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一口“殘酷的井”

摘要 在電影《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命運之強大和人之弱小，使電影呈現出一種異常悲涼的姿態，電影中的人物最終都無一例外地被命運殘酷地作弄或毀滅了。從這個層面上說，《雷雨》表達出的是一種對人的命運的思考，以及思考之后的深深地悲憫。

關鍵詞 電影《雷雨》 主題解讀

悲劇就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電影《雷雨》中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個血肉豐滿的形象，無論可憎或可嘆，都無一倒外地被命運殘酷地作弄或毀滅了，這究竟是誰的罪過?

可以說，《雷雨》中沒有一個人是絕對罪惡的。他們都有著自身的困境和疑難，人物的悲劇是不容置疑的命運強行加在他們身上的，他們只能在它的掌控下，痛苦地進行著自己的生命，沒有辦法去抗拒，更不用說去改變。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從這個層面上說，《雷雨》表達出的是一種對人的命運的思考，以及思考之后的深深地悲憫。電影中，“命運”輕而易舉、反反復復地捉弄、擺布場上人物，它的突然而至與悄無聲息觸動著每一個人的恐懼神經。隱忍退讓的魯侍萍時時警惕、步步為營，無時無刻不在恐懼的煎熬中希冀逃脫命運的懲罰。自大蠻橫的周樸園對于前半生的罪惡可能帶來的災難也同樣有著深沉的焦慮，即使是最為陰鷙反抗的繁漪也懼怕失去唯一的精神寄托——她與周萍的不倫之戀。對于命運的極端恐懼折磨著每一個強烈欲望中的靈魂，他們焦灼的心情恰似大雷雨前沉悶壓抑的天空。命運之強大和人之弱小，使電影呈現出一種異常悲涼的姿態，電影中的人物最終都沒能逃脫宇宙這口“殘酷的井”。

繁漪，一個“五四”以后的資產階級女性，聰明、美麗，有追求自由和愛情的要求，但任性而脆弱，熱情而孤獨，飽受精神折磨，渴望擺脫自己的處境而又只能從屬這樣的處境。她陷入了“一口殘酷的井”。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繁漪對周家庸俗單調的生活感到難以忍受，對精神束縛感到痛苦，她要求掙脫這一切，在一定意義上她也是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但是，當她撕碎著周樸園這個腐朽罪惡家庭的偽善面紗時，往往也在撕碎著她自己的面目：當她破壞著自己的罪惡家庭時，也在破壞著別人的幸福：當她要求著自己的自由時，也在損害著別人的自由。她像一把利刀，她的愛和恨都帶著一道道的血痕和深重的創傷：她又是那么軟弱無力，她對自由的渴望就像大旱之年盼著幾滴雨露。但是，她終于逃不出漆黑的“殘酷的井”，其悲劇意義于是更加深刻和突出。她是命運絕路上的女人。她文弱、哀靜、明慧。受過較好的教育，愛好詩文，充滿幻想，有一個人正常的感情沖動和原始般的一點野性，與一切年輕的女人一樣，她是能被人愛的應當被人愛的。然而周樸園早已對女性沒有了應有的愛心和溫情，更不會考慮到一個年輕少婦的感情需要。他的專橫冷漠漸漸把一個年輕的女性折磨成了石頭似的女人，繁漪感到感情無所寄托，失去了人生的任何樂趣。在“獄似的周公館”，她被徹徹底底地囚禁了，像幽靈一般生存著，沒有權利，沒有愛，沒有自由，沒有生命。然而，這個絕望的女子沒有死心，她飛蛾撲火一般地尋找著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愛。她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周樸園前妻的兒子周萍，甚至把生命、名譽丟掉也在所不惜。而周萍則因為認識到亂倫的罪孽，不斷地懺悔逃避，可繁漪卻欲罷不能，她愛周萍“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在得不到對方回應時。她恨起他來似只惡狗狺狺地，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他。丈夫的專制，情人的遺棄，家庭的陰森可怖，終于使她失去理智，她不惜當著全家人的面宣布自己母親不是母親，情人不是情人的真相，以致引起了周家一幕幕悲劇的發生：四鳳、周沖觸電身亡，周萍開槍自殺。殘酷的命運就在這一剎那整個兒地壓在她的身上，在轟轟烈烈的雷雨中，一個不顧一切地和命運抗爭的女人，用盡了所有可以用的方式來爭奪自己的權利的女人，最終仍舊是被強大的命運吞噬，受到了命運最殘酷的懲罰。

