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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的承諾

2008-04-29 00:00:00但遠軍
開放潮 2008年9期

75

(接上期)

李明和馬天成離開長仁后的第二天下午,濱江政法大學法律系的楊教授受省高院委托,便在濱江市公安局領導陪同下,和來自上海、北京的三位痕跡專家一道,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長仁縣公安局。

徐大虎親自主持了案件匯報會。會上,徐大虎的“一言堂”和長仁縣公安局其他與會領導對案件諱莫如深的態度,使楊教授意識到了案件的確有可能滲雜人為的因素。因此,他提出建議: “為了確保調查取證的客觀公正,是否能讓長仁縣公安局的主要領導暫且回避一下?”

專家的建議,濱江市公安局的領導自然是重視和贊成的,然而,徐大虎卻堅決反對。長期享受著獨霸一方快感的他,哪里容得了別人來指手劃腳。他瞪著馬眼,質問楊教授:“什么意思?踢開當地黨委政府辦案,難道這就是改革開放?難道這就是依法治國……我看完全是‘文化大革命’打砸搶和踢開黨委政府鬧革命那一套流氓作風在新形勢下的翻版。什么專家,什么教授,分明是替犯罪分子開脫罪責的‘臭老九’。我是長仁縣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局長,我對維護一方治安秩序的穩定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們來,是協助我們辦案,也是配合我們辦案,假如要耍什么喧賓奪主的把戲,那么,就請你們馬上離開。咱長仁縣公安局有能力將發生在長仁縣境內的所有案件偵破……”

徐大虎因為氣急敗壞,所以言語便沒了分寸。長仁縣公安局的韓躍進、劉玉明等,熟知徐大虎的天性,倒是習以為常,而濱江市公安局的領導和楊教授他們,就感到莫名其妙了。他們被徐大虎的言行驚得目瞪口呆,他們根本就不敢相信在法制化建設的時代,領導崗位上居然還擺放著這么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稀世法盲。其實,他們是身在高處,不甚了解基層的實情。中國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偏遠和落后的地方又數不勝數,人的素質哪能轉眼間都達得到相同的水平呢?既然“人”不能,那么,個別早就不是人而是“官”的領導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的眼睛不是像人那樣用來讀書接受新知識新思想的,他們的耳朵也不是像人那樣用來聆聽社會的風聲和群眾家里的雨聲的。比如徐大虎吧,他的眼睛盯著的是縣委主要領導的臉色,他的耳朵裝進去的是下屬馬天成之類阿諛奉承的謚美之辭。他從擠進官場的那一天起,就認定權力高于一切和大于一切是顛撲不破且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誰動他的權力,誰就是在動他賴以活命的“奶酪”,他會不遺余力地抗爭。雖說他面前坐著的是專家,是學者,是濱江市公安局的領導,但認起真來,沒有一個人能實實在在地管得著他。所以,他不屑于把他們放在眼里;所以,他膽敢在他們面前大放厥詞。這種立場和態度是由徐大虎的地位決定的。他的地位不屬于專家學者管,也不屬于濱江市公安局管,而是屬于長仁縣縣委管。

然而,濱江市公安局畢竟是長仁縣公安局的上級業務主管部門,沒有人事權和財權,但業務管轄權和業務指導權總是有的。濱江市公安局的領導目睹了徐大虎的專橫拔扈后,當即決定中斷會議,以市局的名義向長仁縣委匯報,由濱江市公安局直接接手案件的調查。長仁縣委為此專門召開緊急常委會,徐大虎在常委會上“寡不敵眾”,只好“少數服從多數”,口頭答應了絕不參與和干涉濱江市公安局在長仁開展的案件調查取證工作。

事情鬧到如此地步,是徐大虎萬萬沒有料到的。在感嘆世風日下的同時,他也感嘆自己權力的“今不如昔”。一氣之下,他稱病躲到家里“休養”去了。當然,他的真實目的也是想借“休養”來避其鋒芒,好以靜制動地等待著馬天成東莞之行的最終“結果”。

調查取證工作臨時由韓躍進負責協調,韓躍進明知是“湯圓”,于是推給了劉玉明。劉玉明沒地方推,也不能推,就一直跟隨在楊教授他們身邊。

重新勘驗了現場,沒有絲毫收獲。楊教授說:“我就不相信案犯沒留下蛛絲螞跡,從痕跡學的角度來說,凡是作案現場,就肯定留有痕跡,只是沒有被人們發現而已。”

楊教授堅持再仔細勘驗,劉玉明提醒:“現場用水沖洗過,怕是真難再提取到指紋、血跡什么的了。”他想到陳大伯死前交出來的衣服,說,“我們一直懷疑一個人與此案有關,這人綽號叫黑二。小時候和現在押的嫌疑人陳濤是鄰居,兩家關系也較好。案發不久,黑二就外出了,后在東莞犯了案,又逃到貴州躲藏,最近被貴州警方捉獲,移交給東莞,東莞才來通知,要我們去領人。據說黑二落網后曾交待在長仁犯有命案。他父親前不久服鼠藥自殺了,臨死前將黑二穿過的—件襯衣交給了我們……”

“襯衣呢?”楊教授迫不及待地問。

“我們檢查過,上面啥也沒有!”

“啥也沒有?那么他父親自殺前交出這件衣服干啥,總得有理由呀……你為什么不早說?” 劉玉明苦楚一笑:“不敢早說!”

“啥?不敢早說?”楊教授火冒三丈,“聽著了,這是從一個刑警隊隊長嘴里講出來的話,居然說不敢早說。這豈不是在草菅人命嗎?刑偵工作像你這樣搞,不知有多少的無辜百姓要倒霉遭殃!”

“不早說的目的正是為了不草菅人命……”劉玉明解釋。

楊教授打斷了劉玉明的話:“不用強詞奪理了……作為一個刑偵工作者,最大的恥辱也莫過于不實事求是地調查取證了。是的,處在我們國家法制并不完善的現階段,我們為了求得公平和公正,十分的不容易,有時可能還需要我們付出沉重的代價,但這并不等于說目睹著強權與專制肆意地泛濫,目睹著強權與專制肆意地踐踏法律的尊嚴我們仍舊可以心安理得。做人得有責任,做事得講原則。如果連做人與做事的責任和原則都不講了,那么,我們到底還配不配被稱為人?”

劉玉明知道楊教授是不了解基層的具體困難和個案的具體實情才發的火,所以也不計較。他等楊教授把火發完了,賠著笑臉,說道:“楊老師,你們能親自來,我萬分地感激,也真希望案子能在你們的鼎力相助下真相大白……那件衣服我妥善保管著,你看是不是交給你們代為檢驗一下?”

面對劉玉明的誠懇,楊教授不好再繼續責備。他想了想,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你拿給我們吧,上海和北京來的都是全國一流的痕跡專家,是我專門請來的……為了公正,我就敢破釜沉舟。要么,我們還事實的本來面目;要么,我們為此而身敗名裂……假如案子不是陳濤所為,我們來此一趟,卻同樣沒有找到真正兇手留下的證據,那么,我們就是在砸自己的牌子,就是自個兒在往自個的臉上抹黑!”

76

專家和教授專程從外地趕來重新調查陳濤殺人案,在長仁湖鎮上立刻又成了街談巷議的頭條新聞。一傳十,十傳百,只半天工夫,消息就傳到了陳濤母親的耳朵里。

她奔進陳蕊房間,掩飾不住內心激動,一把奪過了陳蕊手中正在閱讀的小說,催促道:“女,快去街上看看,是不是你們老師來了?村里^都在議論,說是來了好多人,在你哥住的屋子里看這看那……”

陳蕊抬起目光,迷茫地望著母親:“當真?”

“當真不當真你去看了就清楚了……女,昨晚我做了一個夢,一條大黑狗追著去咬你哥,你哥差一點就被咬著了,幸好他跑得快,躲到了屋檐下……好夢呀。女,怕是你哥真的要回來了!”

陳蕊倉皇地奪門而出,幾乎是一路小跑,滿頭大汗地趕到場鎮上。

她在陳濤居住的房屋前徘徊了好一陣,卻沒有看見—個人影。她懷疑母親的消息是否可靠,打算去找兩個熟人打聽。想來想去,還是找李明的好,于是,又轉身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院壩里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大家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陳蕊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大伙兒太多的注意。她擠過人群,上樓到李明的辦公室門前。門敞開著,里面只有以前的內勤民警,是個女的,她認識,記得仿佛姓周。李明沒在。出于禮貌,她便敲了敲門,冒昧地喚了聲“周姐”,問道:“李明在嗎?”

女民警抬頭,見是陳濤的妹妹,十分驚訝,招呼道:“你不是考上大學了嗎,幾時回來的……進來坐一坐吧,李明和所長出差去了,恐怕三五天回來不了!”

“去的哪兒?”陳蕊倚在門邊,沒進屋。

“好像是東莞吧……來,我給你講!”女民警朝門外瞟了一眼,神秘地招招手,示意陳蕊進屋子里去。

陳蕊稍遲疑,跨到了女民警的辦公桌前。

那女民警只比陳蕊大幾歲,是和李明一塊兒從警校畢業的,真名叫周燕,平時大伙兒都管她叫“小周”,習慣了,倒是很少有人稱呼她的真實姓名。

周燕拍陳蕊的肩膀,低聲說:“你哥的案子有希望了,兇手可能是黑二,李明和馬所長到東莞就是去逮黑二的……有幾個刑偵方面的專家,專門來看了現場,指導員和刑警隊的劉隊長正陪著他們在會議室里研究案情……”

“有姓楊的嗎?50來歲,瘦高個兒,是教授,說話粗嗓門。特直率!”陳蕊搶過話頭問道。

周燕思索了一下,點頭:“對,有一個,大家叫他楊教授,訓起人來毫不留情面,好像是……對了,是你們濱江政法大學的……你認識?”

“他是我老師,教我們《刑法》!”

“哦……難怪!我是說咋專家和教授會大老遠地從北京、上海跑來呢,原來……明白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嗨,案子有他們出面關心,豈不是就峰回路轉了嗎?快去準備一下,好好地款待款待他們,比如帶他們到湖里面的島子上玩一玩……你哥不在,要學會處事!”

周燕的話,提醒了陳蕊。她說:“周姐,打個電話好嗎?”

周燕推過電話:“打吧,那么客氣干嗎!”

陳蕊撥通了許莉家的電話,說:“你快來呀,楊教授他們來了,還不快來幫幫我!”

許莉在電話中開玩笑道:“你那個警察哥哥呢,他不在嗎?”

“是呀,他出差去了……不和你瞎胡鬧,快來吧,我在車站等你!”陳蕊掛斷了電話。 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陳蕊從周燕的辦公室出來,就徑直去了場鎮入口處的客車站。

站在公路邊的遮雨棚下,雖然天氣晴朗,并沒有下雨,但風很大,陳蕊仍冷得直打哆嗦,不過,她的心思不在自個兒的身上。她用專注的目光注視著從身旁駛過的一輛輛的客車。等了大約一個小時,許莉才趕到。

許莉穿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又披著長長的秀發,所以,格外引人注目。車子尚未停穩,陳蕊就透過車窗玻璃看見了許莉。她迎上去,不等許莉從車上跳下來,就張開雙臂直接將許莉摟住抱到了地上。

“哎呀,夠姐們,我還以為你不來呢!”陳蕊放開許莉后欣喜若狂地說道。

“不敢!”許莉搖頭,抿住嘴笑,“要是你的警察哥哥在,我就肯定不來了;可惜你的警察哥哥不在。沒法,真的沒法,誰叫我是妹妹呢!走吧,需要我做啥盡管吩咐!”

“八字還沒有一撇,吩咐啥呀?……楊教授他們來了,你看咋辦嘛?”

“我也不知道咋辦。他是你的老師,又是在替你辦事,你來問我咋辦,嘿嘿,我看你有點好要嘞!先去和你們老師見見面吧,然后請他們吃晚飯,行不?”

陳蕊面有愧色,為難地回答道:“行是行,可我走的時候匆忙,身上沒帶錢……”

“哎呀,不就是錢嗎,我有。走嘛,看是吃魚還是吃蝦,反正幾百塊,媽媽給的,用完了就算!”許莉拉起陳蕊,向大街走去。

她倆返回到派出所時,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了不少。

會議仍在進行,她倆只好守在樓道口處等待。

天色漸晚,薄霧悄悄襲來,籠罩了茂密的樟樹林和蓊郁的花壇。幾株山茶并排地種植在院壩邊的向陽處;碧葉叢中,花朵正開放。

慢慢地,路燈亮了起來,蒼白的水銀燈光映照著地面,仿佛給地面鋪上一層薄薄的霜,使人情不自禁地平添了幾分涼意。許莉凍得實在是受不住了,便不停地跺腳。

周燕從辦公室出來,路過,瞧見了她倆,吃驚地問道:“咋在這兒站著,多冷呀!”

陳蕊笑一笑:“我們等楊老師,想請他吃晚飯……”

“他們的吃住是由所里統一安排,咋會要你們來請呢?你們先回去吧,等會兒我給指導員講,叫指導員轉告楊教授,說你來看過他,看他怎么表態!或者你明天一早來,興許可以直接見到他……總之,現在不是時候,他們離散會還早著呢!”

