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說到底,“改革”就是要把國內的市場全部潛力挖掘出來,把國民的積極性、創造性全部挖掘出來,讓每一個人成為財富的創造者、持有者和享用者。即使國界沒有變。由于人的能量發揮出來了,市場一下就擴大了;“開放”就是國際市場的擴大。通過吸引海外投資,尋求比較利益。出口尋找市場,把外部市場打開。而這30年。從經濟學角度看,中國做了兩件事,使財產權利和契約得到保護從而擴大國內市場;鼓勵參與國際分工以擴大外部市場
●中國的改革是執政黨自覺進行的改革,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次“財政壓力所導致的制度變遷”。而這30年中值得大書特書的歷史事件,一是1978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二是2004年的憲法修改,核心是“三個代表入憲、明確保護個人產權和保障人權”
●到今天為止,人類享受到的生活福利的改進,主要都來自于技術進步以及技術進步的成果在全球范圍的擴散。幾十年來技術擴散的速度是歷史上絕對沒有過的。而技術、資本、貿易,三者共同的作用,再加上全球問題的凸顯,導致各國家和地區之間的相互依存度迅速上升,這就是經濟全球化
●今天的世界體系是一個法律體系,正在把所有的國家納入其規則之下。但這種規則系統是非中性的,對不同的國家,同樣的規則意味著不同的事情。對中國而言,需要重視的是怎樣才能在全球秩序重建中增添符合自身國家利益的因素,最大程度爭取本國利益
1989年11月9日,柏林市內分隔聯邦德國和民主德國的圍墻在民眾的吶喊中被推到了。柏林墻的倒塌,讓政治、經濟和社會層面上的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個世界至少在象征意義上開始連成一片。并且,隨著科技特別是通訊技術的迅猛發展,地理層面上的世界也逐漸連接成為一個整體。
為此,聯合國經社理事會主席弗朗西斯·凱恩克羅斯(Frances Caimcross)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的口吻宣告:“距離死了!”
這個時刻,東方的中國已經實施了10年有余的改革開放,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中。許多世界級的政治觀察家和經濟學者或同情或嘲諷地等待著這個“遙遠角落”里的古國再次崩潰的聲音……但誰也沒有想到。近20年后,由“距離死了”釋放出的全球化能量,最大程度地眷顧了這個落后而歷史沉重的民族,使之成為全球化受益者中最重要的一員。
以此視角回顧過去30年,1978年12月社會主義中國打開國門拉開改革開放的序幕,實際上是當代全球發展多元化歷史的一個重大開端,1989年后于“蘇東變局”下繼續堅定不移推進改革開放,更奠定了中華民族主動迎接全球社會進程的遠見卓識。今天國力全球第四、貿易量全球第二的體量,都無可辯駁地證明,基于人類1/5人口的30年中國改革開放,是世界現代發展史中最精彩的樂章之一。
因此,改革開放就不僅僅是“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的自我命運再造,還是對全球繁榮的積極推動。在此之上,中國改革開放30年經歷的和面對的是怎樣的發展挑戰,接受的和學習的是怎樣的發展規則,碰撞的和反思的是怎樣的發展經驗,追求的和重塑的是怎樣的發展目標……需要一個更加廣闊宏大的歷史解讀。為此,《商務周刊》專訪了經濟學出身卻一貫以歷史眼光觀察中國發展的中國社科院亞太研究所研究員張宇燕。
改革開放的經濟學解讀
《商務周刊》:中國的改革開放30年,如果放在整個近現代文明社會發展史中,到底意味著什么?
