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春秋》今年第1、第3期先后刊登了《被迫自戕的我的七位老上級》和《我們連里的七個“反革命”》,讀后感觸頗深。不禁使我聯想起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在五七學校短短的三四年中,我們僅有百十人的連隊,竟有5個人凄慘地離開了人世,實在令人痛惜。為了緬懷故人,激勵生者,憶往鑒今,現憑記憶所及,將彼時的景與情記述于后。
老紅軍邱蘭標
邱蘭標,長征時在紅四方面軍,解放后長期在中央機要部門工作,文革前是我們機關的負責人之一。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機關另兩位負責人被中央點了名,上了紅頭文件,罪名是“竊取中央機密”,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邱沒被點名,有人猜測:傳說長征途中葉劍英得悉張國燾企圖謀害毛澤東,葉要將此信息告知毛,那時邱蘭標在紅四方面軍當通訊員,此信息可能是邱傳遞的,立了功,中央現在要保他。可是隨著運動的發展,邱的處境艱難了:一些人要揪,一些人要保,爭論不休,形成對峙。到了1967年初,戚本禹代表中央文革小組來到我們機關,在大會上宣布:邱蘭標是楊尚昆的人。一句話給邱定了性,成了“三反分子”,對他未來的命運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1969年初,機關全體人員來到江西五七學校。邱已年過五旬,經過了兩年“黑幫分子”的生活,身體已很虛弱,又經兩天兩夜的旅途勞頓,到干校后的第二天就到寒冷的筑堤工地參加勞動,回來就病倒了。他臥床兩日,病情加重,急送南昌醫院,但為時已晚,加之醫生得知他是“走資派”,不盡力搶救,當日就停止了呼吸。這位十幾歲參加革命,經過出生入死兩萬五千里長征的洗禮,經過千難萬險的考驗,對革命事業做出過貢獻的老紅軍,就這樣凄慘地離開了人世。臨終時,他身邊沒有一位親人。
部主任吳善昌
吳善昌,50歲上下,身體結實,為人正直,生活儉樸,口碑很好,過著單身生活,是我們機關一個部門的主任。文化大革命他在劫難逃——既然機關負責人因“竊取中央機密”被打倒,他作為保管中央機密部門的主任,自然是“幫兇”了。
在小組批斗會上和寫交待材料時,吳不說假話,不亂“咬”人,不承認“罪行”,因而遭到嚴厲斥責。他頂住巨大壓力,不低頭,不屈服。在當時情況下,這種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實在難能可貴!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彭德懷的影子。
到五七學校后,吳仍過著“黑幫分子”生活,沒有行動自由。約1972年冬,突然聽說吳善昌死了。情況是:某日夜,吳突患急病,未能及時搶救,遽然去世。我們連隊地處農村,方圓幾十里一所簡陋的醫院也沒有,去縣城或南昌,每天只有一次火車,連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臺手扶拖拉機,去南昌要顛簸幾個小時。得了急病,束手無策,只能聽天由命。嚴重的缺醫少藥和長期的精神折磨奪去了這位本應受到人們敬重的老干部的生命。
壯年木工老李
李某,30多歲,木工,身體健壯。原來我們不是一個單位,由于我住他們單位的宿舍,經常看到他提著工具箱到各宿舍院修理門窗。來五七學校一年后我們兩個連隊合并,但對他的情況知之甚少,連他的名字現在也想不起來了。在連隊,他主要做木工、瓦工活兒。可能是1971年春,某日,突然聽說:李××死了!又是窮鄉僻壤,交通不便,缺醫少藥,造成了這一悲劇。噩耗傳到北京,他愛人急來江西,料理后事,在五七學校住了很長時間。
高材生羅敬賢
羅敬賢,1965年中山大學歷史系畢業,分配到我們機關。當時我們機關選調干部條件高、審查嚴,各高等院校也首先將優秀畢業生輸送到中央機關。小羅來機關僅半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到五七學校后,我們曾同住一個宿舍。他給我的印象是:思維敏捷,敢于發表意見,生活節儉,對家庭情感很深。后來知道,他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全靠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撫養成人,又不知克服了多少艱難困苦,供他上學直至大學畢業。約1972年夏,聽說小羅怕干重活,還經常請假。又過了一段時間,得知小羅病了,腿都腫了,得的什么病也不清楚。某日兇訊傳來:小羅死了!小羅的死在連里引起很大震動,因為他太年輕了,才二十六七歲,太可惜了!不祥之感籠罩著連隊,小羅這么年輕,說走就走了,這種厄運不知哪一天會落到誰的頭上。
噩耗傳到廣東羅家,羅母、妻子攜一歲多的幼子火速趕到五七學校。婆媳二人整日淚水洗面,悲痛欲絕。在追悼會上,婆媳哭得撕心裂肺、肝腸欲斷,站立不住,要兩個人架著。這是我參加過的追悼會最悲慘、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一次。事后很長時間,人們還在談論:羅家孤兒寡母,祖孫三人今后的生活出路在哪里?他們在未來的生活道路上要渡過多少道難關啊!