許莉覺得周燕的話有道理,于是,拉了拉陳蕊的衣襟,勸道:“人家在開會,就不打攪了吧!回去,明兒一大早來,我陪你!”

陳蕊心里不甘,可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依了許莉,在周燕處借了手電,和許莉手挽著手,披著淡淡的月光,默默地踏上了寂寥的鄉村小道……

77

一路上李明小心翼翼,生怕出了意外。劉玉明的囑咐不是沒有道理,像馬天成這種人,什么事情干不出來呢?他分析來分析去,覺得馬天成最有可能采取的方式是讓黑二途中脫逃。黑二脫逃了,東莞警方取的筆錄又在馬天成身上,那么,關于黑二交待殺人的事就可以巧妙搪塞。黑二的線索一斷,陳濤的案子沒了新的有利證據,便很難再翻過來。既已過了一審的關,無論如何,馬天成和徐大虎都是要竭盡全力一錯到底的。他想得到的僅此而已,所以,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不離開黑二半步,馬天成就無法下手。等到了長仁,把黑二關進看守所,馬天成的陰謀就不會得逞了。

然而,正如劉玉明所說的,李明不夠“壞”。不夠“壞”的李明再怎么精明也難以識破馬天成的詭計。事實上馬天成早就有了完整的計劃,只是他一直在尋找著合適的機會實施。筆錄材料拿到手了,他不動聲色地把筆錄材料藏起來,然后,他故意找李明要手銬,并用李明的手銬鎖了黑二的雙手。那意思是什么,是明確“告訴”你李明,“萬一”人跑了不是我馬天成的責任。

馬天成的真實意圖其實就是要讓黑二“逃跑”。只要黑二一“逃跑”,他就立馬開槍將其擊斃一“殺人滅口”,如此歹毒的詭計李明猜測得到嗎?李明猜測得到黑二可能會“脫逃”,卻萬萬猜測不到馬天成會將其“開槍擊斃”。

上了火車,李明將黑二銬在床鋪的鐵架子上,自己則坐在一旁的床鋪邊看書報雜志。只有一張臥鋪車票,那是要供馬天成休息的。當然,即便是馬天成主動讓給李明,李明也不會要。他的任務是要確保萬無一失地將黑二押解回長仁。

乘客很多,臥鋪車廂里狹窄的過道被擠得水泄不通。

黑二不言語,李明也始終保持著沉默。

艱難地熬過了一夜,天亮的時候,馬天成醒過來了。馬天成起床來,揉著睡眼,假惺惺地對李明說:“躺一會兒吧,我來照看!”

李明強打精神,搖頭:“我不困,還是我照看吧!”

馬天成暗自高興,心想:你不困,好吧,看你能堅持多久!

李明人年輕,身體好,到底還是堅持過來了,將近兩天兩夜的顛簸,他硬是沒有合一下眼。車到濱江,他緩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也松懈了不少。

搭乘出租車,到船碼頭乘船沿江而下。然而,就在碼頭邊臨上船的一瞬間,馬天成精心導演的~出戲上演了……

在路邊攤點匆匆忙J亡地吃了點東西,李明和馬天成一左一右地挾著黑二下石階,向搭在囤船上的長長的木跳板走去。突然,馬天成一拍后腦勺驚呼道:“糟了,我的包……”

李明有所警惕,但仍將信將疑,他瞧著馬天成,問:“包怎么了?”

“放在剛才吃飯的桌子上……等一等,我去取了就來,證件和錢都在里面!”馬天成轉身往回走,不過,走了兩步,卻又扭轉頭來,“李明,你去幫我取怎樣,累得很!”

李明擔心中計,不敢答應,他說:“你自己去吧,我等你就是了!”

馬天成假裝想了想:“行,我自己去!”又假裝不放心的樣子,走到黑二跟前,撈開黑二的衣袖,查看手銬是否戴牢,目光盯著黑二的雙眼,一語雙關,提高嗓門大聲罵道:“你崽兒老實點,別給老子打歪主意……混得不錯嘛,殺人、搶錢、玩女人……哼,管你什么黑二鳥二還有什么雪兒,只要跑不掉,到時候都得一塊兒槍斃!”

馬天成的罵聲引起了過路乘客的注意,大伙兒很快圍了過來……

“看啥子看,走開,我們在執行公務!李明,把他們轟開,別擋了我們的道!”馬天成望著人群向李明發號施令,同時,趁李明扭頭去看人群的眨眼工夫,悄悄將手掌心里藏著的手銬鑰匙塞到了黑二的手中。

黑二捏緊鑰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傻怔著半晌,想起了馬天成提到的雪兒,才問道:“雪兒呢?我干的事與她無關……”

“哼,與她無關,你以為我們警察是憨寶兒。你說什么我們就相信什么?告訴你吧,雪兒和你一樣,關在監獄里,過不了幾天也會押回長仁來的!”馬天成打斷黑二的話,明知黑二最牽掛的是雪兒,便故意拿雪兒的話題來激黑二。

“是吧,你們警察說話不算話……”黑二的目光有些呆滯,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誰和你殺人犯說話算話!”說完,馬天成甩開雙手,大踏步地朝原路返回。

李明見馬天成離開了,趕緊靠攏黑二,將黑二的一只胳膊擰住。

黑二思索著馬天成的用意。他怎么也想不通馬天成會把手銬的鑰匙給他,難道是叫他逃跑嗎?馬天成何時變得那么“仁慈善良”了,居然舍得讓一個重刑犯逃跑!可是,馬天成又的的確確給了他手銬的鑰匙……對了,雪兒,馬天成提到雪兒,莫不是馬天成和雪兒家有什么關系吧?或者,是父’親花了錢,托馬天成放他一條生路……管他什么,機會來了就不能失去.跑才是上策……

拿定主意,黑二便低著頭向河邊走去,邊走,邊偷偷地解開了手銬……

馬天成注視著黑二的一舉一動。

其實他的包并沒有掉,而是藏在懷里。他走到石階的拐角處,站了下來,遠遠地望著黑二和李明。他塞給黑二的鑰匙雖然是他那副手銬的,但派出所使用的手銬是相同的,每副手銬任意一把鑰匙都可以打開。他看見黑二的雙手在袖管里蠕動,知道黑二上鉤了,于是,立馬從腰間拔出槍,子彈上膛,折身而回……

走到河邊,望著湍急的江水,黑二止住了腳步。

李明也跟著停了下來,準備等馬天成到了后再過跳板上船。他回頭,向馬天成張望。

就在這時,黑二突然掙脫了李明的手臂,越過人流,閃到不遠處的亂石叢中……

李明尚未反應過來,馬天成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過去。只見馬天成跳到一尊大石頭上,舉著槍,目光搜尋著黑二的蹤影,大聲喝斥:“站住,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黑二沒理會,仍狡兔般東躲西藏。不過,地方小了,終究躲藏不住。他的頭露了出來……

“啪!”一聲槍響,子彈打到黑二藏身的石頭上,濺起一串火花。

黑二的頭縮了回去。

李明幡然醒悟,急忙奔過去,死死攥住了馬天成握槍的手,他怒不可竭,吼道:“你沒有置他于死地的權力……”然后對黑二喊,“陳小松,出來,不要跑,聽見了嗎,我不會害你!”

聽見喊聲,黑二又探出了頭。

馬天成使勁甩開李明,抬手一槍,子彈從黑二耳邊擦過。見沒打著,馬天成三跳兩跳地躍到了黑二躲藏的石頭旁。

眼看黑二性命難保,情急中,李明也拔出了槍,“嘩啦”一聲,子彈上膛。他追到馬天成跟前,槍管逼著馬天成,鐵青著臉,說道: “馬天成,你聽著,不管陳小松曾經犯下了什么樣的滔天大罪,都自有法律審判……你不要逼我,請你把槍放下,此時此刻,保護犯罪嫌疑人的生命安全是我李明神圣不可侵犯的職責……”

“滾開,你知道你在于什么嗎?你是在幫助罪犯逃跑!我以所長的名義命令你,放下你的槍,否則以妨礙執行公務罪論處!”

“少給我來那一套,我李明不是喝西北風長大的……我也以人民警察的名義,并仗著國家法律的尊嚴命令你,放下你手中的槍……實現公正。即使天蹋下來!老子李明今天就是把小命搭上,也絕不允許你為所欲為……放下,聽見了嗎?記住,咱說到做到,數3下,你必須放下你手中的槍。1……2……”

馬天成了解李明倔犟的性格,他不敢過分地逼李明,因此,他把槍放到了地上。

李明上前,取過槍,退出了彈匣和槍膛里的余彈,將空槍扔還給馬天成,然后轉身,跳到亂石下面,尋找黑二。

然而,黑二趁李明和馬天成較勁的時候,早已繞過亂石,爬上陡坡,向江邊大霧彌漫的荒山野嶺跑去了……

78

經過兩天緊張的忙碌,勘驗和調查走訪工作基本上結束了。楊教授爽快地答應了陳蕊的邀請。趁著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他們一行乘船進到湖心島游玩。

長仁湖像一朵碩大無朋的雪蓮花,背抵縱橫綿延的長嶺山,盡情地把輕柔的碧波和一汪凝瑩的黛藍開放在河壩沖積平原上,讓人睹其芳容,便禁不住浮想聯翩,心潮澎湃。

湖心有大小島嶼百好幾十個,大的,仿佛孤山,巍然屹立;小的,仿佛撐開的小花傘,臨風搖曳。雖然湖光水色異常美麗,但旅游資源開發的時間畢竟不長,所以,除緊靠湖岸的幾個島嶼有游人外,離岸稍遠一點的,便顯得靜寂。

楊教授很想到沒有游人的島子上去,他說他在大城市里生活久了,厭倦了都市的喧囂,來到了長仁湖,便希望能享受到清靜的快樂。指導員羅中華滿足了他的要求。羅中華以派出所的名義,找漁場要了一艘能容納十余人的游艇,再在游艇上擺放一些茶水瓜果什么的,于是,他們開始了浪漫的“環湖旅游”。

上船前,楊教授特地從陳濤的房間里取了一把二胡帶在身邊。上船了。望著漣漪蕩漾的湖水,他把弦調好,拉起了《綠島小夜曲》。拉著拉著,淚水竟迷蒙了雙眼。

陳蕊問他:“楊老師,你很喜歡這首歌嗎?我哥也喜歡,只是他拉得沒有你好。你是專業的,他是業余的!”

“我也是業余的!”楊教授停住,揮淚笑道。

“不,我說的是你拉得很‘專業’……”

“是嗎?”楊教授仰起頭,哈哈大笑。

他的笑聲引來了大伙的目光。

上海來的吳教授打趣地說道:“你們知道他拉二胡的本領是在哪兒學的嗎?牢房!說來你們不會相信吧,還是咱教他的呢,我倆同住一個房間……”

“是嗎,吳老師,您也坐過牢?”陳蕊伸長脖子望著吳教授。

“動亂年代,知識分子除了坐牢還能干啥?”吳教授反問道。

“別同她講,現在的年輕人不懂得什么叫‘力不從心’和‘身不由己!”楊教授搶過了話頭,轉而對陳蕊說,“小陳,你猜我和吳老師是什么關系?同學,明白嗎!大學時候我倆是同班同學,后來坐牢又成了‘牢友’……”說著,楊教授起身扯開喉嚨放聲高歌:“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吳教授趁機取過楊教授手中的二胡,合著楊教授的歌聲,拉起了優美的旋律。

劉玉明去沏了幾杯茶來,放在他們椅子前。

歌唱完了,楊教授呷了一口茶,自言自語道:“好久不曾這樣開心了,今天的心情真好!”他俯下目光望著吳教授,“老吳,有人說官大好,有人說錢多好,其實呢,我覺得人活一輩子還是開心最好。所謂官大不如錢多.錢多不如命長,命長不如心態好,真乃悟透了人生后的至理名言。我這一輩子,一不求做官,二不求發財,三不求長命百歲,活著,就只求天天能開心和快樂!”

“可是,你沒能做到天天開心和快樂。老同學,聽咱一句話,安一個家吧!”吳教授話鋒一轉,突然勸道。

楊教授微笑著搖頭:“婚姻俯首皆可拾,愛情卻千載難逢……別談這好嗎,談點其他的!”

他倆的對話引起了羅中華、劉玉明、陳蕊他們的注意,他們都不曾意料到楊教授居然還是“獨身”。

羅中華擔心此話題糾纏下去會使楊教授反感或者傷感,因此,岔開了。他說:“像這樣的天,到島子上去曬太陽最好不過了。要是在早春和初夏,島上的叢林里還會長滿各式各樣的蘑菇。拾一把柴禾,熬一鍋原汁原味的山野蘑菇,真是舒服極了!”

“不怕蘑菇有毒嗎?”劉玉明笑道。

“帶一把大蒜上島呀,只要鍋里放了大蒜,蘑菇有毒無毒一目了然。有毒,大蒜會變色……”

“你試過?”劉玉明又問。

“那當然……近水樓臺先得月,在湖邊工作,豈有不上島子玩的道理!”