張宇燕:我們知道,改革開放根本的目標是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用經濟學家語言表述就是,改革開放說來說去就是一個長期增長問題,即中國如何才能實現經濟持續、穩定和高速的增長。而長期穩定增長,也是古今中外的經濟學家研究的永恒主題。理解中國30年的改革開放這一段歷史,有必要回到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和他《國富論》。
《國富論》全名是《對國民財富產生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核心回答的問題就是國民財富從哪里來,它的本質是什么,財富怎么會增長?而這兩個問題至今仍舊是經濟學最核心的問題。
“改革開放”直接觸及的問題就是長期增長。這里的增長不是總量增長,而是人均產出增長和人均收入增長。那么,什么導致經濟增長呢?斯密講,因為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比如某人在單位時間內,原來只能生產一個單位的產品,現在能生產三個單位,那么他獲得相應的財富就會多。可是,接下來的新問題是,勞動生產率怎么會提高?
斯密舉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扣針的例子。如果一個人要有一根針做衣服,他就必須首先找鐵礦石,而后尋找燃料煉鐵,而后澆注鐵棍再磨削……這樣的話,他一輩子可能也穿不上衣服了。那怎么辦?分工和專業化。你就干煤礦的事,我干鐵礦石的事。專門干一件事,熟能生巧,技術創新就不斷出現,勞動生產率自然提高。斯密認為,正是分工和專業化導致了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但這又引出一個問題,如何實現分工和專業化?
比如,一個村莊只有3戶人家。這3戶人家要生存,家家必須什么都會干,得會種糧食、會耕地、會施肥,還得會種棉花、會織布、會蓋房子……因為僅有3戶人家,即使有分工也非常粗糙。但如果是一個300戶的村莊,那么這個村莊里一定會有理發店、會有餐館,甚至鐵匠鋪、裁縫屋等等都會產生。因為規模大了,分工專業化就自然而然地起來了。
遵循這樣一種邏輯,斯密的基本觀點是,增長取決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取決于分工和專業化,分工和專業化取決于市場規模的大小。如果把中間這些環節暫時拿掉,那么,我們就得到了一個簡潔的邏輯,就是經濟增長取決于市場規模的大小:市場規模大了,自然會有分工和專業化,分工專業化就自然而然會提高勞動生產率,勞動生產率提高了,經濟自然會實現增長。所以,經濟增長取決于經濟規模的擴大,又被稱之為“斯密定律”。
所以斯密說,一定要擴大市場規模,一定要進行對外貿易。貿易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擴大市場規模,并且在市場規模擴大的過程中實現分工和專業化。這個村30戶,那個村50戶,如果相互之間做貿易,就會有80人的市場規模,分工就會出現,就會強化。所以,斯密堅定地主張自由貿易。當然,這也和他身處英國并為英國新興商人階級利益服務有關。
不過,擴大市場規模不僅需要人數多,而且這些人還得有足夠大的創造財富能力和消費能力。不僅如此,擴大可交易對象范圍也意味著市場規模的擴大。原來被禁止交易的東西,如房地產、有價證券、知識產權等被創造出來,并進入市場,就是市場規模擴大。簡言之,人口規模大,再加上他們具有很強的生產性,創造的財富數量增多,可交易商品和服務量增大,一道構成了市場規模擴大的重要內容。
事實上,市場的富裕程度,分工的發達程度,本身就是一個規模問題。人越來越富,人的創造能力越來越強,就意味著市場在擴大。這就涉及到市場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深化國內的市場,把人的潛力全部發揮出來;另一方面是擴大國際市場。原來我們沒聯系,后來我們有聯系了,這就是國際市場。
“改革開放”說到底,“改革”就是要把國內的市場全部潛力挖掘出來,把國民的積極性、創造性全部挖掘出來,讓每一個人成為財富的創造者、持有者和享用者。即使國界沒有變,由于人的能量發揮出來了,市場一下就擴大了。“開放”就是國際市場的擴大,通過吸引海外投資,尋求比較利益,出口尋找市場,把外部市場打開。而這30年,中國做了兩件事,使財產權利和契約得到保護從而擴大國內市場;鼓勵參與國際分工以擴大外部市場。
所以說,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中國改革開放30年就是干了這兩件大事。
《商務周刊》:改革開放這個歷史事件最精彩部分,還在于如何具體擴大市場規模,比如解放市場、創造市場。怎么創造?這又是一個什么樣的歷史邏輯?
