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頭
作家王小波寫過一篇雜文《沉默的大多數》,的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經常可以遇到許許多多約定俗成而實際卻蘊藏著“不公”的慣例:酒店中午十二點結賬、空調車不開空調、收費廁所沒發票、火車餐車無發票、交了養路費還要收路邊停車費……但我們都選擇了沉默,有些人意識到其中的不合理不合法,但自認卑微渺小而隱忍不發,只因我們的沉默,更多的人甚至沒有了反思的能力和敏銳的意識。沉默的人越來越多,最終,我們都屬于沉默的大多數。但在剛剛過去的2007年,有三個打破沉默的小人物,給我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
樵彬:改寫“領駕照必經駕校”的歷史
三十六歲的樵彬1988年當兵,其間提干考學,主修法律,1991年獲得部隊駕照。1996年轉業到深圳,在公安機關出入境管理局工作,2002年辭職下海做生意。他已有十幾年駕齡,但因轉業時駕駛技術檔案丟失,一直沒有辦理駕照“軍轉民”的轉移登記手續。2007年3月7日,他來到深圳市南山區車管所,準備以個人身份報名考證。沒想到,他的申請被斷然拒絕,理由是沒有提交駕校培訓記錄。公安部只規定憑居民身份證和戶口簿、身體條件證明就可以申請考試,誰規定還必須提供駕校培訓記錄呢?樵彬深為疑惑。
8日,樵彬向深圳交警支隊法制科申請復議。但兩個月內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在他的多次催促下,對方才出具了一份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的《行政復議中止決定書》。樵彬提出撤銷復議申請,并獲批準。
5月14日,樵彬向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狀告深圳市交警支隊行政不作為。當日,他還向廣東省政府法制辦提出了對廣東省公安廳、交通廳“粵公通字【2006】376號”文件的內容及程序進行合法性審查的建議。因為樵彬知道,不推翻376號文件,他的官司很難在法院打贏。
廣東省政府法制辦公室的反應非常積極,5月24日,樵彬就收到了該辦的答復函,稱“申請收悉”,將“按程序予以辦理”。兩個半月后,在該辦的敦促下,廣東省公安廳、交通廳“粵公通字【2007】212號”文件出臺,明確規定:“根據《廣東省行政機關規范性文件管理規定》,從即日起停止執行《關于進一步加強機動車駕駛人培訓、考試工作的通知》(粵公通字【2006】376號)。”該文出臺的次日,8月4日,廣東省法制辦就將其傳真給樵彬。它的出臺,意味著樵彬的努力獲得了省政府有關部門的認同,他的官司一片曙光。8月30日,在樵彬訴訟開庭的當天,該辦工作人員還打電話詢問該案進展。結果,樵彬勝訴。
樵彬的勝訴,結束了申領駕照必須通過駕校報名的歷史,使個人自學考證成為可能。有人擔心,這樣一來大家都不通過駕校學習就上路,交通安全的危險性會加大。其實,只要嚴把駕照考試關,這樣的擔心沒有必要。與深圳一河之隔的香港,學車可以自學。在美國,申請駕照考試報名后,找自己的父母或者朋友教會自己就可以直接去拿證,只需要八美元手續費,有一些州還可以打對折。而在“申領駕照必須通過駕校報名”的規定背后,其實是一條駕校和駕照考試、頒證、管理部門之間幾乎完全公開的利益輸送鏈……
樵彬自稱愛較真、愛斗氣,他認為法律的尊嚴最為神圣,值得每個公民去維護。
林雷:向公交尾氣污染宣戰
2007年3月28日,廈門市民林雷以公交車超標排放尾氣影響了自己生命健康為由,將廈門特運順聯、白鶴、公益三家公交公司告上法庭,廈門市思明區法院蓮前法庭兩度對此案進行了開庭審理。
林雷三項訴求是:第一,判令被告立即停止所轄公交車超標尾氣排放,使尾氣排放符合國家標準;第二,判令被告在媒體上公開賠禮道歉;第三,賠償一元的精神損害撫慰金。
在開庭審理的過程中,三家公司均否認所屬公交車尾氣超標是廈門市空氣質量下降的“罪魁禍首”,表示林雷應起訴政府和相關部門,起訴公交公司沒有道理。尾氣排污程度也和燃油質量密切相關,目前廈門公交車使用的燃油普遍硫雜質含量高,也是產生黑尾氣的原因。被告的理由是加大處罰力度,只是“堵”。但“堵”到最后,企業沒有了經營的空間,整個公交系統都會受影響,相關部門應該有相應的舉措,從政策和技術上幫助企業解決尾氣污染問題。
但林雷的看法不同。林雷說,他了解到,公交車尾氣超標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是營運企業不負責任。許多公交車從早上五六點就開始運營,到深夜才收班,車輛處于缺乏必要保養的狀態。公交企業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很難做到對公交車停運保養,往往“帶病”出車。這些企業忽視了市民的生存健康環境,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侵害市民身體健康的前提下。林雷表示,他希望通過訴訟促使運營企業在出車前對車輛是否尾氣超標進行檢查,發現有問題車輛,立即采取修理和養護,對社會承擔起應有的責任。