說話間,船停靠在了湖中最高的一座孤島的沙灘上。

他們起身陸續下船。

島子的山頭上有一片郁郁蔥蔥的杉木林。林子里棲滿了斑鳩、野雞、水鴨、白口等飛鳥。走進叢林,飛鳥齊刷刷地乍翅驚起,有的鳴叫著四處亂飛,有的又盤旋在天空,久久不肯落下。

許莉沒到過這樣幽僻的地方,有些悚然,于是,緊緊地拉住陳蕊的胳膊。

陳蕊跟在楊教授的身旁,默默地,沒有言語。

上至山頭,站在嶙峋的大青石上,舉目而望,蒼茫的湖水曠遠浩淼,點點帆影出沒在空朦的天際。仿佛惜墨如金的山水畫,山痕淡淡的黛影浸溢著湖水逶迤伸延……

楊教授對陳蕊說:“小陳,你的家鄉很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從這兒走出來然后跨進大學校門的所有學子,都應該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靈性,熱愛大自然,熱愛真理,熱愛自由和熱愛美好幸福的生活!”

“是呀,楊老師,我哥就常教誨我要好好讀書。爭取將來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可是……楊老師,我哥的案子有眉目了嗎?”陳蕊抓住機會問道。

楊教授略思索,釋然地說道:“快了,我把那件衣服帶回去檢測,不管結論如何,我都敢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哥不是兇手,因為他不具備作案時間……”

“為啥?”許莉插話問道。

“根據我們的調查,案發時小陳的哥哥在鎮衛生院,不在家里……涉及具體案情,我不便多說,但我會把我們此次搜集到的證據和我們的意見及時提交給二審法院以供法庭審判時參考。我相信事實勝于雄辯,只要證據充分,法庭最終是要作出公正的裁定的……放心吧,時代不同了,想無緣無故地把一個人送進監獄溯B么容易!”

聽完楊教授的話,陳蕊感激不盡,她說:“楊老師,你的恩情我永遠記住了,我會報答你的!”

“看,又瞎說了……小陳,我不是給你講過嗎,維護法律的尊嚴,是我們每—個法律工作者義不容辭的責任,幫助無辜者,就是在幫助我們自己。我希望你能提高認識,不要總認為我只是在幫助你或者幫助你哥,我的所作所為沒有那么狹隘,明白嗎?”

陳蕊點頭,默不作聲。

79

李明去追趕黑二,沒有追上。他氣喘吁吁地站下來,揮手擦去了滿頭的大汗。望著黑二快速奔跑的模樣,他知道黑二手上的銬子是早已解開了。他尋思著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個環節出了差錯,竟然讓馬天成鉆了空子。想來想去,只認定是在碼頭邊臨上船之前的那一剎那。馬天成真歹毒,借口回去取包,便讓黑二有了逃跑的機會,便把黑二逃跑的全部責任都嫁禍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到這里,李明恨恨不平。他從懷里摸出手銬鑰匙,端詳著,猛地摜到地上,仍不解氣,又狠狠地踩了兩腳。

回到碼頭的囤船旁,輪船快啟錨了。他跳過甲板,由散艙進到臥鋪艙。臥鋪票銷售殆盡,他只好滯留在過道里,倚著鐵欄桿痛苦地思索。

粗獷的汽笛聲拉響了,輪船掉轉頭,駛入江心,然后劈開滾滾的洪流,隨波逐浪,駛人氤氳游離的迷霧中。

河風猛烈,刮得他幾乎睜不開雙眼,然而,他卻覺得特別快意。他索性昂起頭,迎著河風挺直了胸脯。他沒有去尋找馬天成,到了這個地步,他和馬天成已經完全成了誓不兩立的仇人。他不會去做任何的妥協。是處分也罷,是開除也罷,他都無所謂。干了幾年警察工作,雖說自己沒有得到過組織任何的獎賞,也沒有得到過領導任何的表揚,但他卻敢撫著自己的胸口毫無愧色地說,自己對得起自己的“飯碗”,對得起做為一個人民警察的基本職責。難道那些既得獎又得賞的,就一定能做到像自己一樣問心無愧嗎?有了這種思想做支撐,他反倒不那么白責了,甚至,他還覺得自己比許許多多的警察都盡職盡責。

回到家里,他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母親聽見響動,過來看他,以為是他累著了,便去打了一盆熱水來,端到床頭:“李明,咋衛生也不講了,洗了臉和腳再睡吧!”

李明沒搭理母親。

母親在床頭邊站了一會兒,急性子犯著了,一把掀開被褥,厲聲喝道:“李明,請你放尊重點,我是媽媽!”

李明揉著睡眼,懶洋洋地坐了起來,他說:“媽,我自己來吧!”

他下床將熱水端回到客廳里。

母親擰亮客廳里的日光燈,李明憔悴的面容和沮喪的目光頓時毫無遮攔地呈現了出來。

母親伸手摸了摸李明的額頭,問道:“是感冒了吧,哪兒不舒服?”

李明搖頭,心里的傷痛化著酸楚的淚水,濕潤了眼眶。他害怕母親看出自己心中的痛苦,趕緊將頭埋了下去。

母親稍遲疑,轉身出門,不一會兒又回來了。她說:“我在樓下給小容打了電話,她下班了就來看你……李明,你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提得起放得下,有什么話憋在心里頭,倒不如說出來的痛快。我和你爸不同,你爸遇著煩心事,總喜歡憋在心里;我呢,管它三七二十一,抖出來了再說。照著媽媽學吧,對你有好處!”

“媽,”李明接過母親的話,“你無職無業,是普通老百姓,現在言論自由,只要不散布反黨反社會的言論,誰來管你呀?可我是警察,爸以前也是警察。吃著這碗飯,就得講吃這碗飯的規矩,時髦的話說叫‘遵守游戲規則’,不時髦的話說叫‘遵守組織紀律’。媽,警察不好當呀,牙齒打落了,得自個兒合著咸腥的血咽到肚子里面去。再大的委屈,有時候你都不能表露出來讓你身邊的人和你最親近的人看。媽,你不是警察,你不懂得警察的苦和警察的累。或許,你和他們朝夕相處,看見他們起早摸黑,看見他們汗流浹背,適時地遞上一塊熱毛巾,適時地盛上一盆滾燙的熱水,便以為能洗去他們的疲憊和困頓,其實呢,警察最苦最累的是心。媽,你能撫平我和爸爸心靈深處的創傷嗎?你又能除去我和爸爸蒙在心靈深處的塵埃和灰土嗎?你不能呀!媽,社會的不平,法律的不正,執法的不公,是一把銳利的刀子,扎在咱有良心的警察心窩里,面對自己滴血的傷口,我們卻又無力將刀子拔出來……媽,那是何等的悲哀和悲痛!” 李明起身,趿著拖鞋,把水端進廁所倒了。

“李明,你那些話媽媽聽膩了,媽媽不想再聽……好了,媽媽不和你嘮叨,你自個兒去休息吧,媽媽做飯。等會兒小容來了,你可千萬別再板著個面孔給人家看。小容和媽媽一樣,心直口快,如今的女孩子都矯揉造作的不得了,像小容這樣踏實的女孩你一定要善待,否則,找了裝腔作勢的姑娘,怕你一輩子也侍候不了。討媳婦是為了過日子,不是做擺設的,咱小老百姓,過日子最重要,什么漂亮呀,什么文憑呀,都是假的,當不了飯吃!”

李明進到臥室,又躺到了床上。不過,他似乎沒有了睡意。他望著窗戶,兩只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腦海里不停地閃現出東莞之行的前前后后。他深感自己對不住劉玉明,對不住羅中華,對不住陳濤,也對不住陳蕊……想到陳蕊,他的眼前立馬又晃動出了陳蕊的身影。母親所說的漂亮和文憑當不了飯吃的話,分明指的就是陳蕊。母親是誤解了陳蕊,在李明看來,陳蕊并不是那種矯揉造作的女孩,陳蕊有許多的美德,但母親沒有看見……

慢慢地,李明閉上了雙眼,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陳蕊和他手拉著手,漫步在長仁湖寬闊筆直的堤壩上。好像是夏天,堤壩邊的紫薇花正爛漫地開放,芳香四溢。陳蕊穿了薄薄的衣裙,潔白的,潔白得仿佛池塘里羞澀地張著朵兒的荷花。一陣風兒吹來,撩起陳蕊的秀發和裙擺。陳蕊放開他的手,捂緊裙襟,望著他一個勁兒咯咯咯直笑。他的臉紅得發燙,血液在加速流動。他撲過去,奮力將陳蕊摟在懷中。然后,陳蕊止住笑,溫熱的嘴唇送到了他的腮旁。他沒敢親吻,他將臉掉開了……

“呸!”

聲音從耳邊傳來,他驚醒了。

楊小容伏在他的身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意識到了剛才的夢與楊小容的到來有關,于是,果真像夢中情景似的,伸出手,摟住了楊小容的脖子。

楊小容輕輕地在李明的臉頰上吻了吻,問道:“回來了?”

他點頭:“回來了!”

“累嗎?”

他搖頭:“不累!”

楊小容的頭貼緊了李明的胸懷。

李明悵然地仰頭凝視著天花板,酸楚黯然的在心中涌動,緊接著,眼淚也滑落出來了,順著眼角悄悄地下淌……

80

馬天成看著李明垂頭喪氣的回來,又垂頭喪氣的上船,他害怕李明在氣頭子上失去理智,和他沒完沒了,便躲在一旁沒去和李明打照面。

徐大虎的本意是叫他讓黑二“消失”。“消失”兩個字有若干種解釋,或許徐大虎的真實意圖只是希望馬天成能巧妙地使黑二脫逃,潛藏一年半載,以便等待陳濤的案子二審后成為定局。可馬天成為討好徐大虎,卻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作主張地使出了“殺人滅口”的絕招。

眼看就成功了,偏又壞在李明的手中。

按說,作為徐大虎的心腹,和作為一所之長的馬天成,是可以找出合理的理由與借口來報告“組織”,借“組織”之“手”置李明于萬劫不復之地的,然而,思前想后,他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沉默”。

他和李明的兩次較量,使他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人,特別是有些警察,你不能把他逼上絕路,否則,他就會“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不敢和李明斗狠,他清楚自己的軟肋長在什么地方,因此,回到局里后,一掃“未得手”的沮喪和陰霾。他興高采烈地跑到徐大虎那里去“匯報”情況了。

徐大虎問他:“怎么樣?”

“跑了,是我放他跑的!”

徐大虎瞅著馬天成,目不轉睛,半晌,喘了一口粗氣: “跑了就行了.不再深究……寫個情況說明交到政治處吧,人犯跑了,總得承擔一點相應的責任……咋不設法將責任轉嫁到李明的身上?”

“沒機會,那小子盯得很緊……徐局,我看得讓李明換一下環境,比如像他爸那樣,到看守所呆著。如果再讓他在派出所里插手案子,準會倒騰出大亂子來的!” 徐大虎未置可否。他說:“你去吧,別聲張,至于給你什么樣的處理,我會給政治處打招呼,總之,是象征性的,不會重,大不了批評教育或是警告,不影響你的政治前途和升遷!”

馬天成彎著腰道了一聲“謝謝”,離開了。

徐大虎是在“舍車保帥”。

楊教授和濱江市局的領導一行人來長仁,和徐大虎鬧了不愉快,然后,縣委叫徐大虎“回避”,他便意識到了事態的不妙。一個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和公安局局長,在縣里算“官”,可到了市里,就算不了什么“官”。從鄉鎮干部轉行過來的他,本身的文化水平只有那么一個樣子,又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業務”培訓和教育,關鍵時刻,彰顯出淺薄無知是難以避免的。但是,“權力”使他輕浮,“位置”使他狂妄,他的自我感覺一直都“非常良好”。所以,偶然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他便沉受不住了,他便認為長仁“要變天”了。那之后,他趕緊“主動”去找了剛從市里新調來的“年輕”縣委書記“交換意見”。他原以為憑著自己為維護長仁的平安與穩定立下的“汗馬功勞”,縣委書記會“大人不記小人過”,給他一個臺階,給他一張臉面。誰知縣委書記受過高等教育,滿腹經綸地具有他似懂非懂的整套“法制理論”,僅僅那么幾句話,縣委書記那“年輕小毛頭”居然就質問得他啞口無言。

哼,干部年輕化;哼,干部知識化;哼,干部法制化……真他媽活撞鬼,只要干部不“革命化”,所有的“化”都是空話。他表面上對縣委書記的“指點”畢恭畢敬,而心底里卻是壓根兒“不服”。不過,他的官再大,總之,是“扣”在縣委書記下面的,所以,他提高了“警惕”,一言一行都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小心謹慎。

楊教授他們走了后,他曾試圖去找羅中華和劉玉明打探消息,不知是真沒結果還是假沒結果,兩人都守口如瓶。他關在屋子里苦思冥想,得出的結論是,他如果不注意的話,恐怕就當不長“官”了。

有了如此顧慮,他便開始考慮自己的退路。黑二是斷不能“落網”的。憑著從事公安工作多年積累起來的“豐富經驗”,他深信,只要沒有捉到真兇,陳濤就必然要替血案“頂罪”。

黑二脫逃了,壓在心頭的石頭落地了,接下來,只需馬天成承擔起一點不大不小的責任他便能順利地渡過難關。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讓馬天成承擔責任,在他看來,依然是“政治”的需要。馬天成為“政治”做出了“犧牲”,他徐大虎是完全有能力讓馬天成得到回報并嘗到“犧牲”換來的甜頭的。因此,盡管“舍車保帥”的做法有些于心不忍,但他還是心安理得地實施了。

他給分管紀檢的唐政委和政治處余主任講:“警力有限,兩個民警長途押送人犯,又是在人流高峰的春運期間,偶爾失誤,就不要過分‘認真’了”。

“一手遮天”的徐常委發了話,誰敢“認真”?誰還有權力“認真”。

唐政委安排政治處去作了一個簡單的情況調查,然后在馬天成“自圓其說”的“檢查材料”上,唐政委代表組織“慎重”地作出了批示:“根據徐局長的意思,擬批評教育,不再給予處分!”

