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商業時代,財團和金主的勢力一樣可以傷害到言論自由的崇高理念
1988年,蔣經國已步入生命的最后時光。也許,這位政治強人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便在這一年解除了報禁。此前一年,臺灣解除了“戒嚴令”。
從此,臺灣社會進入一個新的時代。而在38年的戒嚴時期,臺灣傳媒人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高壓氣氛中抗爭,有的在主流媒體內兢兢業業,有的在文章中“埋地雷”鼓吹民主。局外人以為他們堅定勇敢,他們卻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狼狽不堪。
進入新的時代,臺灣的報人們開始發現,原來大家共同面對的威權體制并不是新聞自由的惟一敵人。在商業時代,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財團和金主的勢力一樣可以傷害到言論自由的崇高理念。
“戒嚴”的威力
1949年,根據國民黨“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為了抵抗“共產主義”,時任臺灣省主席的陳誠宣布在臺灣地區“實行戒嚴”。
從此,臺灣進入戰時軍事體制,傳媒受限的情況尤為嚴峻。當時國民黨政府將新聞用紙視為“戰略物資”,不準民間人士任意購買。連電影膠片、攝影膠卷都是戰略物資,私自購買相關物品,會被視為意圖叛亂。
當時,能夠在臺灣取得辦報資格的人,無不與國民黨中央有著密切聯系,而在臺灣地區長期占據壟斷地位的兩大報(中國時報、聯合報)老板余紀忠和王惕吾,更是躋身國民黨中常委之列。
通常,報紙只能出“三大張”,還要受到層層審查:警備總部、調查局、國民黨文工會和軍隊政工系統。情報部門工作人員可以任意上門調查記者采訪情況,質問記者為什么要與“黨外”人物走動,看到不滿意的文章,可以直接去報社調閱稿件,通過筆跡對比來檢查誰是稿件寫作者。
現任《自由時報》副社長俞國基對當時的情形記憶猶新:“有天晚上,幾個同事到我家打麻將,因為聽到搓牌的聲音,好幾個警察敲門盤問。其實沒有發生什么事,但一位同事當場嚇得暈倒。這是當時普遍的心理壓力,害怕警總來抓人。”
直到1987年解嚴,當年接任自立晚報總編輯的李永得,依舊感受到肅殺氣氛。 當時他寫了一篇名為《軍人氣慨?》的社論,批評參謀總長郝柏村任期過長破壞制度、郝柏村不當發言是軍事統治的前兆。“之后連續兩個禮拜,每天都接到兩個麻袋的明信片,如雪片般飛來。全是‘國防部’發動國軍官兵寄的。每張明信片內容都差不多,說我們是‘匪報’、說我們污蔑國軍官兵,60萬大軍絕對不能接受。”
兩大報系老板
戒嚴時期的臺灣報紙生態,常被今天的臺灣學者批判為“侍從報業”結構,即報業只是黨國威權體制的文化控制工具,報老板則是維護政權利益與安定的執行者。
余紀忠、王惕吾一手打造兩大報家族企業,無疑是戒嚴時期最成功、也最受爭議的媒體巨人。在兩大報新聞工作者眼中,他們的角色遠比外界想象的更加復雜與深刻。
余紀忠后來在國民黨保守派壓力下,面臨無法匯出500萬美元給美洲中國時報的困境。他為了拿掉《時報雜志》一項敏感的座談會紀錄,氣得拍桌子對負責時報雜志編務的愛將王健壯說:“你的好朋友連米都沒辦法下鍋,你還在這里講個人理想,講你的堅持、你的期待,你有沒有替這些好朋友想一想?”王健壯因此辭職,但余紀忠最后仍被迫宣布美洲中時停刊。
即使如此,余紀忠對于在中時“惹過麻煩”的子弟兵仍照顧有加。以王健壯為例,他去美國進修的所有費用都是余紀忠出的,時報還照付他薪水,連編輯部門的夜點費也照發。
現任聯合報總主筆黃年在兩大報系都曾工作過。他認為,王惕吾和余紀忠在那個年代都有他們的局限,但也有他們的本事,并不容易。“那是一個很關鍵的年代,大家都在揣摩蔣經國的底線在哪里。”
膻色腥時代
余王兩位老先生沒有想到的是,今天臺灣的報業已經發生了巨變。解嚴之后,從“文人辦報”轉型為“商業辦報”。
在此風潮下,島內媒體不論報道內容還是編輯手法,都發生了巨大變化。
雜志方面,《壹周刊》登臺前,島內雜志已預先“壹周刊化”。
報紙方面,香港傳媒《蘋果日報》大舉登臺,事前該報運用嫻熟的市場行銷手法,延續姊妹產品《壹周刊》的口碑,塑造了未上市先轟動的氣勢,重重地沖擊“后余紀忠時代”的臺灣報業生態,導引《中國時報》、《聯合報》采取降價行動。臺灣《蘋果日報》出刊后的編輯走向如同預期,仿效了香港母報的版面規劃,開創了膻色腥時代。
在電視媒體領域,由于新聞競爭日趨激烈,SNG聯機采訪方式盛行,以及電視談話節目的風行,使得電子媒體開始一窩蜂追逐“八卦新聞”。
一切以商業利益為訴求,社會責任自然受到忽略。
時代在變,報人的角色也在變
當年曾經共同在“黨外”雜志工作的徐璐和楊渡就是一個例子。在為《大地生活》編輯一期名為“三十年的政治犯”專題時,楊渡就已經意識到這是最后一期了。為了能夠傳播自己的聲音,楊渡他們專門重做了版型,留給司馬文武的《八十年代》,萬一自己的雜志被查禁,好歹還有友刊能繼續發聲。
《大地生活》停刊后,徐璐加入《八十年代》陣營。多年之后,徐璐因代表自立報系赴大陸行采訪名噪一時,并創辦“臺北之音”電臺、擔任華視總經理,不過在2000年臺灣地區領導人選舉時,她也因為陳水扁站臺而備受爭議。
楊渡后來成為《美洲中國時報》編輯而踏入新聞界,并以一系列社會運動、環保運動報導受到矚目,2007年離開媒體,一度擔任國民黨文傳會主任,并成為馬英九輔選大將。
戒嚴時期看似立場一致的新聞工作者,解嚴后分道揚鑣投入不同陣營。這種現象更加證明,當年所有進步社會力量(包括新聞工作者)只是基于對抗威權體制而形成松散的“反國民黨大聯盟”,等到威權體制解體,統獨、藍綠黨派對立成為主要社會矛盾,將人們卷入新的社會矛盾,他們的差異也才更加清楚地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