其實這起訴訟最終的勝負結果并不重要,林雷的這一舉動,說明公民環保意識的明顯增強,也說明公民團體和個人已經開始拿起環境公益訴訟這一新的訴訟方式,維護公共利益。
王英:八年抗爭換來白酒警示標志
2007年10月1日起,我國正式實施GB10344-2005《預包裝飲料酒標簽通則》。該標準是與GB7718-2004《預包裝食品標簽通則》相配套的食品標簽系列之一,代替之前的《飲料酒標簽標準》。該標準中規定如有必要,可以標示每日(餐)飲用量等對消費者有幫助的說明,推薦采用標示“過度飲酒有害健康”、“孕婦和兒童不宜飲酒”等勸說語。
在這些勸說語的背后,隱含著一名普通中學女教師長達八年的艱辛努力。
王英原是河南省舞陽市的一位高中教師,丈夫張光普因有老寒腿的毛病,從1990年起經常喝酒驅寒,最終成癮,于1997年4月2日因飲酒過量引發了嚴重的急性出血性胰腺炎而死亡,年僅四十一歲。
丈夫的猝死引起了王英的思索:酒可以奪人性命,為什么酒瓶上不標注警示標志呢?此后,王英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直奔書店,查找有關醫藥和法律方面的書,有錢就買,沒錢就抄,直至書店關門。她購買了三千多冊書籍,家中的電器除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風華冰箱,只有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1998年,王英向法院遞交了長達十七頁七千余字的起訴書,要求被告富平春酒廠賠償丈夫死亡造成的經濟、精神等損失共計六十萬元。
1998年底,河南省漯河市中級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駁回王英的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一萬一千多元由王英承擔。”王英不服,向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1999年4月,省高院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1999年7月,王英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第二次再審。2000年5月,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審監庭給王英下達駁回申訴通知書,王英的官司從法律意義上走到盡頭。
面對這樣的判決,很多人勸王英適可而止,酒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深邃的文化,憑王英一紙訴狀想要改變多年來約定俗成的東西,確實很難。但一位參加審理此案的法官對王英說:“這件事終于有人提出來了,其社會意義遠大于案件本身的訴訟價值,你雖敗猶榮。”酒廠也表示可以獻愛心,愿意提供十萬元資助王英的孩子上大學。但與酒廠打了兩年官司、欠下六萬元債務的王英拒絕了這筆錢。她說:“我個人有利益了,但對社會沒有利益,這不是我的目的。”
2000年春節,王英開始寫一本有關飲酒危害的書,并起草一份修改《飲料酒標簽標準》的立法建議。2001年,已調入河南許昌電大的王英倡議中國應設立無酒日,建議“在無酒日里,所有人都應該不喝酒、不勸酒、不敬酒,商家應該不賣酒,消費者應該不買酒,酒廠應該不產酒,報紙、電視、廣播、網絡等媒體應該不播關于酒的廣告……讓酒徹底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一天!”2006年3月,鄭州舉行“無酒日”簽名活動,王英成為主角。
如今,五十三歲的王英已經與白酒斗爭了八年,前前后后花費了十幾萬元,一有錢,就“跟酒過不去”。八年來,王英摘抄的資料和書寫的材料就達五千多頁,數百萬字,相當于五部《紅樓夢》,從醫學、法律、道義等多方面闡述白酒應加警示標志。
樵彬、林雷、王英都是與你我一樣的小人物,但他們打破了沉默。他們以訴訟提起的那些問題,都是我們因缺乏勇氣不敢提出的問題,因害怕麻煩不愿較真的問題,因缺乏公共觀念不想耗費時間精力代公眾發問的問題,因習以為常沒有意識到的問題。他們顛覆著一些看似常識的謬誤,把公共生活中許多不易察覺的違法行為提上法庭,擴展到公眾權利的范疇。感謝這些打破沉默的小人物,讓我們也能從個人生活中抬起頭來,關注公眾權利,從而讓行政機關、執法部門和企業提高對公眾權利的敬畏。
【選自2008年2月5日《民主與法制網》】
插圖 / 楊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