消息傳到李明的耳朵里,除了驚訝,便是不可思議。按常規,出現如此“失誤”,他滿以為自己“不死也要脫一層皮”,誰知竟然只是“批評教育”。他跑去問劉玉明:“劉隊,到底是咋回事呀?”

劉玉明笑一笑:“這也用得著問嗎?”

“人是我放跑的,并且我還用槍逼著馬天成……隊長,我真擔心自己連警察也當不成了呢!”

“誰證實人是你放跑的?誰又能證實你拿槍逼著馬天成了……小伙子,別捉跳蚤往自個兒身上放……等著瞧吧,好戲在后面!”

“啥好戲,難道專家們來取到了什么證據?”

“我可沒那么說。不過,既然被稱為專家,就肯定不是白吃飯的。我相信楊教授說過的那一句話,‘凡是作案現場,就肯定留有痕跡,只是沒有被人們發現而已’。小李,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和馬天成這種人打交道,你務必要多長一個心眼。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時候退一步反倒比進一步好。你看過電影《洪湖赤衛隊》嗎?里面韓英曾說過,拳頭縮回來,是為了伸出去時能更有力地打擊敵人。你慢慢琢磨吧,我們案偵工作,何償又不是如此……沒有專家來,我們的希望寄托在捉到黑二上;專家來了,我們伸張正義的路子就寬了。別著急,辦法總是會有的!”

“劉隊,不論你怎么說,我仍是后悔的,到了東莞,我真該聽你的話,馬上就將黑二的交待材料拿到手。現在黑二跑了,材料又在馬天成的手中……”

“重要嗎?”劉玉明問。

“咋不重要呢,有了那材料,咱們的證據就充分……”

劉玉明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取了一疊筆錄材料的復印件出來:“這是啥?……我料定你斗不過馬天成,所以,你們前面走,我后面就緊跟著發函給東莞警方,要他們把材料傳真了一份過來。這份材料傳真的原件楊教授他們已經拿回去了,我保存的只是復印件。不僅如此,我還通過市局電話咨詢了東莞警方,不出所料的話,梅小雪很快就會被釋放。黑二對梅小雪感情深,只要盯準梅小雪的行蹤,就不愁捉不到黑二。最近有一筆大額匯款,是從貴州匯到長仁湖的,收款人是梅小雪的父親,因此,給你—個任務,時刻注意梅小雪父親的動向,明白嗎?”

李明茅塞頓開地說:“劉隊,我真佩服你了,難怪爸要我跟你多學……”

劉玉明擺擺手,打斷李明的話:“別外傳,在長仁,咱們暫時還勢單力薄!東莞之行的事,既然馬天成把責任都往自個兒身上攬了,你就裝著什么也沒有發生,更不要去自責。你進警營的時間不長,你在自己的崗位上履行了你應履行的職責,沒啥愧疚的。忘掉過去,振作起來,把以后的事情做好才是你的當務之急。能聽懂我的話嗎?”

李明應允道:“能聽懂。劉隊,照你吩咐的辦,不會有錯!”

81

李明又去摸了一下情況,雪兒的父親尚未從濱江回來,匯款依然放在郵政所里沒被人取走。

鎮中學放假了,除初三和高三學生留下來補課外,其余的都已離校。梅長海教的是初三畢業班的課,故沒有離開。李明去找他,他仍舊愛理不理。

李明告訴他,雪兒可能最近要回家。

他捋一捋眼鏡,若無其事地說:“是吧,那你去找她呀!”

李明不便和梅長海過多攀談,于是,折身回所。在派出所院壩外的大街上,恰好遇著了從北京歸來的楊帆。

李明驚奇地問:“楊指導,你回來了?”

楊帆望著李明:“放假了,不回來干嗎!”他拉過李明,低聲問:“陳所長的案子咋樣了?”

李明思忖著該如何回答是好,想了半天,說道:“指導員,你走后,長仁湖派出所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陳所長的案子仿佛一夜風雪,打破了派出所固有的寧靜。看吧,你走的時候是初秋,太陽曬著暖洋洋的,如今呀,可是冬天了,寒冷的風沒完沒了地刮,人的眼睛也無法睜開呢!”

楊帆啞然失笑:“咋學得文謅謅的了,居然說半句留半句的,你和我共事了幾年,難道還不了解我的為人嗎?是怕我走漏了風聲呢,還是怕我做了‘叛徒’?”

李明搖頭:“都不是……指導員,有些話我真不好說……這樣吧,你先回寢室把行李放好,然后我倆再找個清靜的地方慢慢談,好嗎?”

“那何不現在就幫我把行李扛到房間里去?等會兒收拾了我還要回城里,半年了,妻子和孩子都盼著咱回家呢!”

“行!”李明爽快地答應了,搶過楊帆的提包,扛在肩上,大踏步地向民警宿舍樓走去。

進到房間,楊帆簡單地清掃了一下屋子里的灰塵,然后又去燒了一壺開水。茶泡好后,兩人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楊帆說:“到了北京,經過學習,我才感覺到咱們以前在警校時學的那些東西已經跟不上時代的需要了。比如‘以人為本’吧,表面上看,好像只有4個字,其實里面包含的內容多著了。我一直以為公安機關就是國家機器,是專政機構,是國家為了管理社會而專門設置的一支準軍事化性質的武裝力量。在此前提下,我們執行警務,便神圣不可侵犯,便一味地強調專政,哪怕是我們侵害了嫌疑人或者當事人太多的權益,我們都敢理直氣壯和毫無愧色地說咱們是在維護社會的穩定。如今反思,這樣的理念不對。社會的穩定是靠完善的法律體系來支撐的,社會的和諧是靠千千萬萬老百姓遵紀守法的行為規范和良好的道德素養來維系的,而絕不是單靠誰對誰的專政。換句話說,如果社會只有一個群體對一個群體的專政,而沒有不同群體的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和相互寬容,那么,社會就仿佛只有框架的高樓大廈,可以暫時地遮風避雨,卻不能像門窗完好的房屋那樣,長久地給人提供舒適的生存空間。因此,嚴格說來,公安機關除了‘專政’,還有一個長期被人們忽視了的職能,那就是‘服務’。說到‘服務’,公安機關好像也提倡過,比如一些熒屏上高大全的警察形象,就離不開‘服務’,但他們只是在對老百姓‘服務’。事實上,警察的‘服務’,不僅僅只是針對老百姓,有時候還得針對違法犯罪人員。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陳濤是真正的殺人犯,他被逮捕了,但是,只要法律還沒有正式宣判要剝奪他的生命權,那么,作為警察,我們就要切實肩負起保障他生命安全的責任。他生病了,我們就得及時送他到醫院救治;他餓著了,我們就得及時給他提供充饑的飯菜……這種‘服務’便是‘以人為本’。也就是說,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犯了什么法,只要他依然還享有做人的某些合法權利,我們就應當予以尊重和保護。當然,‘以人為本’的內涵遠不止這一些,展開來說,會非常廣闊和深奧,但問題是,目前不少民警,甚至不少領導,他們連這樣淺顯的道理也不懂。‘專政’的模式束縛了他們的思想,他們轉不過彎來。所以,到北京去學習,我覺得非常值,假如回來后我仍能繼續做指導員什么的,那么,我就務必要讓民警明白,保障公民的合法權益是對社會和時代的負責,依法行政是我們公安機關在新時期的必由之路!”

楊帆滔滔不絕地一氣說了這么多話,感覺口干舌燥,于是,停住,端起茶杯喝茶。

李明邊聽邊尋思,才幾個月的時間,楊帆居然就口若懸河了,是楊帆真學到了什么東西,還是楊帆的性情有了變化?其實這些道理他懂。李明比楊帆后跨出學校幾年,并且,李明閑時又喜歡跟陳濤一起讀一些法制類和時政類的書籍,雖說楊帆北京之行肯定接受了一些新思想和新觀念,但總之, “以人為本”的理念比起楊帆來,李明并不認為自己就遜色多少。時代邁著不可逆轉的步伐,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法治時代,誰背離了“以人為本”的原則,誰就會被時代澎湃的洪流吞沒,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是人類良性生存和繁衍的必然。不過,李明不善于高談闊論,也不熱衷于高談闊論,因此,他沒有在此話題上繼續下去。

他說:“指導員,你不是要和我談陳所長的事嗎?那個案子情況大致清楚了,是黑二作的案。黑二作案后逃到東莞,又在那兒搶劫,我才和馬天成所長去了一趟東莞。本來黑二已經捉到,可押解途中他脫逃了……”

“怎么搞的?”楊帆問。

“這事你要去問馬天成……指導員,做民警難啊,你剛才說的我懂,但落到實處并不是人人都能‘以人為本’的。臨走之前,你交待我,要我留意黑二的動向,要我關照陳所長的母親和妹妹,我按照你的指示一一去辦了。指導員,沒能讓陳所長及時洗清冤屈不是我的錯,但我努力了。我相信陳所長出來的日子不會很遠,真的,不過,你得保密……”

“為啥?”楊帆又問。

李明望著楊帆,有口難言,半晌,才說道:“你回來了,就自個兒好好休息吧!陪家人享受享受親情和天倫之樂!警察命苦,警察欠親人和家人的太多,有了機會,一定要盡力償還……指導員,案子的事,你不要過問了,更不要參與進來。全局那么多民警,有誰像你那樣去深造了呀?你的明天充滿了光明,你的未來美好著呢!咱小民警,一盼工資漲,二盼待遇好,三呢,就指望能遇上一個好的領導。三年后你回來,要是做了咱們的政委或是局長,能替咱小民警說說話、撐撐腰,指導員,咱累死累活也就知足了。身在警營,沒有一官半職,又沒有像樣的文憑,圖個啥呢?”

楊帆猜測到了案子的隱情,因此,想了想,說道:“我明白了,你不用再多說,我知道該怎樣把握分寸……作為你以前的領導,我希望你謹小慎微……好,既然是脫崗學習,我就遵守組織原則吧,不再打聽案子上的事!”

82

過年了,清脆的鞭炮聲炸碎了鄉村的寧靜。

忙碌了一個下午,陳蕊才幫著母親將屋子里里外外都灑掃干凈。然后,她取了父親生前用過的筆墨,寫了一副對聯貼在門框上。

母親不識字,問她:“女,你寫的啥?”

陳蕊端詳著,笑道:…東也沖,西也沖,濁水不識青山秀;悲亦樂,喜亦樂,人生難言再回首’……媽,瞎編的,沒爸寫得好,自我安慰罷了!”

母親似懂非懂,琢磨片刻,說:“啥‘悲亦樂,喜亦樂’,逢年過節的,說點吉利話不好嗎?要是你爸呀,準會寫‘好也過,歹也過’。女,去給你爸燒炷香吧,還有你大伯那兒,也給他燒一炷。完了,回來幫媽做年飯。往年過年家里可熱鬧了,今年就只有咱娘兒倆,要不是小李送點年貨來,還不知這年夜飯吃啥呢……女,小李咋沒來玩了,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咱閨女?”

“他不是也要過年嗎?媽,閨女在跟前,咋老是還要去想別人家的兒子呢!”陳蕊收拾好筆墨,進房間,取了一把梳子出來,拉過母親,坐到門前小方凳上,“來,女兒給媽梳梳頭!”

“忙你的去吧,媽自個兒梳!”母親推辭道。

“媽,小時候都是你給咱們梳頭呀!過年了,你拿著木梳,替女兒,替孫女,還要替兒媳婦,一個一個地梳。你說把頭發梳得溜光溜光的,來年才通暢……媽,女兒長大了,女兒不但要給媽梳頭,等吃了年夜飯,女兒還要給媽洗腳……媽,哥不在,媽就是女兒的唯一親人。什么幸福呀,什么快樂呀,能陪著媽說說知心話,便是女兒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媽,我們學校不少同學喜歡唱《祝媽媽幸福長壽》,挺好聽的,你想聽嗎?”

“有你哥唱得好聽嗎?”

“有啊!”

