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生于1940年那個遙遠的年代。1965年8 月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被分配到北京一所大學當漢語教師直到退休。“樹挪窩死,人挪窩活”,我沒有挪窩倒也沒有死,但也談不到活得精彩就是了。
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喜歡舞文弄墨。但一則自己在文學方面即便不說是個平庸人,也是一個平常人;二則那時講究高舉、緊跟、遵命,而我和諸葛亮所說的魏延一樣,腦后好像有“反骨”,總是舉不起、跟不上、難遵命。所以既“舞弄”不出什么名堂,也不敢放肆“舞弄”。就這樣默默了二十多年。
熬到了改革開放,社會解放,思想解放,我也解放,開始了雜文創作。我也覺得自己相對說最適合寫雜文。不是高攀人家改革開放,而是我的雜文寫作確實同改革開放同步。所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改革開放,也就沒有我的雜文寫作。但開始所寫相當淺薄,這是因為思想被禁錮得久了,一下子還放不開,而且也心有余悸。隨著思想禁區的漸次突破,隨著思想解放的不斷擴大,我的雜文才漸入“佳境”,當然也只是自己和自己比的“佳境”,不敢同人家大方之家相比。
三十年來,零散發表在各種報章雜志上的雜文大約也有上千篇吧,其中獲獎的有幾十篇,而我自我感覺良好和孤芳自賞的則有二百來篇。有位雜文大家說過這樣的話:最好的雜文是沒有公開發表出去的雜文。我的沒有發表出去的雜文至少是發表出去的三倍。當然不都是最好的,但確有一些是我自認為精彩的。也可能正是這“精彩”,才造成了它們的“寂寞開無主”。我曾無奈地對我女兒說,這些雜文留給她,看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后能否“見世面”。不過那時候,恐怕已經狗屁不值了。
魯迅先生稱雜文是投槍,是匕首,是響箭,其最根本的特點就是諷刺。這既是魯迅雜文的個性,也是雜文的共性。雜文也由此而定位。失掉了這個“性”,就無所謂雜文,不過是狗尾巴草。當然雜文同樣也要百花齊放。但諷刺乃是雜文的品格和標記,也可以說是雜文的骨。要說花,雜文則是帶刺的花,雜文也為刺而生。雜文不帶刺,就沒有骨。削掉雜文的刺,也就沒有了雜文。
雜文的刺當然是刺向生活中的假丑惡。這需要慧眼,更需要思想,還需要勇氣。所以雜文作家應該是思想者,至少要力爭做思想者。他應該思考人生,思考社會,思考政治,也包括思考思想——被認為是思想家的思想。然后把自己的思考所得展示給人們,展示給讀者。但不是說教,不是當教師爺,也不一定要他人認同,要他人共鳴,更不求被人贊譽,被人喝彩。只要能引起讀者思考,即便思考后持不同見解,也是雜文作者的成功。所以雜文作家不能人云亦云,不能鸚鵡學舌,不能看誰的眼色說話,不能照誰的指示作文,不能“奉天承運”,不能媚俗媚眾,更不能媚官媚權,不能嘩眾取寵。更不能嘩官嘩權取寵,不能拾人牙慧,不能嚼人家嚼過的饅頭,也不能陶醉于那種實際是“死學死用”的“活學活用”。不一定像魯迅先生那樣:你要這樣,我偏那樣,偏不買賬,偏不從命,偏要在那威嚴的、道貌岸然的臉上撥一撥,讓他麒麟皮下露出馬腳。但至少應當這樣:你要這樣,我未必就這樣,你要從命,我未必就從命,不贊頌披著麒麟皮的馬就是麒麟。雜文作家應該如陳寅恪先生所說的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說自己想說的話,說自己心里的話,即便不能說真話,也寧可保持冷峻的沉默,再不寧可“王顧左右而言他”,也絕不說假話,不說違心話。這既是雜文作者的尊嚴,也是雜文本身的尊嚴。藝術大師羅丹有一尊雕塑,題名“思想者”。有志于雜文者,心目中都應該有羅丹這一尊“思想者”的雕像。
什么都需要創新,雜文也需要創新。當然有語言創新,有形式創新,但最重要的是思想創新。而只有思想解放才能思想創新。要敢言人所不言,人所不敢言。要敢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里拔牙。學莊子“騎日月游于天地之外”,學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學宗愨“乘長風破萬里浪”,學李白“欲上青天攬明月”。思想藩籬,踏倒它;清規戒律,踩在腳下。永遠以思想自由作自己的導向,“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某一個雜文家、雜文作者或許成不了魯迅,但千萬個雜文家、雜文作者合起來,則會成為十個魯迅、百個魯迅。這樣的雜文和雜文家會給時代贏得榮譽,時代也會驕傲地說:是在我的大地上生長出這樣興盛繁榮的雜文,出現這么多的魯迅。歷史也會把榮譽的花環掛在這樣的時代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