張宇燕:為了更好地解釋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先看看英國作家笛福在《魯濱孫漂流記》中講述的故事。當魯濱孫一個人在荒島時,什么都得自己干,成本是自己的、成果是自己的、后果也是自己承擔。后來“星期五”來了,就有分工了,至少有了分工和專業化帶來的潛在好處和可能。然而這個時候問題也就出現了。
兩個人問題出在哪里?首先,兩個人意味著市場規模的擴大,就有分工和專業化的潛在收益,兩個人合作就有了前提。而要想合作還必須滿足兩個條件:其一,財產權利的保護,其二,對契約的尊重。
比如,兩個人事先說好,一個人用自己種植的蘋果換另一個人生產的桃子。這就是財產交換的事先約定,也就是契約。交換后,或者因為“桃子不可口”,或者因為“蘋果有蟲眼”,對契約不滿意而發生糾紛。這時候,誰來處理和執行這個契約?無疑,靠這兩個利益攸關者是不可能和平、公正地解決糾紛的。唯一出路只能是引入外部力量,這就是政府。政府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于,在保護兩人各自合法財產權利的同時,以公正和尊重的態度處理和執行契約以及與之有關的問題。政府,產權、契約,大體上就是我們通常理解的市場。
從這個意義上講,擴大市場規模,就是通過政府的力量,一方面將越來越多的人、商品和財產權利界定到市場范圍內,持續不斷擴大財產權利保護所適用和覆蓋的范圍;另一方面就是利用法律法規和政策,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遵守或者受到約束,以便尊重市場中產生的契約。所有這些,涉及的都是圍繞著政府權力有效運用的經濟制度建設問題。
而經濟制度建設最核心的問題:一是財產權利的保護,二是對契約的尊重。前者意味著,一件物品一旦被合法確定為某人所有,其他人就不能侵占。因為,財產權利如果不能實現明確界定,就沒有人關心財富增長和財富節約。只有明確的界定和懲罰條件對財產權利實現保護,才能鼓勵財富的積累,才能產生激勵大家創造財富的有效機制,后者意味著,只有實現了對契約的尊重,才能創造市場和釋放市場潛能。產權經濟學家講的非常精彩,認為市場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契約的組合,而且這些契約得到尊重。
還要注意到,其中有些契約是用文字撰寫,比如,簽訂供貨協議或到銀行存款后拿到的存折。還有一些契約是隱含的,比如用錢在商店買東西,盡管購物時與商店沒簽契約,但事實上這一交易行為背后有一大堆無形的法律、規章制度,以防止不法商人的商業欺詐。這就是由警察局、檢察院和法院等部門來維持的整個社會信用體系。
只有財產權利和契約得到保護的情況下,市場中的人們才會有創造財富的穩定預期,人們的積極性才能調動起來,成本和收入才能確定,市場的激勵機制才能實現。所以說,財產和契約保護是非常重要的,沒有它們就沒有市場經濟,也自然沒有了經濟的長期增長。
但是,誰來保護產權?誰來監督合同的執行?不可能由個人或團體自己,即使建立私人武裝也不行。必須有一個公正的仲裁人和公共產品的提供者,也就是政府。中國改革開放30年,核心任務就是通過制度建設,建立一個有效的擴大和強化市場的政府。更一般地講,經濟增長取決于政治權力的有效利用。
《商務周刊》:那么,如何評價改革開放以來社會上對政府過度干預市場的詬病?
張宇燕:這個問題實際上是說,是不是政府大了,市場一定受到壓制?