“那就唱來娘聽一聽吧!”母親將頭靠在陳蕊的胸前。

陳蕊打開母親的發髻,一只手撫住母親滿頭的花發,一只手握住木梳,緩緩地梳著,輕聲哼道:“一家人歡聚一堂,祝媽媽花甲大壽。祝福你老晚年過得好,敬你這杯美酒……啊,媽媽,祝你長壽祝你長壽,兒孫兒媳擺花甲盛宴,祝你幸福長壽……你為兒女灑盡心血,兒女們記在心頭,翩翩跳起歡樂的舞蹈,祝媽媽幸福長壽……”

胡亂地唱著,淚珠兒牽線似的下淌。陳蕊心里疼痛難忍,于是,伏住母親的肩頭抽泣起來。

母親反身將陳蕊摟在了懷里: “女,媽知道你的苦,你哪里是在想媽呀,你是在想小李。媽是過來人,女兒的心思媽還不懂嗎……那天小李帶著那個女孩來,媽就知道女兒的心被人偷走了……學你哥吧,堅強一些,有媽陪著,閨女不寂寞!等你哥出來了,等閨女把書念完了,說不定呀,閨女還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呢!”

“媽,閨女這輩子不嫁人了,閨女就守著媽媽過日子!”陳蕊抬起迷蒙的雙眼。

“傻丫頭,快別說蠢話!閨女要嫁人……媽等著閨女嫁了人,生一個胖小子,然后才好來給閨女當‘傭人’,幫閨女做家務,買買菜呀,洗洗衣服呀……”

‘媽”,陳蕊望著母親,“閨女真不嫁人了!閨女好好讀書,大學畢業了報考楊老師的研究生,跟著楊老師學知識,學法律……我要把畢生的心血都澆灌進法制的園土,然后看見這片荒蕪的土地長出青青的樹苗,開出絢麗的鮮花;我也要像楊老師那樣,寫厚厚的書,教育出一批又一批有所作為的學生……媽,你不要怨我好嗎?”

母親撫摸著陳蕊的頭,半天沒有言語。

夜幕籠起了淡淡的霧靄,鞭炮聲四處傳來,響徹云霄;狗兒的吠聲,牛兒的哞聲,以及孩子們追逐嬉戲的吵鬧聲……在田間地頭,在墨綠的竹叢間,在堆積的柴禾垛兒旁跌宕起伏;晚風陣涼,臘肉的醇香味滲合著炊煙的泥香和禾香,縹緲游離,不停地蕩漾起人的思絮如秋日的蘆花般紛飛……

陳蕊意識到天色不早了,于是,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整了整揉皺的衣襟和蓬松的頭發,說道:“媽,我去給爸燒香!”

母親放開了陳蕊。她也起身進屋去做年夜飯。

父親的墳塋壘在竹林邊緣的亂石旁。不足兩米遠的地方,是陳大伯的墳塋。殯葬改革,人死了,火化后不能占用“熟土”,只能借用荒地埋葬,所以,陳大伯和陳蕊的父親擠到了一堆兒。 陳舊的紙錢和沒有燒盡的香燭被雨水浸濕了,灑了滿地。 陳蕊去竹林邊搬了一塊薄石片放到父親墳前,插上香燭,點燃,雙膝跪在石片上,合上手掌,給父親叩頭。然后,又起身去陳大伯的墳前,依樣畫葫蘆地插上了一把香燭……

她撕散著厚厚的紙錢,投進忽明忽暗的燭火里,火焰立即騰空而起,發出了呼拉拉的響聲。躲藏在竹叢里的斑鳩和畫眉,驚慌地撲閃著翅膀,飛向陰沉的天空。一只貓頭鷹,倉皇間迷失了方向,竄出竹叢后竟一頭撲到了陳蕊的身旁。

陳蕊嚇了一大跳,面如灰土。她彎腰拾起一片石塊,本能地握在手中。待看清了是貓頭鷹,她將石塊扔掉了。她知道貓頭鷹是益鳥,面貌兇狠但并不傷人。

然而,就在她扔掉石塊的瞬間,卻千真萬確地看見了一條人影在竹叢深處一晃而過。夜色濃重,分辯不出面容,但那背影她是熟悉的。沒錯,是黑二。她心生恐怖,頓感毛骨悚然。不過,很快她就穩定了情緒。她追到竹林邊,四處張望。黑蓊蓊的,茂密的竹叢仿佛無邊無際的茫茫林海……

“小松大哥,是你嗎?”她雙手合在嘴邊,大聲呼喚。

沒有回聲,只有凄厲的風聲和鳥兒驚起后甩出的哀婉的啼鳴。

“小松大哥,你出來,我是陳蕊,我在給你爸燒香,你爸死了,你知道嗎?”她又喚。

依然沒有回聲。

陳蕊退回到墳頭前,趕緊點燃了鞭炮。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炸響了,爆烈的火花映襯出陳蕊的臉龐,從容而鎮定!

83

春節放假三天,所里留一半民警值班備勤,李明被安排在第一批,和指導員羅中華、戶籍內勤周蘭以及治安民警王兵值年三十夜、大年初一和初二。除羅中華外,另外兩名民警都挺年輕,一男一女,平時和李明也談得來,因此,李明十分中意。

下午,所務會開過,工作安排妥當,李明便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告訴楊小容,要楊小容轉告他母親,節日值班,不能回城,并希望楊小容下班后去他家里“過年”,也好代表他問候一聲弟弟和爸爸媽媽。

楊小容一聽李明說值班,立刻叫了起來:“李明,那么積極干嗎,你又不是當官的!當官的值呀,他們把好處都占完了,為啥到了節假日要溜之大吉?”

李明說:“別張著嘴瞎鬧,節日值班是民警的職責,輪著誰就是誰,指導員在所里呢,咋就沒有領導了……”

“我指的是馬天成,張牙舞爪的,沒一萬都有八千,他憑啥子不值班嘛!”

“嘿嘿,我才不稀罕和他一塊兒值班呢,要是他值第一班呀,咱就值第二班……好了,早點去我家吧,幫媽媽干點活兒,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不,我要來陪你!”

李明怔了一下,阻止道:“你不要來,節日值班責任大,隨時都可能出警,到時候誰來陪你呀?再說,睡的地方也沒有……”

“呸,不要你操心,咱就呆在你們值班室里,或者,像上次那樣,你自個兒去睡值班室,我睡你的寢室……”

“不行,聽見了嗎?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

“這次又怎么了?”

“不怎么!可這次是春節,全國人民最高興的時候就是咱警察最苦最累的時候……聽話,好嗎?”

“不嘛,我就是要來,你不在家,我一點‘過年’的興致也沒有……”電話里,楊小容撤起嬌來。

“那好吧,早點去車站趕車,我在所里等你!”李明猶豫著答應了,然后掛斷了電話。 指導員和周蘭在小食堂里忙著做年飯,鍋碗瓢盆擺了滿滿一桌。李明進去,問道:“指導員,吃啥?”

“火鍋!”羅中華回答。

“又是火鍋呀,每年過年都吃火鍋,換一種吃法不行嗎?”

“小周拿的主意,你問她吧!”羅中華的嘴朝周蘭嚕了嚕。

“李明,站著說話不腰疼呀?有人做出來你吃就不錯了,挑三揀四的干嗎!”周蘭說。

“嘿嘿,不是那意思!”李明紅著臉笑。

“那是啥意思?”周蘭問。

“我是說…”我是說……要加一雙筷子喲!

周蘭扭頭望李明,疑惑地問:“誰要來?”

李明又是嘿嘿嘿的憨笑,搓著雙手,不回答。

“是小容嗎?”羅中華問。

“呵呵,李明呀李明,耍女朋友居然像做賊似的,偷偷摸摸干嗎呀……‘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軍功章呀,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周蘭搶過話頭,說著,故意哼起歌兒取笑李明。

李明受了嘲弄,競也壯了膽兒,想到周蘭的男朋友正好是部隊的連長,于是,跟著大聲唱道:“你守在嬰兒的搖籃邊,我巡邏在祖國的邊防線;你在家鄉耕耘著農田,我在‘派出所里’值班……”他把“邊防線上”篡改為了“派出所”。

周蘭無地自容,臉倏地紅到了脖根。她揚起手中的菜刀,追到李明跟前: “不準亂說,咱還沒結婚呢,啥嬰兒旁搖籃邊,再亂說我就……嗯哼,割下你的臭嘴,涼拌好了讓大家當‘豬拱嘴’吃!”

李明躲到羅中華身后,申辯道: “我不同樣也沒結婚嗎,干嗎你就可以亂開玩笑呀?”

羅中華圍著圍裙洗菜,他直起腰,擦干雙手,忙制止了他倆,然后吩咐李明: “值班電話有王兵守著,李明,這會兒沒啥事,你就回寢室去把屋子收拾了,臟兮兮的,小容來見了多丟臉?警察要養成好的生活習慣,比如穿戴整潔、言談舉止文明大方……還有,心要純凈。老所長陳濤是你們學習的榜樣,我和他共事多年,從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臟話粗話,也從沒有聽見他背地里說過人壞話……愛家人,愛朋友,愛同事,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卑不亢,盡職盡責……這些美德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擁有的,如果心不純凈,哪怕你模仿,也終究是道貌岸然……原以為老所長能在春節前出來,和咱們歡聚一堂,誰知……”

李明和周蘭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羅中華的臉上。

“指導員,陳所長真會回來嗎?”周蘭問。

羅中華沉思。

李明代替羅中華作答:“快了……萬里長江東流去,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羅中華扭頭,雙手撫住李明的肩膀:“你們年輕,不懂得世事的艱辛和復雜……李明,吃過晚飯后麻煩你跑一趟,去看看陳所長的母親和妹妹,去看看她們母女倆的年到底過得怎樣?我辦公室里放著兩包香腸和一瓶葡萄酒,是漁場送給我們所領導的,帶去吧!看見你們說說笑笑的歡樂,我就想到了陳所長,想到了許許多多還不能歡樂的民警……改革開放,經濟建設好比快速飛馳的列車,一個勁兒一個勁兒咕咚咕咚地向前奔呀,我們警察,成為了這條長長的鐵道線上的口釘,完善的法制體系是我們必須牢牢抓住的鋼軌,廣大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是我們必須依存的路基……小李,去吧!”

“指導員……”李明想了想,懇求地望著羅中華,“我不陪你們吃飯了行嗎?等小容一到,我就和她一塊兒去陪陳所長的母親吃年飯……” 羅中華尋思著,從懷里取出步話機,遞給李明,應允道:“好,早點兒去,天黑了看不清路,你把這玩藝兒帶上,鄉下沒電話,身邊有一臺步話機,遇上什么急事我們能及時找到你!”

李明沒接:“指導員,所里總共才三臺步話機,馬所長又把最好的一臺帶回家了,留下的兩臺你和值班室要用呀!”

“沒事,拿去吧,我不離開派出所,用不著的!”

李明仍不接:“還是你留著吧,我和小容吃了晚飯就回來。”

“帶上,這是工作的需要!”羅中華硬將步話機往李明手里塞。

李明見推辭不過,改口道:“那我就拿值班室那臺吧,這臺你自己用!”

“那臺笨重,并且壞了修理過多次,效果不好,鄉下信號弱,怕聯系不上……”

“沒事,能使就行!”李明說著,朝周蘭扮了—個鬼臉,然后轉過身,飛快地向辦公室跑去了。

84

陳蕊神色慌張地回到家,后怕不止。她跑進廚房,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母親說:“媽,我看到小松哥了……”

“在哪?”母親手中的鋁盆“哐當”一聲落到地上。

“在竹林里!”陳蕊心有余陲,說到“竹林”二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母親從菜墩上抓過菜刀,轉身就往門外沖。

陳蕊阻止道:“媽,哪兒去?”

“找那雜種算賬……女,去把手電筒找出來,拿上木棒,不要怕,自古都是邪不壓正,豈能讓他胡作非為!”

陳蕊趕緊跑過去把正屋的大門關上。她背抵著木門,望著母親:“媽,你把刀放下,聽我說,是不是小松哥殺害了嫂子和星兒,現在還不敢肯定。換句話說,就算是小松哥殺害了嫂子和星兒,也該由公安機關抓了他后再送到法院去審判……”

“我不聽!媽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為星兒報仇……你不是說他在哪兒落網了嗎?你不是還說小李去‘接’人了嗎?咋又跑出來了呢?我看多半是徐大虎那龜孫子放他出來的。社會亂套了!女,你不要再攔著我,泥巴埋到了娘的鼻孔處,娘活不了幾年,別看娘走起路來風都吹得倒,可抓壞人,娘從來沒有退縮過……怕啥子怕,打不贏,咬也要咬他幾口!”

母親硬要出門,陳蕊卻擋住,死活不肯讓道。正僵持不下,外面響起了急促的狗叫聲和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陳蕊和母親立馬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響到了門外,停住。敲門。

“誰?”陳蕊警惕地問。

“是我。李明!”

陳蕊望母親一眼,示意母親把菜刀放下,然后反身將木門打開。

李明和楊小容出現在門外。

李明樂呵呵的笑著,問道:“咋把門關上了,我還以為家里沒有人呢。大媽,我來給您老拜年了,這是我們指導員給您老人家買的禮物,指導員叫我代表全所民警祝您老人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也順祝陳蕊小妹學業有成!”