周樸園是操控著累累資產的董事長，是掌握著千百工人性命的礦主，是高高豎起威嚴的父親，是蠻橫地管制著妻子的丈夫，他掌控著、命令著、要求著別人的命運。從某一方面說，他是悲劇的制造者。然而，周樸園又何嘗不是一個最大的悲劇命運的承擔者呢?周樸園一生都在努力營造所謂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然而他得到了什么?令周樸園刻骨銘心的愛情可以說是周樸園與女仆侍萍的相愛。這樣的相愛，用當今的眼光來看，不但無可指責，而且還有著大膽反叛封建禮教的意味。一個大家公子，一個受過西方文化熏陶的現代青年，能與一個女仆真正相愛，這本來是有著積極的社會意義和思想文化意義的。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情地剝奪了周樸園愛的權利。周家為了趕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小姐，竟逼著剛生過孩子僅三天的侍萍冒著大雷在除夕之夜遠走他鄉。對此，周樸園固然對侍萍負有一定的情感與道義上的責任，可他對此又是無能為力的。他雖然娶了有文化有地位的妻子，但在愛情上他毫無幸福可言，倒是一直保留著初戀時對侍萍的感情，永遠把她當作自己的妻子對待。周樸園其實是一個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是個愛而不得所愛、不能終其所愛的可悲的人。他巨大的心靈的創傷，這種愛情的創傷。是不能磨滅的。由于他心中的愛不能磨滅，就使他不能很無礙地融入到后來的婚姻生活當中去，正因為這樣才導致了繁漪的悲劇。周樸園用心良苦的經營著家庭生活，但在家庭中的他始終是孤獨寂寞的。蘩漪恨他毀了她的愛情，毀了她的青春，毀了她的一生，隨時隨地都流露出對他的不滿，他是不會感覺不到的。周萍是侍萍給他生下的第一個兒子，周萍的存在時時都能揭開他心靈中的傷疤，提醒他過去犯下的罪行，他和周萍之間不可能不存在隔閡：而周萍對他除了和后母亂倫的愧疚，就是唯唯諾諾的尊敬，兩人之間不可能有周樸園渴望的父子親情。周沖的單純和對他母親蘩漪的同情，也使周樸園無法從他那里體會到人間的親情。再加上周樸園性格上的強悍與專橫，也使他和家人之間很難溝通，有的只是威權和命令。他在聽到他的小兒子周沖說了幾句同情罷工的工人的話后說“你知道社會是什么?你讀過幾本關于社會經濟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對于這方面。我自命比你這種半瓶子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嚇得周沖不敢再跟他談話。接著他向全家人宣布：“十分鐘后我還有一個客來，你們關于自己有什么話說么?”簡直像衙門里的官吏處理公事一樣，幾句閑嗑就暴露出這是一個霸道專制的家庭統治者，他和家人之間只有威權和命令。這樣的家長誰愿意跟他接近呢?所以，他在自己的婚姻中并沒有得到幸福，他在自己現在的家庭里是孤獨的、寂寞的，痛苦的，但又無法向任何人表現自己的孤獨、寂寞和痛苦。他如同一個孤獨的霸主，站在一場命運糾葛的悲劇中，親手制造著一切，承擔著一切，眼看著所愛之人一個個地死去、崩潰，依然站在原地，寂寞地等待著最后的死亡。從這個意義上說，周樸園的形象是異常悲涼的。當三十年前的糾葛換來了三十年后的悲劇，命運狠狠地玩弄了他，這一切，無法說清是完全源起于他，還是歸于命運的安排，然而，在他的心中，永無法磨滅的罪惡將終生伴隨著他，直至孤獨生命的終結。這是命運的殘酷性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這不是因果報應。但是又和因果報應絲絲相扣。它有時候好像已經淡出，事實上卻是在狠狠地醞釀著，當時機到來之時，便不容分說地將一切吞噬。周樸園承受的恰是這樣的命運，他的錯和罪和這樣的命運一起作用，最終造就了“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的孤獨收場。