其實,政府和市場不是此消彼長、相互矛盾的關系,而是彼此緊密聯系、相輔相成。市場的正常運轉,需要最基本的產權和契約保護,這就不可能沒有政府。反過來說,作為市場裁判者,政府過多干預微觀的企業經營,也是對市場和自己裁判者身份的破壞和否定。
在此我想要說的是,市場規模的擴大和政府權力的有效使用緊密相連。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純粹的自由市場,因為沒有政府就沒有市場。當然,擴大和強化市場的政府,其作用的發揮也存在著邊界。這個邊界就是政府權力運用的最優狀態,過了就變成對市場的侵權行為,不足則造成對市場的保護不夠。
關于這一點,美國的例子很能說明問題。美國遠不是我們想象的小政府。事實上,美國政府雇員數量龐大得令人吃驚。據統計,美國所有拿政府工資的人員,占整個就業人口的15%左右。美國聯邦政府在加州派駐的人員就達30萬人。再比如,僅在美國聯邦環保署大樓里工作的人員就有5000多人,而我國環保總局的正式人員編制據說才200多人。
美國政府管理之細膩令人嘆為觀止。一個例子就是抽水馬桶水箱的容量。美國聯邦條例規定,抽水馬桶水箱容量不能超過1.6加侖。類似的管制條例數量之多也讓人咋舌。1976年到2001年,美國每年平均新增管制條例5300項,25年共13.8萬項,打印出來是上百萬頁。美國政府監管程度之高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方面說明,美國市場的“自由”與市場規模的巨大,并沒有與美國政府管理的廣泛和深入相互沖突,另一方面也表明,正是因為美國市場規模的巨大,所以才要求美國政府強化和優化政府保護產權和契約權的職能。
換句話說,市場力量發揮積極作用的前提條件在于有效的政府管制。在經濟學界,無論在美國還是歐洲,普遍的說法是放松政府管制。這聽起來好像是政府管制越來越少、越來越松,執行的力度越來越弱。實際上并非如此。照我的理解,所謂放松管制更多指的是優化管制,而不是取消管制。
所以,政府規模大小與市場是否受到壓制沒有必然關系,關鍵是如何讓政府擴大和強化市場的能力發揮到最優狀態,既不對市場產生侵權行為,又不存在保護市場的漏洞。在此原則基礎上,政府規模的擴大或者縮小都是無可厚非的。我總的感覺是,中國政府的規模還不夠大,因為公共產品在很多領域嚴重不足,特別是擴大和強化市場方面。換言之,中國事關政府的問題主要是結構問題,而不是總量問題。政府做了一些不該做或做不好的事,該做的事尤其是該做好的事則應該投入更多的精力。
現在,許多所謂政府干預過多的現象,實際上更多來自于政府在公平、公開、公正上做得不夠,由此導致既得利益集團為了自身的利益損害整體利益的現象頻生。現如今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大問題,就是既得利益集團和與之相關的稀缺資源錯配。但我們也要注意到,徹底清除既得利益集團的影響就跟呼吸純凈的空氣一樣,成本是極高的。怎么辦?一是提高透明度,二是深化改革,讓所有利益集團在法律制度框架下充分博弈。
改革開放的中國邏輯
《商務周刊》:一直以來,對于中國改革的邏輯起源,被描述為“自下而上”,甚至帶有市場自為或群眾自為的味道,這種說法是否準確?