李明進屋,取出禮品,放到桌子上。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人老了,牙齒不管用,怕是吃了要短命的!”陳蕊的母親喪著臉,說著氣話,對李明和楊小容的到來仿佛視而不見般冷漠。說完,回廚房去了。

李明以為陳蕊的母親是在生他和小容的氣,因此,望著陳蕊母親離去的背影,拘謹地賠上笑臉,問陳蕊道:“怎么了,大媽不高興嗎?”

陳蕊拉過凳子讓李明和楊小容坐下,自己也取過一條凳子坐下。她解釋說:“媽心情不好!剛才我去給爸燒香,看見了小松大哥……”

“黑二?”李明驚恐地問。

“是的。他躲在竹林里,眨眼間就不見了。媽要去找他,我沒讓媽去,所以……”

“你沒看錯吧?比如看走眼什么的?”

“咋會呢!我和小松哥從小一塊兒長大……大哥,聽楊教授和指導員他們講,你不是到東莞去提小松哥了嗎?”陳蕊期待著回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李明的臉上。

李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嘆息道:“都怪我不小心,回來在濱江碼頭上船時讓他給逃跑了……小妹,我對不住大媽,對不住陳所長,也對不住你呀!”

陳蕊低下頭,沉思許久才抬起頭來說:“大哥,一個人的能力有限,工作中出現差錯和失誤是難免的,你不要自責。其實呢,像小松哥這樣的人,打小時候起就沒有享受過親情的溫暖,長大了,又身負重罪,東躲西藏,整日里提心吊膽,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也著實是可憐……”

“姐,你咋同情起殺人犯來了呀!”楊小容插話責備陳蕊道。

“不是我同情殺人犯,而是通過近段時間的反思,我覺得小松哥殺害嫂子和星兒一定事出有因。李明大哥清楚,咱嫂子綽號叫‘母老虎’,凡事得理不饒人,總想占上風。小松哥呢,偏偏是一個犟脾氣,服軟不服硬,更是看不慣誰仗勢欺人。假如真是小松哥殺害了嫂子和星兒的話,那么,不用說我也能猜測出來,當時他們之間肯定發生了爭執……只可惜咱苦命的哥,白白地遭受了那么多的冤屈!”

李明待陳蕊把話講完,取出步話機,調試著試圖接通。可調試了好久,都沒有信號。他問陳蕊:“附近哪兒有電話,我得將情況報告所里!”

陳蕊搖頭:“鄉下誰家安裝得起電話呀,裝機費5000。大哥,5000元,一個農民累死累活干兩年怕是也掙不到5000~B,暫且還不用說每月的電話費是多少!”

“你講的是個道理,咱們這兒的通訊設施的確太落后了。我到東莞去,那兒的警察大多都用上了‘大哥大’,可咱們這兒,連好一點的步話機也沒有多余的……你們呆著,我出去一趟!”李明起身出門。

“干嗎?”楊小容著急地問。

“我去找治保主任,讓他到鎮上給所里捎個信!”

“我也要去!”楊小容上前,吊住李明的胳膊。

“你陪大媽和陳蕊聊聊天吧,我去了就來!”

楊小容癟著嘴:“不嘛,我不放心!”

“看,又耍小孩子脾氣了?聽話,啊?”

楊小容仍不肯松手。

陳蕊勸說李明:“大哥,小容要陪著你,你就讓她和你一塊兒去吧!治保主任家不遠,過兩道田坎轉一道彎就到了。快去快回,我和媽媽做好了飯菜等你們!”

李明猶豫再三,否決道:“不行,她眼睛不好,走夜路高一腳矮一腳的,我怕她絆倒了!”轉而用目光逼視著楊小容,“你不是答應過我要支持我的工作嗎?此時我是在執行緊急公務,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你不能去,你必須留在這兒,替我照顧好大媽和陳蕊妹妹……你是警察的未婚妻,你沒有任何的理由再緊跟著我,和我寸步不離……聽見了嗎?”

楊小容怕惹李明生氣,遲疑著,放開了李明的手。

李明擰亮手電,頭也不回地跨出門去。

85

沒過多久,李明就回來了。

楊小容問他:“找到人了嗎?”

李明點了點頭,然后進廚房,走到陳蕊母親跟前,真誠地說:“大媽,我來幫幫你好嗎?”

他們在堂屋里的談話,陳蕊的母親全聽在了耳朵里。她對李明不僅沒有了反感,反而還充滿了由衷的感激。她樂呵呵地說:“你閑著吧,大媽一個人能忙過來……女,你去把電視打開,讓小李和小容去看電視呀!”

陳蕊從堂屋伸進半個腦袋說:“好的,我馬上就去。”

“別去了,我不大喜歡看電視,就陪大媽說說話吧!”李明阻止道。他趁陳蕊母親起身去切香腸的工夫,坐到灶前,給灶堂子添了幾把柴禾。

“小李,香腸是你媽灌的嗎,挺好吃的,你嘗嘗吧!”陳蕊的母親切出兩片香腸來,遞到李明嘴邊。

李明高興地張大嘴巴接住了,他說:“灌香腸是媽媽的拿手活,每年她都要灌很多。早些年在鄉下,遠親近鄰常來找媽媽討教,媽媽蠻自豪;進城了,沒有人來向媽媽討教了,媽媽倒還很不習慣呢!”

“你媽媽是怎么灌的?”

“她呀,冬至一過,就去農貿市場專挑豬前腳腿子上的肉。別人替她買她不干,她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豬身上哪兒的肉最適合灌香腸,一般人不懂。然后,她把肉扛回家,什么姜呀、辣椒呀、花椒呀,哦,對了,還有紅糖和黃酒,總之,很多的佐料吧,拌進肉里……具體的我也說不大清楚,我只看她做過幾次!”

“香腸里放紅糖不好吧!”

“少許一點點,媽媽說是為了增色和壓味。”

“陳蕊喜歡吃香腸,但不喜歡在香腸里加糖……女,快進來嘗嘗吧,你李明大哥的媽媽做的呢!”陳蕊的母親朝外面大聲呼喊。

陳蕊和楊小容圍著一盆炭火在探討如何編織毛衣的花紋,聽見呼喊聲,隨口答應道:“好的,馬上就來!”

不過,陳蕊很快就將香腸的事忘記了,直到母親切完,用碗盛著,端到堂屋的桌子上,嗅到了撲鼻的香味,她才醒悟過來。

她跑到桌邊,彎腰盯著紅亮亮的香腸,口涎欲滴:“媽呀,太過癮了!”

“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楊小容瞧著陳蕊的模樣,說道。

陳蕊進廚房取了兩雙筷子出來,遞一雙給楊小容:“你也來吃!”

楊小容搖頭:“我對香腸不感興趣!”

“為啥?”陳蕊不解地問。

“吃多了上火,凡是煙熏的食品我都不大愛吃……我是學醫的……”

“哦……明白了!管它呢,吃下肚子再說……別管以后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只要我們曾經擁有過,對于我來講,已經足夠………陳蕊邊吃邊喜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曲。

母親和李明陸續將飯菜端了出來,擺了滿滿一桌子。一人一方坐定,李明打開了帶來的啤酒,給陳蕊的母親斟了滿杯,站起來說道:“大媽,過去的一年你辛苦了,也吃了不少的苦,這杯酒,是我和小容的一點心意,祝你老人家晚年幸福!”

他端起酒杯,遞到陳蕊母親的跟前。

陳蕊的母親接住了,眼里淚花翻滾,她說:“小李,你坐下吧,大媽有話對你說。”待李明坐下后,她繼續說道,“自濤兒出事后,你一直把大媽的家當做你的家,你時常來看大媽,替大媽擔水拿柴……小李,大媽今生今世感激不盡呀!雖然你現在有女朋友了,小容又生得那么乖巧,那么惹人喜愛,但大媽仍希望你好好地待咱蕊兒。你是她的好大哥,你就視她為你不懂事的小妹妹吧,要是她哪兒惹著你了,你務必要寬待……”

“媽,”陳蕊打斷了母親的話,從李明手中取過酒瓶子,給李明和楊小容各倒了一杯酒,也給自己倒了滿杯,她舉起杯子,“來,咱們干了它,昨天屬于歷史,明天屬于未來,為了咱們彼此能有美好的明天和未來干杯吧!”她率先將酒喝干了。然后,她望著李明,提議道,“大哥,咱們來唱一首歌好嗎?”

李明說:“好啊!不過,唱什么呢?”

“《友誼地久天長》,蘇格蘭民歌。哥用小提琴拉這首曲子特好聽……‘我們曾經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但如今卻勞燕紛飛遠隔大海重洋……’大哥,你唱呀!”陳蕊的眼里盈滿了淚水。

楊小容伸出腳,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碰了碰傻癡癡地沉默著的李明的腳,起身替李明解圍。她給陳蕊倒了一杯酒,說道:“姐,咱倆是好姐妹,對吧?李明先前說了,他今天有公務,你也是知道的,兇手露面了,鬧不準李明隨時都有可能要趕回所里去,做警察真累呀。姐,咱倆喝一杯吧,所有的友誼,所有的情感,都在這酒里面了。你進了大學的校門,做妹妹的羨慕得不得了,好好讀書,你的前程無比遠大呢!”

陳蕊強裝出笑容,也起身,同楊小容碰過了杯。她把酒喝進肚子里,情緒慢慢地便高漲了起來。她仍舊對李明說:“大哥,這首你不會,那我們就另外唱一首吧,也是咱哥特喜歡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人民共和國正在成長。我們戰勝了多少苦難,才得到今天的解放。我們愛和平,我們愛家鄉,我們的前程萬丈光芒……我們勤勞,我們勇敢,獨立自由是我們的理想………

陳蕊一邊唱,一邊用筷子敲打著碗碟。

李明舉起手,擺了擺,示意陳蕊停下。他說:“大媽,小妹,我李明是警察,維護法律的公平和公正是我的榮耀。不論遭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和阻礙,我都—如既往,視死如歸,絕不回頭……這一輩子我可能做不了官,發不了財,但是,我仍將堅定不移地信守—個人民警察曾經面對警徽許下過的莊嚴誓言!是的,‘東方太陽,正在升起,人民共和國正在成長。我們戰勝了多少苦難,才得到今天的解放……’祖國的和平來之不易,老百姓的安居樂業來之不易。我沒有什么遠大的抱負,我沒有什么高尚的情操,我也不像有些人那樣冠冕堂皇的一張口就是整套整套的大道理,我只知道作為一名人民警察,堂堂正正地做人、清清白白地干事、公公平平地執法,是原則,是人生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線……今晚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著大媽和小妹高高興興地過—個年。相信我,我是清醒的,黑二露面了,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他絕不可能再成漏網之魚……不出所料的話,長仁境內已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算他坐上了直升機,也難以逃脫正義的審判!”

說完,李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86

接到李明托治保主任捎回的口信,羅中華意識到李明為了確保陳濤母親和妹妹的安全,已決定暫時留在鄉下。既然是托人捎信,那么步話機肯定是毫無用處的了。他放下碗筷,趕緊去給劉玉明打電話。他知道此事不能直接找徐大虎,否則會節外生枝。

劉玉明恰好在家里和家人一塊兒過年。劉玉明聽完羅中華簡單的情況介紹后,冷靜地說道:“指導員,今天是年三十,一時組織大批警力很難,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黑二脫逃了。我有一個想法,你斟酌一下,要是行,就立即實施。第一,你找鎮政府領導協調,請他們安排幾個住家在鎮上的干部,到交通要道處留意過往人員,發現目標,及時報告。出入長仁湖鎮的公路只有一條,此事好辦。第二,估計黑二還躲藏在陳家灣附近,他沒能走遠。因此,李明必須留在那兒等候消息,沒有捉到黑二之前,不能撤離。第三,我猜測黑二極有可能去找梅小雪,因為黑二身無分文,他給梅小雪的父親寄了5萬塊錢,他要遠逃的話就必須得把路費找足。因此,你帶一個民警,馬上去梅小雪家潛伏起來,以便守株待兔。第四,注意保密,先不要讓徐局長和馬天成知道。徐局長在休假,我有理由不讓他知道,至于馬天成,就看你怎么編造理由了。第五,我馬上和分管我們刑偵工作的韓躍進副局長聯系,通知在家的刑警歸隊,半小時內,我們負責趕到長仁湖。最后,我還得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如果今天晚上沒有捉到黑二怎么辦?因此,我和躍進局長商量后,恐怕要避開徐局長將情況單獨報告新來的縣委書記,講明事情的緣由和事態的嚴重性。如果天亮時仍沒有捉到黑二,那么,就請求縣委發動全縣群眾,打一場聲勢浩大的捉拿黑二的圍捕戰。黑二負案累累,只要他在逃,對無辜百姓的安危就構成重大威脅。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我不主張這么辦,逢年過節嘛,最好不要興師動眾地去擾民,雖然法律沒規定,但咱得自覺,這是職業道德。看過電視劇《凱旋在子夜》嗎?里面凱旋歸來的子弟兵就是這么做的……哦,正準備告訴你,黑二穿過的那件衣服,化驗結果出來了,上面有陳星的血跡,僅那么一小點,楊教授說他們搞了模擬實驗,證實案犯殺害陳星時是彎著腰的……好,不多聊,有不同意見立刻提,沒有不同意見就付諸實施!”

