透明,盡映天光云影!而在一百年后的今天,水晶宮所象征的預言已經成了現代城市里最日常的街景。意味深長的是,這座臨時建筑是為1851年倫敦舉辦的世界博覽會而專門搭建的。在工業化蒸蒸日上的年代,歐洲各國都熱衷舉辦世界博覽會,既是以此來激發國民的國家自豪感與民族凝聚力,也是向國民普及最新的科技成就,或者可以說,是通過普及科技成就的途徑來培養公民意識。中國人重視奧運會,自是在情理之中,如果一個民族曾被扣上“東亞病夫”的辱稱而居然沒有奮發的志氣,那真要叫旁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然而,大家也都清楚,無論哪一種軟實力,終究都是要靠硬實力來作為支撐,硬實力則只能立基于科學與技術之上。因此,我對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倒是抱著更多的好奇心。
水立方與鳥巢所展示出的大膽進取氣質,也讓人不禁神思浮游。比如,中國傳統斗拱的力學結構究竟能否通過現代形式而得以酣暢淋漓、神采映耀地化蝶飛升?傳統建筑材料也并非全是堅硬物質,中國古代房屋就會使用油紙、薄紗來糊窗,這一特點是否有可能催發設計者的創意?在兩座奧運建筑的新穎形象上,閃爍的其實是“才情”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