張宇燕:中國的改革,過去一直說是自下而上的改革,我覺得這個說法不夠全面。在我看來,中國的改革更像是自上而下的改革,是執政黨自覺進行的改革,實際上就是要完善自己的權力運用方式,并以此實現經濟長期快速增長。
為什么這樣說?原因之一是改革開放之際,中國的財政壓力扮演了一個關鍵角色,從而使得自上而下的改革在那時開始變得自然而然。人窮思變,一個人沒錢的時候就得想辦法了。政府也一樣,財政捉襟見肘的時候就得找出路。在《鄧小平文選》和《陳云文選》中我們看到,兩位偉大的政治家當時都對改革啟動前后的財政窘迫表示憂慮,其中《陳云文選》還有大段論述怎樣鼓勵出口、怎樣搞旅游創匯的文字。也正是基于這一點,12年前我曾提出過一個命題:財政壓力導致制度變遷。
這也是為什么改革先從農村開始的關鍵因素。中國的工業化進程,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通過“剪刀差”來壓低農產品的價格、壓低農村勞動力的成本,以支持工業化和城市化。長期的“剪刀差”政策導致了農村剩余越來越少、甚至需要國家補貼農業。這恐怕是聯產承包責任制提上議程的重要原因。國企改革情況也類似,許多企業不賺錢還要補貼,成為政府的“包袱”。這些都使得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像是一種“甩包袱式”的改革:財政背不起了,那就放開。
導致改革為什么會在1978年發生而不是1984年或者1992年發生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那個歷史時點上的中國政治局面。粉碎“四人幫”后,“文化大革命”迅速結束,通過撥亂反正,中國政壇結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鄧小平、陳云和彭真等老同志重新擔任了重要領導職務。他們沒有包袱,沒有受到強大既得利益集團有組織的掣肘。這構成了改革開放良好的政治環境。
1978年前后,前蘇聯和東歐也一直在嘗試改革,并多少形成了一種國際潮流。西方國家享受到的戰后經濟的繁榮,與我國的經濟發展水平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些成為了推動中國改革的國際背景。
除此之外,改革開放還和鄧小平個人有關。在歷史關鍵點上,這位大政治家的眼光、判斷和果敢,影響了一個偉大國家的歷史進程。在《鄧小平文選》中,他反復指出現行的體制不利于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必須要改,而且沒有現成的改革之路。他鼓勵大家進行探索和解放思想。在他看來,毛澤東思想的精髓就兩點,一個是實事求是,一個是群眾路線。讓大家去嘗試、摸索就叫“走群眾路線”,目標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手段就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簡言之,財政壓力和良好的政治環境,再加上改革的國際潮流和鄧小平個人的政治決斷力,共同催生了改革開放。
《商務周刊》:接下來就是您所說的,政府權力運用方式遵循的邏輯發生了變化。對此,剛剛被任命為世界銀行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的林毅夫教授認為,這個邏輯從趕超型變成了比較優勢。
張宇燕:我和他的觀點既有相同點也有不同之處。相同點是,他強調的比較優勢在我的分析框架中占有重要位置,因為市場規模擴大引發的分工和專業化、以及因此產生的各種好處的實現,就表現為比較優勢。不同點在于,我更關注比較優勢產生和實現的條件,比如政府對財產權利的保障,對契約的尊重以及政府權力的有效運用。
中國是一步步地改革,一步步地釋放市場能量。首先是聯產承包責任制,讓他們進入市場,讓每個農民都直接和市場發生聯系。聯產承包責任制本身甚至就是一個契約:通過跟政府簽訂契約,農民承包土地,上繳或按合同出售“公糧”,剩下的自由處理,在市場上自由買賣,政府還給予保護,從而使農民有了較為穩定的預期,把農民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同時,政府把原來不能進入市場的“財產”明確地界定了歸屬,讓其自愿交換,從另一個角度擴大了市場規模。后來,通過同樣的保護財產和契約的“放權讓利”式改革,我們看到了個體戶、鄉鎮企業以及國企改革“抓大放小”等等舉措,結果讓越來越多的人或經濟主體直接進入市場,從而將整個社會的積極性調動起來。
市場規模的擴大,在改革早期主要是“破”的結果,也就是打碎原有的計劃經濟的條條框框,讓原來被計劃限制的人、商品和財產權利越來越多地進入到市場中。有“破”就有“立”,“立”就是不斷地用法律、法規和政策,來完善對契約和財產權利的保護。1980年代初連續幾個與“三農”有關的中央“一號文件”,就是典型例子。
值得特別重視的還有小平同志的一個判斷,那就是世界大戰打不起來,爭取幾十年的和平是完全有可能的。這個判斷相當重要,整個改革開放就和這個對國際大勢的判斷有關。
開放,就是擴大外部市場,同時意味著僅靠我們自己埋頭苦干不行,還要到國際市場中去,要參與國際分工,其中包括借引進外資來發展自己。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出訪了美國和日本等發達國家。它們與中國在發展水平上的強烈反差,讓他受到很大觸動,由此得出了一個結論,關起門來自力更生搞建設成本太高,要走出去,請進來。
《商務周刊》:回顧中國改革開放30年,因為我們身在其中,說起來千頭萬緒非常浩繁,但如果50年后甚至100年后,歷史學家總結這50年,您認為哪些事件他們會濃墨重筆去寫?