劉玉明做事歷來穩妥,他的安排意見周密而細致,羅中華怎會有不同意見呢!

羅中華打開保險柜,取出了僅有的兩支五四式手槍。驗過槍彈,鎖上槍保險,返回到小食堂,對吃得正熱鬧的王兵、周蘭和兩個聯防隊員說道:“大家聽著,黑二逃回來了。說到黑二,你們不一定清楚他到底犯下了何許罪。此時,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陳所長的妻子和孩子是他殺害的,真正的兇手不是陳所長。不僅如此,黑二還伙同他人在東莞搶劫了百多萬元的巨款。前不久,黑二在貴州落網,移交給東莞警方,因涉嫌長仁湖命案,東莞警方又將黑二移交給我們。可是,在押解途中,趁馬所長和李明不注意,他僥幸脫逃了。大約1小時前,他在陳家灣露了面,目前李明已趕到陳家灣并留在那里待命。現在,我作出部署,王兵同我一道去梅小雪家守候;周蘭留在所里,負責所里的值班、接聽電話;兩個聯防隊員去鎮上找值班鎮領導,抽調在家的鎮干部,到公路上設卡……所里現有的兩支槍,一支留在所里,應急時用,一支由我帶著……執行任務時,除非已經把黑二捉住了,否則一律不準使用步話機對話……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就出發!”

羅中華將槍遞了一支給周蘭。

周蘭推辭道:“指導員,拿給王兵使吧,我在所里,用不著。”

“拿上,派出所里沒有槍成何體統!劉隊長率刑警馬上趕到,他到了之后你叫他增派兩個民警去陳家灣,協助李明,我怕李明一人在那里發生意外!”羅華轉身出門,到了門邊,又回過頭來,上下打量兩個聯防隊員,問,“你倆有防身的警具嗎?”

兩個聯防隊員搖頭。

周蘭插話:“所里本來有兩根警棍,壞了,沒再買。”

“為啥不買?”

“馬所長說沒有錢!”

“沒有錢他還大吃大喝干嗎?我查了一下所里的支出賬目,僅上個月他就報銷了招待費一千五百多元。一千五,是咱兩個月的工資,他都拿那錢去招待誰了?”

“不知道!”周蘭嘟著嘴。

“好車天天開回家,好槍天天別在屁股上,牛一個人吹,錢一個人使……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誰家的派出所所長有那么霸道……我倒是要看他還能霸道幾天!好吧,沒警棍拿木棍,如果連木棍也沒有,就褲兜里揣兩塊石頭。安全第一,聽見了嗎?”

說完,羅中華氣沖沖地走了。

大伙都沒見過羅中華發過脾氣,他留給全所民警的印象是溫文爾雅的,所以,他一發火,大伙頓覺詫異,—個個都屏聲靜息地不敢再言語。

王兵伸伸舌頭,轉身上樓,緊跟在羅中華身后,躡腳走進了羅中華辦公室。他站在門邊,怯生生地問:“指導員,這就走嗎?”

羅中華陰沉著臉,暗自生悶氣。他扭頭望王兵一眼,從懷里摸出步話機扔到辦公桌上,說:“走吧!”

步話機突然大聲呼叫起來,是馬天成在呼叫羅中華:“中華,聽見了嗎?我是所長馬天成……中華中華,聽見了請回話……”

羅中華盯著步話機,想接又不想接,猶豫了許久,拿起來,對著步話機吼道:“誰不知道你是所長呀,有話就講吧,我洗耳恭聽著呢!”

“黑二露面了,捉住他,只要他膽敢反抗,就地處決……”

“誰告訴你黑二露面了?”羅中華沒好氣地問。

“韓局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說是劉隊長報告他的,他征求了徐局的意見,徐局要我務必馬上回所里來。徐局說他也要馬上來一線親自指揮!”

“還有什么指示嗎?”羅中華顯得不耐煩了。

“我和徐局沒趕到之前你們絕對不能輕舉妄動,這是組織原則,聽見了嗎?”

“喂,你剛才說的啥,沒聽清,重新說一遍好嗎?喂……喂……聽不見,你說的啥呀……”羅中華故意提高聲調大聲吼叫。

“我和徐局沒趕到之前你們不能輕舉妄動,這是組織原則……”

“喂……喂……聽不見……活撞鬼,步話機壞了!”羅中華將步話機扔到桌子上,朝王兵一嚕嘴,“走,執行任務!”

王兵不明個中道理,疑惑著說:“指導員,步話機沒壞吧!”

“壞了,我什么也沒聽見,你可以作證,沒聽見,真的沒聽見!走呀,愣著干啥!”羅中華把王兵推出辦公室,緊接著,反手將木門重重地拉上了……

87

沿著湖邊小溪盤垣曲折的羊腸小道,上到半山腰,羅中華累得喘不過氣來。汗水濕透貼身的襯衫,偶爾襲來一股寒風,涼津津的,毛孔緊縮,渾身哆嗦,猝然間,牙齒也緊咬著,不停地發出嘎嘎嘎的響聲。

羅中華在城里長大,又一直工作在城里,很少走山路,更沒有在夜里走過山路,再加上戴著高度近視的眼鏡,所以,行走起來總是免不了跌跌絆絆的。

王兵是年輕民警,自然要多關心羅中華。走不到半截,他便主動提出交換位置,讓羅中華走在前面。

村口處,有一個微微傾斜的青石壩。石壩邊,生長著一棵碩大的黃桷樹。從布滿樹干的大小窟窿推測,黃桷樹的樹齡不下百年。

羅中華實在是走不動了,他望著黃桷樹,對王兵說道:“小王,歇一歇吧,去樹下坐一會兒。”

王兵說:“好!”跑到樹下,用嘴替羅中華吹干凈一處石頭上的灰沙。待羅中華過來,扶羅中華坐下,然后,又蹲到羅中華身后,伸出雙手說:“指導員,我給你揉揉背好嗎?”

“行,揉吧,真還腰酸背疼得厲害!”羅中華脫下鞋子,倒出了灌進鞋子里的泥沙, “小王,先前我是不是火氣大了一點,讓大伙兒沒過上快樂年?”

“不是呀,指導員,你生氣是應該的。馬所長的確太霸道了,咱們小民警,敢怒不敢言……”

“你講的是真心話嗎?”羅中華問。

“咋不是真心話呢?要不是你發火,我還不敢和你講這話。官官相護,我們害怕所長和指導員聯起手來收拾咱們……指導員,咱小民警苦呀,干好干壞一個樣,里里外外不是人……把眼睛閉上,我替你捏捏脖子,挺舒服的,包你馬上就能消除疲勞!”

“是嗎,那么靈?”

“當真,我爸是中醫,會針灸和推拿按摩……指導員,等會兒到了梅小雪家,我們采取什么方式?”

“到了再說吧,見機行事。小王,有女朋友了嗎?”

“沒有!”

“是找不到中意的嗎?”

“不是!中意的多著了,可我看得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呀!”

“呵呵,挺老實的嘛!你年輕,別著急,合適的時候我給你在城里挑選一個。咱警察的媳婦,一要勤儉,二要賢慧,三還要漂亮。凡是虛虛假假的女孩子,一個也不能要……好,走吧。捏了捏,是舒服多了!”羅中華起身,伸了伸懶腰。

遠處,傳來密集的鞭炮聲。站在空曠的山野憑眺,漆黑的夜幕下,長仁湖大堤閃爍著珍珠似的明燈,燦若巨龍,橫臥在碧水粼粼的波光里。疏落的村舍,星羅棋布地跳躍著忽明忽暗的燈火。兩相輝映,夜晚的鄉村備顯出少女般的純凈和淡雅。

他倆趕到雪兒家門前,房間里黑燈瞎火。空無一人。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他倆竟十分順利地把黑二逮了個正著。黑二從陳家灣跑來,打探到了雪兒的家,就像劉玉明分析的那樣,企圖找雪兒或者雪兒的父親多少拿到一點錢后即刻逃跑。可雪兒家里沒有人,他又不敢過多地再拋頭露面去打聽,于是,便躲到柴屋里,打算坐等雪兒的父親“回來”。寒冷、饑餓、驚懼,使他疲憊不堪,剛蜷縮進柴草堆里,就呼嚕呼嚕地鼾聲如雷,睡得死豬般醒不過來了。羅中華和王兵尋著呼嚕聲躡腳跨進柴屋,手電光直射在黑二的臉上。黑二尚未完全清醒,睡眼朦朧的,雙手被手銬鎖了個結結實實。

“你是陳小松嗎?”羅中華厲聲問。

黑二垂下頭,回答:“是!”

“你知道我們為什么抓你嗎?”羅中華又問。

“知道。我殺了人,搶了錢!”

“還有呢?”

“沒有了,只做了這兩件事!”

“殺了誰?”

“陳所長的老婆和孩子。”

“你為啥要殺害她們?”

“因為嫂子罵我,我恨她!”

羅中華放低了聲調:“好吧,同我們一道回所里去,把問題講清楚,不要再逃跑了,逃跑對你沒有好處。陳所長是你的鄰居,你們兩家關系那么好,你就忍心看著陳所長替你坐牢嗎?你跑了后,全靠陳所長的母親照顧你爸爸,人心都是肉長的……陳小松,你老大不小了,不能老是拉稀擺帶地盡干丟人現眼的事,還是要活點人樣兒出來!”吩咐王兵,“先搜搜身上的東西,然后帶走,謹防他再次溜掉!”

王兵舉起左手:“不會的,指導員,咱已把他和我銬在一塊兒了!”

一副手銬,一頭銬案犯的手,一頭銬民警的手。在鄉下派出所,警力少,為防止案犯逃跑,民警出此下策是常有的事,不過,羅中華卻堅決制止。他說:“不行,把你自己解開,將陳小松的雙手反銬就是了!”見王兵猶豫著,疑惑不解,他又補充道,“那樣做,你是在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小王,你和別的領導一起執行公務時,可能他們會允許你這樣做,甚至個別的還會十分歡迎,可你和我一起執行公務,我就絕對不允許。我和其他領導的觀念不同,我總是把民警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王兵不情愿地解開手銬,讓黑二轉過身,反銬了黑二的雙手:“行了吧,指導員?”

羅中華左右察看了一下,問道:“身上的東西搜干凈了嗎?”

王兵顯得不高興了,他懊喪著臉:“搜過了,什么也沒有!”

羅中華分明看見王兵沒有搜黑二的身,王兵卻說搜過了,他知道王兵是在不耐煩,是在嫌他口唆;他了解王兵這樣年輕民警的心思和弱點,捉住案犯,因一時過分的激動往往會忽視細節。于是,他鎖好槍保險,把槍放進槍套,然后大聲喝令黑二:“轉過身去,把臉貼在墻壁上,聽見了嗎?”

黑二依從地轉身,臉貼緊墻壁。

羅中華親自動手,從上到下將黑二的身體摸了一遍,從腰帶處搜出了一把匕首,從鞋尖處搜出了一把手銬鑰匙。他掂著匕首和手銬鑰匙,對王兵說道:“看見了嗎,細節決定成敗,此話用在咱們公安工作上,就叫細節決定安全。我們民警的傷亡,說到底,其實有很多是可以避免的。不是指導員只會使嘴不能干事,而是作為老大哥,我是想把更多鍛煉的機會留給你,讓你在實際工作中總結出經驗教訓!”

王兵不好意思地紅著臉,垂下了頭。

羅中華又對黑二說:“陳小松,我問你,手銬鑰匙是哪里來的?”

陳小松沒有回答。

王兵抬頭瞥黑二一眼,見黑二默不作聲,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使勁揪住了黑二的頭發:“說不說,嗯,再不說老子弄死你……”

羅中華將王兵拉開了,遞過眼色,讓王兵站到了一旁。他問黑二:“是偷的還是撿的?”

黑二扭頭,瞪著血紅的眼珠:“偷?我去哪兒偷?”

“那是哪兒來的呢?”

“是馬所長給我的,行了吧!”

“馬所長?他會給你手銬鑰匙?陳小松,你可別誣陷好人喲!”羅中華聳聳肩膀,扶正眼鏡,嘲笑道。

“我誣陷好人?我誣陷馬天成?嘿嘿,我黑二不干那種卑劣骯臟的事!就是馬天成給我的,地點在濱江碼頭。他偷偷塞給我手銬鑰匙,讓我逃跑,然后又用槍想打死我。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馬天成比我還歹毒。我不跑了,再跑就不是他媽的人,是烏龜王八,是狗娘養的孬種!”

