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
官場的毛病,許多都“其所由來者漸矣”!譬如,照抄照轉和層層加碼:就是歷數千年而未改的痼疾。
十多年前,在寫《雙百喻》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理事》一篇《加碼》?!独硎隆肥钦f做官的若想理事則麻煩迭至,日無所事反倒政聲遠播、官運亨通?!都哟a》則說,御馬廄草料不敷,旨令河東、朔方兩郡籌之,不料到了秉筆太監那里,兩郡變成了“諸郡”,到了“諸郡”,郡守又改為“諸縣”,而諸縣縣令又進而改為“諸鄉”于是。“一廄之需,動搖全國”,草料運至京都,猶如勤王之師,街巷填塞不能行。
寫這兩篇寓言,是有感而發,因為這照抄照轉和層層加碼的毛病,雖則古已有之,實于今未減,反映著一種久已存在的官場心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每到春耕時節,《人民日報》都要發表一篇社論。社論發過,方見各地春耕涌動。那時甚是不解:以中國之大,季節差異甚顯,何至定要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恭候號令,一起春耕?難不成各地官員竟連春耕都要等候上面布置?現在早已不發這樣的社論了,不但中央不發,各省地市也不發,從未聞哪里因此誤了農時。足見照抄照轉的惰性養成多因體制,上頭要集權到事事干預,下頭自然也就松懈到事事依賴了。
由于經濟與政事的改革。時至今日,這種習氣已漸有改進,但仍遠未如人意。前幾年,各地到京上訪的人很多,許多是當地本應解決而久拖未決或無人受理所致,因此,中央要求這類問題就地化解。所謂就地化解,當然是要各地依據實情,分別處理,妥善解決。如果不是惰性十足。就應當認真研究當地各類上訪的緣由,制定分類解決的意見,明確各級的責任,并與下屬討論處理的原則以及難點所在,真正使應當解決的問題及時獲得解決。問題可以就近解決,誰還路遠迢迢跑到北京?此所謂釜底抽薪法??上В⒉皇歉鞯囟寄苤鲃踊?。有些地方一仍舊例,把文件換個抬頭照轉下去了,省里要市里就地化解,市里要縣里就地化解??h里又要鄉里就地化解。鄉里“仰”至此“止”,無法照轉。但又無力化解,便來個通令不準上訪,不聽就關起來。結果不但矛盾未曾化解,反而更加激化。這樣的實例所在多有。暫且按下不表。
許多年前,我評說一部描寫“文革”時代生活的小說。書評刊出后,外地一位朋友撰文譏我若非桃源中人就是閉眼不顧事實。其實我何嘗不知曾有出版“文革”專著要專題報批的說法。然而專題報批并非不準涉及,一段應當徹底否定的歷史。如果寫書著文都不許涉及,豈非咄咄怪事。這里多半又是層層加碼作祟。既然專著要報批,那么單篇論文、詩歌小說統統報批豈不更加徹底?一樣樣送去報批十分繁難,何如一概不準涉及來得爽快淋漓,于是層層加碼,一些報刊竟至見到“文革”二字就要刪除。這情形,近兩年仍存在。據說有些問題被列為“敏感話題”,要報刊注意把握。所謂“敏感”,我想,無非一是關注度大,容易成為議論的熱點;二是政策性強,敘述不善,易生偏差。注意把握,不過是要謹慎從事而已。但是,一個“注意把握”,到了下面就變成了紛紛回避,大有談“敏感”色變的味道,其實,關注度愈大的問題不是愈不該回避么?你不說,難道海外媒體也不說?在互聯網的時代,這樣做,套用一句過去常說的話,豈不是拱手把“輿論陣地”讓給他人么?政策性強,更不是回避的理由。正因為政策性強,易生偏差,才應當細致解說,使大家明白。如有不同看法,也應當厘清真相,以正視聽。若是統統回避,熱鬧的只是時尚消費、明星緋聞、豪宅香車、插科打諢,難道就算正確的輿論導向?積極地要求有正確輿論導向。變成了消極地防止出現偏差。又變成禁絕敏感話題,于是,偏差似乎不見,積極的引導也同樣不存在了。看起來,一些領導者對上面的要求積極得很也激進得很,實際上卻同放任自流一樣,以另一種形式消解了黨的思想工作。
照抄照轉與層層加碼,都是集權體制的衍生物。因為權力太過集中,下面習慣于事事依賴,上面則習慣于指揮一切。上下交相為用,便形成了上頭的瞎指揮和下頭的不作為。照抄照轉和層層加碼正是這種不作為的兩種表現方式。改進之道在于改變高度集權的體制,分清各自的責任,在法治的前提下。發揮各級的主動性和創造性。這一點。在經濟生活中已經有了明顯進步,而在精神生活中,還是一個無法回避、需要積極探索認真解決的大問題。
(原載2008年第4期《同舟共進》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