張宇燕: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無疑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歷史事件。另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應該是2004年的《憲法》修改。這次修憲主要有三項內容,一是“三個代表”入憲,二是強化財產權利,三是保障人權。這三項內容非常重要,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
舉例來說,沒有“三個代表”,就沒有今天所謂的“新階層”。“新階層”本身可能什么黨派都不是,或者可能什么黨派都有。在今天的中國,“新階層”已經開始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三個代表”入憲是國家最高法律對“新階層”的合法身份確認,并使政治權力格局中容納了“新階層”。也正因為這次修憲,我們才有了《物權法》以及與知識產權有關的一系列擴大市場和強化市場的制度。
在我看來,2004年修憲,是保障中國長期發展最重大的歷史事件之一。當今的中國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當然我們還有各種各樣的問題,而且問題永遠都會存在。但關鍵是我們找到了正確的方向,而且把握住了歷史機遇。只要我們堅持不懈,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一定能夠實現。
改革開放 的全球化舞臺
《商務周刊》:中國改革開放有一個非常宏大的時代背景——全球化,如何理解它對中國改革開放的時代含義?
張宇燕:專欄作家沈宏非很有意思地用一個事件表述了對全球化的理解:一個英國王妃和她的埃及男友,乘坐由一名喝多了蘇格蘭威士忌酒的比利時司機駕駛的一輛裝著荷蘭引擎的德國汽車,被一群騎著日本摩托車的意大利狗仔隊追蹤,而在一條法國隧道里出了車禍,搶救她的是美國醫生,用的藥來自巴西。他說這就是全球化。
從這段描述中我們可以引申出全球化的主要特征。
其一,商品和服務的貿易迅速增加。大家知道中國現在進出口總額占到GDP的70%以上,這說明我們賺的每一元錢里,有七毛多是和對外貿易有關的。這一點在我們中國體現的是淋漓盡致。
其二,資本流動的規模、速度、形式都在加大、加快、增多。其中的考量指標主要就是直接投資。我們中國是發展中國家最大的外資投放國。自改革開放至今,中國吸引的外資累計加在一起超過7000億美元。特別值得關注的一個現象,就是我們不僅是大的外資吸收國,同時我們的對外投資增長速度也很快,2007年我們的對外投資達到了187.2億美元,比2005年增長了差不多一倍。現在已經有一些重要的國際機構做出預測,說中國的對外投資在2010年,也就是未來這三年,將超過所吸收的外資。當然這和我們整個走出去的戰略有關。
其三,技術成果在全球范圍內迅速擴散。一個簡單的例子是大家使用的手機。15年前,按照我當時收入水平,買一部手機大概要花掉我50年的工資。今天,一部便宜的手機價格大概就是我幾天的工資,而且性能比過去強得多。這就是技術進步和技術擴散帶來的結果。今天我們享受到的生活福利的改進,相當一部分都是來自于技術的進步和擴散。特別重要的是,當今的技術擴散速度之快是歷史上絕對沒有過的,這在信息技術領域尤為突出。
上述三個特征,即商品與服務、資本、技術在全球范圍的流動,再加上全球問題的凸顯,導致了各個國家和地區之間的相互依存度迅速上升。這便是我理解的經濟全球化。
在此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今的經濟全球化主要是由發達國家主導的,其基本內容和實現方式,是使市場規則,也就是通過清晰界定和嚴格保障財產權、自由競爭、利潤最大化等原則,在世界各個角落得以實施和貫徹,以保證發達國家在全球范圍內配置資源謀取利益。
《商務周刊》:現在西方國家越來越期望利用規則約束中國的發展。面對這一切,中國應該如何做好應對?