周萍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家庭的少爺，他接受過一些個性解放思想的影響，在年輕時以反叛封建家長專制為時髦，他從鄉下回來，帶著“經熱的血”進入家庭“狹窄的籠”。他可憐繁漪，不滿他的父親，實際上是一種追求愛情、反叛秩序的行為。他曾為了這種不顧倫常的愛，“恨父親，愿他死，犯了滅倫的罪也干”。但雖然他接受了現代文明教育，追求個性解放，可是作為從傳統向現代過渡轉型期的知識分子，他又無法擺脫舊有傳統道德的影響與制約。他對自己的亂倫之舉，很快便開始懺悔，并不像后母繁漪那樣敢作敢當，他感到理性與感情，靈與肉分裂的痛苦，這種偷情的罪惡感卻將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總是在跳舞場里鬼混，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他不止是恨自己，他還恨蘩漪。他自己深感罪惡，而蘩漪讓他覺得掉進了無底深淵。周萍甚至“還承認我是我父親的兒子”，覺得蘩漪也應該還“是沖弟弟的母親”，他說，“我后悔，我認為我生平做錯一件大事。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弟弟，更對不起父親。”。正因他的種種后悔，他才要去回避蘩漪。而蘩漪則像瘋了一般地抓住他。為了擺脫蘩漪，救贖自己，他開始追求四鳳。周萍被四鳳身上那份活潑、純真、靈動所吸引，他厭惡一切“憂郁過分”的女人——蘩漪給了他太多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現在將情感轉移到四鳳身上，這讓他感到無比的輕松。周萍愛四鳳，更多的是因為她的新鮮，她的活潑。他發現他最需要的那一點東西，是充滿地流動在四鳳的身里。是四鳳給了周萍清朗與希望，讓他的價值得到肯定，也拯救了他，讓他從“沖突的苦海”中逃離出來。他愛四鳳了，他想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忘了自己。不難看出周萍想借助四鳳的力量，忘記自己所犯下的罪惡，離開這個沉悶的家庭——“狹的籠”。然而，當他們要逃離出“狹的籠”，當他們選擇遠走高飛時，命運卻又一次捉弄了周萍。原來，那個能拯救自己靈魂的人，那個四鳳竟是自己的妹妹。他奮力補救了，可惜等待他的依然是更無法接受的苦果。周萍掙扎地從一個亂倫悲劇里爬出來，誰知又陷入了另一個更大的亂倫悲劇之中。母子亂倫，兄妹亂倫雙重罪惡啃噬著周萍的靈魂，周萍陷入了絕境，他的心靈承受不起，他的人生太不光彩了，他自殺了。在那一聲槍響后，一場人倫悲劇在沉寂中落下了帷幕。牽引著周萍的生命走入漩渦中的，是不可抗拒的命運，周萍如“跌在沼澤里的贏馬愈掙扎愈深陷在死亡的沼地里。”他循著自己盲目的方向，從蘩漪逃向四鳳，從一個亂倫逃向另一個亂倫。他在命運的輪轉中不斷地、不顧一切地去逃脫自身造成的罪惡，垂死掙扎一般地尋找著所謂的光明和希望，然而，在命運的洪流中，他的掙扎和尋找最終成了一步步毀滅自己的強大力量。上一輩的糾葛化作了悲劇的命運作用于怯懦的他的身上，他被殘忍地報復了。他的孱弱、頹喪、怯懦、軟弱……這些，和強大而殘酷的命運激烈沖撞著，產生出震撼人心的命運悲劇。

周沖的形象有些像無辜的羔羊，為了拯救別人獻出了自己。他是整部電影中最高尚的人。如果沒有周沖，《雷雨》的藝術境界都要低一個層次；有了周沖，整部電影就趨于一個完美的境界。然而，他也陷入了命運這口殘酷的井里。周沖藏在理想的堡壘里。他有許多憧憬，對社會，對家庭，以至于對愛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圍。一重一重的幻念，繭似地縛住了他。他看不清社會，他也看不清他所愛的人們。他有著一切青春萌動期的青年對現實那樣的隔離。他需要現實的鐵錘來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夢。在喝藥那一刻，他才真認識了父親的威權籠罩下的家庭：在魯貴家里，忍受著魯大海的侮慢，他才發現他和大海中間隔著一道不可填補的鴻溝：在末尾，繁漪喚他出來阻止四鳳與周萍逃奔的時候，他才看出他的母親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樣：而四鳳也不是能與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著白帆船向著無邊的理想航駛去的伴侶。連續不斷的失望絆住他的腳，每次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錐，那是他得到的刑罰。他痛苦地感覺到現實的丑惡，一種幻滅的悲哀襲擊他的心。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壘。周沖是這個黑暗王國中的一道光明，卻是非死不可的，單純的理想在黑暗的社會中不可能繼續存在下去，最美好的東西也會消失。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蕩漾在他的跟前，一根現實的鐵針便輕輕地逐個點破。理想破滅時，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沖來去這樣匆匆，這么一個可愛的生命，偏偏簡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們束不住情感，要呼出“這確是太殘忍的了。”命運太捉弄人了。

電影《雷雨》的結局是反團圓的。人人都在掙扎，但誰也逃不脫死亡或災難的魔掌。正如曹禺先生在《<雷雨>序》中所寫的，“這堆在下面蠕動著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著，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開巨大的口。他們正如跌在沼澤里的贏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雷雨》所要表達的主旨，決不僅僅是多少年來在社會意識形態的判斷下所得出的家庭悲劇和社會問題劇的主旨，而是擴大到更為廣闊的世界中的，對于人的生存形態和命運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