小姑娘馮元秀
馮元秀,小名小六兒。來五七學校前,我和她家同住一個宿舍院。那時,我們每周回家一次,周六下午,小六兒和她的哥哥姐姐與我的兩個孩子結伴,到公交車站接她的爸爸和我。見到我們,孩子們高興極了,簇擁著我們回家。我對小六兒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今天想起來猶如昨日,歷歷在目。
一件是:某年“六一”,機關組織各家屬院的孩子聯歡,小六兒和我女兒(她們同齡,當時約四五歲)報名參加演出,合唱《太陽照在金山上》。聯歡會那天,我帶著六七個孩子,很早步行前往。一路上孩子們蹦蹦跳跳,有說有笑。聯歡開始,輪到小六兒她們演出了。二人從未登過臺,當她們看到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時一下就蒙了,張口要唱卻忘了歌詞。越緊張,越想不起來,呆呆地站在臺上。我十分焦急,在臺下又無能為力,多想主持人能提醒一句,她們就會順利完成演出。遺憾的是,尷尬的局面持續了幾分鐘,主持人說:“那你們就下去吧?!眱蓚€孩子垂頭喪氣走下了臺?;丶业穆飞?,沒有了歡笑,聽不到歌聲,真是偃旗息鼓、鎩羽而歸。
另一件是:我們到五七學校兩三年后,在北京沒有工作的家屬陸續來江西安家落戶,小六兒一家也來了,全家團聚,其樂融融。她大哥元松到我們排當小“五七”戰士,與我同住一個宿舍。某日午休,只見房門輕輕地開了,小六兒躡手躡腳走到哥哥床前,用小手摳哥哥的腳心。元松被弄醒了,睡眼惺忪地尋找惡作劇者。小六兒躲在門后,作著鬼臉,得意地笑了。此時她那俏皮、天真、活潑的樣子,好像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過了些日子,我去馮家串門,一進屋,就感到屋內被悲涼、凝重的氣氛所籠罩,全家人都在,只是不見小六兒,我不禁問道:“馮嫂,小六兒呢?”沒想到,經此一問,馮嫂再也無法控制心中的悲痛,放聲痛哭。原來,前幾天小六兒被蚊子叮咬,得了急性腦膜炎,由于附近沒有醫院,去縣城、南昌又沒有交通工具,沒能及時搶救,病魔無情地吞噬了她那不到7歲的生命。
小六兒如果還在,該是四十多歲了。
今天重提這些令人傷感的往事,不僅是悼念逝者,也是讓人們知道,這些不幸的人都是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逝去的,且很有代表性:既有為革命做出過貢獻的老紅軍、老干部,也有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才華未展的青年知識分子;既有正值壯年的普通工人,也有花朵般的小姑娘??梢娔菆龊平俚奈:χ畯V,災難之深。中國人永遠不要忘記那段歷史,并從中吸取教訓。從這些不幸人的遭遇,也暴露了我國長期構建的城鄉二元社會的嚴重弊端:廣大農村缺醫少藥、交通不便,……因而造成種種不公、歧視甚至悲劇。慶幸的是,國家已決定花大力氣解決這個問題,以使曾對社會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億萬農民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