張字燕:西方國家主導世界格局原本就是靠規則、靠國際制度,或者說他們是通過制訂國際規則來維護和拓展自身利益的。無論是人和人、企業和企業、還是國家與國家之間,在競爭中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在爭奪規則的制訂權,因為誰掌握了規則的制訂權,誰就會取勝。
例如,如果要跑110米欄,劉翔是這個項目的世界紀錄創造者,是世界冠軍,但如果規則是可以改變的,比如要求跑到一半時運動員必須停下來解一道數學題,答對之后才可以接著跑——顯然,誰是冠軍就很難說了。這個例子告訴我們,競爭的勝負取決于規則。
當今世界的規則是誰定的?發達國家定的。無論是《巴塞爾協議》這樣的金融領域的規則,還是貿易領域的規則或安全領域的規則,主要都是由發達國家定奪。這樣一來競爭的勝負也就沒有任何懸念了。
經濟全球化既是實力導向的,也是規則導向的。中國目前主要還是國際規則的接受者。長遠來看,我們應當從國際規則的接受者努力成為國際規則的制定者,盡量掌握國際規則的制定權和話語權。做到這一點的關鍵,還在于增強自身的實力。
今天的世界體系是一個法律體系,它正在把所有的國家納入其規則之下。但這種規則系統是非中性的,對不同的國家,同樣的規則意味著不同的事情。對中國而言,需要重視的是怎樣才能在全球秩序重建中增添符合自身國家利益的因素,最大程度爭取本國利益。
《商務周刊》:那么,您認為,在這場全球化大場面的變局中,中國的這場改革開放應該對世界做出怎樣的貢獻?
張宇燕:具體到此,我更關注的還是以下幾個問題。第一,成為世紀性強國的條件何在?第二,中國在本世紀有什么理由要成為全球的關鍵一元?第三,如果那些理由成立,作為普通的中國人我們能夠以及應該做些什么?
關于第一個問題,如果用更條理化或更易于理解的語言講則可表述為:強大的經濟與科技實力,強大的文化凝聚力和滲透力,強大的軍事威懾能力,穩定而有效的政治制度、社會秩序和經濟體制,再加上對外部世界的高度開放。
具體到中國,其成功條件則可表述為:在國內政策方面不犯類似“大躍進”式的戰略決策錯誤,徹底杜絕“文化大革命”式的政治動蕩,積極鼓勵競爭并嚴防組織僵化或制度僵化,即不失時機地打碎那些損害全民福利的利益集團,和政府權力的有效運用,在對外政策方面繼續推行明智的經貿投資開放戰略,積極創造一個和平的國際環境,并且將其建立在強大的道德感召力之上。
關于第二個問題,在我看來中國有充分的理由成為、準確說是作為本世紀的世紀性國家組中的一個重要成員。這不僅僅是因為中國在相當程度上具備實現這一目標的條件,如擁有成功地協調億萬民眾的歷史經驗和文化準備,更重要的還在于中國與外部世界交往的傳統帶有濃厚的世界主義傾向。它推崇的是“非攻”,是“和為貴”,是“仁者無敵”,是“尊王道賤霸術”,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將這種充溢著平和精神的“交鄰國之道”注入幾個世紀以來風行世界的弱肉強食這一“叢林規則”之中,并以此引導世界走向大同,對人類而言無疑是件善事、幸事。
關于第三個問題,我只打算簡單地說幾句話。我一直覺得,真理應當是具體的,愛國也應當是具體的,求“天下大同”亦應當從一點一滴的具體事做起。這樣一來,作為一名普通的中國人,我們對自己的要求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具體化了,那就是在新世紀要努力做好那些實際上恰恰是最為神圣的本職工作;與此同時,以一顆平常心來看待中國經濟實力的迅速增強這一事實,以一種平等態度來對待那些在經濟上尚不如我們、在規模上小于我們的國家或民族,以一種自信、自尊、謙遜之精神與當今世界列強和平共處、相交相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