含血噴天地說完,黑二昂著頭,從羅中華和王兵跟前跨過,氣勢洶洶地一貓腰鉆出了低矮的柴屋門。

88

聊了一夜,李明有些倦怠,見天已微微亮,他便叫陳蕊陪母親去休息,自己打算和楊小容一道去外面走一走,呼吸新鮮空氣。

陳蕊的母親沒有睡意,她的精力集中在黑二的身上,尚未得到黑二的消息,即使上了床她也合不上眼。因此,她建議李明和陳蕊他們都去室外。她說: “貓兒洗臉天要晴,昨天我看見貓兒用腳爪子洗臉,我敢肯定今天有大太陽。女,你帶小李和小容出去吧,媽給你們包湯圓。大年初一吃湯圓,福圓運圓,你們年輕人不相信迷信,咱老年人不相信還不行呢!”

陳蕊爽快地答應了。

他們先是到池塘邊的堤壩上散步。薄霧輕繚,微風輕拂,踏過綠茵如云的草甸,搖碎晶瑩剔透的滴滴露珠,盡管有些許的涼寒,他們仍感受到了溫情帶來的愜意。

池塘里的水,經過冬的長眠,澄澈碧綠,藍瀅瀅的水面上浮滿或長或短的荷梗。望著荷梗,李明又想起了夏天,想起了夏天那個月光明媚的夜晚,想起了他和陳蕊在月光下握手道別時的情境。不經意的一次握手,仿佛膠片,竟感光了青春的激情,久久地,揮之不去。

陳蕊見李明凝神的模樣,猜測到李明是在想什么,于是,微笑著自嘲道: “去年荷花映‘月’紅,今又春風,卻不見碧葉戲漣漪,枕夢如初……罷了,荷花本來就是不會映月紅的,干嗎要說成是‘去年荷花映月紅’呢……李明大哥,你和小容妹結婚時能請我去做客嗎?”

她把含笑的目光投到李明的臉上。

“當然要請啦,你是我的姐,是李大警察的好妹妹,無論如何我們也是要請的呀!……說話嘛,大警察,傻乎乎的愣著干啥?”楊小容扭住李明的胳膊撒嬌道。

“那倒是!”李明憨厚地笑笑,“不過還早著呢,至少得等三五年吧!”

“那么久呀?”楊小容噘起小嘴,“我不干!”

“看,大哥,小容妹等不得了,你們就早點結婚吧!早結婚,早生子,早得福。要是我大學畢業的時候能抱上侄子,嗨,簡直是再好不過了!”

雄雞的啼鳴催開了滿天的云翳,萬道霞光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掠過長仁湖浩蕩而來的晨風攜帶著湖水特有的氣息,撲進胸懷,于是,李明又想到了黑二。步話機沒有信號,不能和所里取得聯系,他幾乎成了“瞎子”和“聾子”。天亮了。他該設法去打聽消息了。

他轉過話頭,對陳蕊和楊小容說:“咱們去后山的黃桷樹下玩吧,那兒地勢高,信號強,說不定步話機能派上用處的。我想問一問黑二到底捉到沒有。”

捉黑二,是李明的工作,是他們共同的心愿,因此,李明的提議沒有人不贊同。

他們穿過竹林,拾級而上,很快便到了黃桷樹下。不過,李明反復調試了,步話機依然接不通。楊小容譏諷說:“扔了唄,還高科技呢,倒不如咱們院長的‘二鍋大’管用。”

“‘二鍋大’是無繩電話,近距離當然管用。別糟蹋咱警察好不好,能使上步話機是公安機關最近兩年才有的事,只是發射站的功率小了.覆蓋面積有限。你瞧吧,再過幾年,咱警察不全都像沿海警察那樣使上‘大哥大’才怪了。你沒有看報看電視嗎?中央說了,要科技強警。科技強警是啥意思,就是說要用現代化和高科技技術手段提高警察的整體偵查破案能力和打擊防范能力。有高科技,像黑二這種人,早就成了甕中之鱉,哪里還用得著花那么多的精力去大海撈針呀………

“好,高科技,我不和你爭。你是警察,在警察面前誰敢說警察的壞話呀!”楊小容擰一把李明的耳朵,笑道。

陳蕊說:“大哥講得有道理,我們國家這些年變化太大了,科學技術不斷進步,國家的經濟建設和形勢發展日新月異……再過些年呀,怕是家家戶戶都要實現‘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到了那個時候,‘大哥大’不再是稀罕的玩藝兒,甚至,連私人買小轎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在學校喜歡讀課外書籍,我對西方發達國家的歷史猶其感興趣。一個國家,只要真正全身心地投入了,硬件的發展不是大問題,就好比一個人,添置兩件像樣的衣服,買一兩雙像樣的皮鞋,有什么難的呀。不過,軟件的發展卻十分不容易了,比如國家的法制建設、人文精神氛圍的營造等等,那畢竟不是一朝一日夕能解決的事情。大哥,就拿你們公安隊伍來說吧,配置什么高科技的警用設備難嗎?不難!可是,培養一批高素質的公安民警就難啦……那次我去監獄里看哥,哥給我講了這個道理,我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哥講的是對的。我們今天不少人追逐時髦、追逐時尚,其實這些人根本就沒有想到所謂的時髦和時尚在快速發展的社會里,說白了是曇花一現的過眼云煙,大家真正應該追求的是理想、情操、道德,是對公平細心呵護的情愫,是對公正執著維護的情懷。有了這樣的內在精神力量做支撐,國家再窮,窮不了多久。反過來呢,國民整體失落了這樣的精神力量,那么,國家再富,又到底能富多久呀。大哥,古人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或許將來不缺吃不缺穿,缺的就是在你和楊教授身上體現出來的那種呵護公平、維護公正的高尚情操!”陳蕊皺起眉頭,深深地思索著,把目光投向遠方。

“看,姐懂的道理比你多吧!學學姐,別整天只顧著辦案呀,抓壞人呀,還是要騰出點時間多讀讀書,增長知識……”

“你曉得我沒有讀書呀!”李明不服氣地說。

“嘿,李警察,李警官,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們警察,有幾個是能靜得下心來讀書的,怕是吃香的喝辣的還忙不過來吧!社會上怎么流傳一一‘大檐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

“比如?”李明問。

“比如馬天成!”

“又比如?”

楊小容笑一笑:“沒有了!”

“對了喲,全局幾百名警察,你只舉得出馬天成,難道就敢說咱警察全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混蛋嗎?你何時看見我李明‘吃了原告吃被告’了?你何時又看見羅中華指導員‘吃了原告吃被告’了……”

“量你也沒那膽!”

“是嗎?”

“嗯!”

“我要是有那膽呢?”

楊小容憤然甩開李明的胳膊:“咱當老處女也絕不嫁貪官!貪官是啥東西?呸,惡心……你是強盜,是流氓,我都可以原諒和接受,唯獨是貪官……呸!”

楊小容跑到一旁,捂住胸口,幾乎真要嘔吐出來。

陳蕊見狀,忙去扶住楊小容,她說:“別鬧了,李明大哥是和你開玩笑的!”

楊小容仍舊脹紅著臉:“誰和他開玩笑!”抬頭,盯著李明,“李明,你記著。我這一輩子最恨和最瞧不起的就是貪官,你如果還想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看待呢,那么我奉勸你,以后就千萬別在我面前提‘要是’或者‘假如’之類的字眼。不做貪官,是我嫁給你的必備條件,我楊小容雖窮,雖沒有身份和地位,但不嫁貪官是百二十頭牛也拉不轉的選擇,在此原則問題上,沒有絲毫的‘要是’和‘假如’!”

89

直到下午,李明才接到趕集的村民捎來的口信,指導員要他立刻回所里去。

楊小容問他:“是不是已經把黑二捉住了?”

他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因此,便模棱兩可地回答說:“指導員叫我回去,多半是捉住了吧!”

拖著疲憊的步履返回派出所,所里冷冷清清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樓上樓下跑了好幾遍,最后才在值班室尋見了留守接聽值班電話的聯防隊員。

他問:“指導員他們呢,咋所里一個民警也沒有?”

聯防隊員說:“全在政府那邊,指導員叫你回來了就馬上趕過去!”

“有急事嗎?”

“市局和縣檢察院的來了,好像是在找所里民警取證吧!”

“黑二捉到了嗎?”

“昨晚捉住的……昨晚縣委書記和縣長也來了,大街小巷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李明把鑰匙塞給楊小容,要她自個兒回寢室休息,然后急急忙忙向鎮政府大院跑去。

在二樓的“鎮長辦公室”;他找到了羅中華。

羅中華正和兩個檢察官坐在一塊兒閑聊。看見李明,便向辦案人員介紹:“他就是李明,具體情況他比我清楚,你們問問他吧!”

他招手要李明進屋子里去。

李明進去,找了把椅子坐下。

羅中華對李明說: “陳小松落網了,他交待出在濱江碼頭馬天成所長曾背著你給了他手銬鑰匙,從而致使他脫逃。你把詳細經過告訴 ,檢察院的人吧……可能你不認識他們,他們二位是縣檢察院法紀科的雷科長和小田。市局紀委也來了人,正在詢問其他民警。不要有顧慮,實事求是,知道什么就說什么。好吧,你們談,我回所里去照看‘廟子’,完事后一起過來吃晚飯。昨天買的菜,年夜飯沒吃成,結果全剩在那兒!”

羅中華起身,告辭離開。

兩位檢察官詢問李明的時間較長,結束時天都快黑了。李明一半出于禮節一半也是出于尊重羅中華意思的考慮,主動邀請兩位檢察官到所里吃飯。他們推辭道:“我們不能接受你們的吃請呢,你是警察,應該知道辦案的規矩吧!”

“有那么嚴重嗎?”李明笑道。

年紀稍大的雷科長說:“小李,你父親和咱是老熟人,你父親是了解我的。公、檢、法、司幾家,檢察院最沒有‘油水’。而檢察院的法紀科,更是沒有‘油水’不說,還盡干得罪內部人的苦事,費力不討好,可我一干就是10年。10年,要是換成別的工作,或者別的科室,隱性收入少說也上萬吧。小李呀,正人先正己,吃頓飯的確不是大不了的事,可一旦被人拿做了把柄,就不會是小事了!”

李明沒有再勉強。

檢察院雷科長他們隨濱江市局的一起吃住,李明獨自回派出所。路上,他絞盡腦汁地揣測著檢察院找他問話的原由和目的。難道黑二的脫逃他李明也有責任?要是真有責任的話,那么,詢問材料的取舍就應是指向自己的,可憑著辦案的經驗和直覺,他又清醒地意識到檢察院要調查的不是他李明。那么,一定是馬天成了。既然市局紀委的也來了,肯定就不會是針對他李明。李明是一般民警,還夠不上市局紀委來調查的格。如此想來,他釋然地在臉上浮出了笑容。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到了派出所,他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跑進羅中華辦公室:“指導員.馬天成‘栽水’了嗎?”

羅中華從鏡片后面抬起目光,盯著李明,指一指旁邊的椅子:“坐吧!“起身沏了兩杯熱茶,遞一杯給李明,“接縣委辦公室通知,徐局長從即日起正式停止執行職務,接受調查;接縣局政治處通知,馬天成已被檢察院刑事拘留……”

“那么局里和所里的工作誰來主持?”李明顯得迫不及待。

“徐局長接受調查期間局里的工作暫時由副局長韓躍進同志負責……長仁湖派出所目前由我負責!”

“為啥一個是‘暫時’,一個又是‘目前’呢?”

“真不懂?”羅中華似笑非笑,“春節休假,加上調查結果沒完全出來,組織不便下紅頭文件。別著急,小伙子,要像我和劉大隊長一樣,凡事學會有耐心!”

提到劉玉明,李明立馬抱怨起來:“韓局長負責倒不如劉隊長負責,韓局長瞻前顧后,一點魄力也沒有,他哪里是當一把手的料啊……公安局局長要提得起放得下,辦事要客觀公正……”

羅中華擺擺手,打斷了李明的話:“看,小李,才叫你要學會有耐心,馬上就沉不住氣了。誰任局長,誰不任局長,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組織說了算。走,吃飯去吧,火鍋的香味飄到樓上來了!”

他雙手壓住李明的肩頭,突然問道:“要是陳所長回來仍舊做你們所長,你高興嗎?”

“你呢?”李明驚訝地望著羅中華,“陳所長要回來了嗎?”

羅中華習慣性地捋一捋眼鏡:“真正的兇手已經捉到了,再繼續關押無辜者豈不是在傷天害理嗎?市局和縣委同省高院取得了聯系,省高院已答應緊急召回審案人員組成合議庭審理。至于我嘛,小李,做不了幾天你們指導員……”

“要走?”李明問。

“是呀,昨天晚上你在陳家灣,想到那兒崗位重要,陳濤的母親和妹妹逢年過節的又沒有人陪,所以,沒打攪你,可所里卻是鬧得天翻地覆呢。新來的縣委書記聽取了我們的案情匯報,又親自旁聽了我們對黑二的再三審問,他壓不住心頭的怒火了,竟超常規地當場拍板召開縣委常委會,研究出了公安局人事任免的初步方案,劉玉明做副局長,頂替副局長韓躍進分管刑偵;我嘛,譚政委調政法委做書記,我就頂替他到縣局任政委去……”

“好啊,指導員……不,我該叫你政委了吧?”李明像觸了電似的。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笑道。

“別亂叫,文件沒下,就沒有一個準兒。不過,假如我真做了政委,我一定要為普通民警說話,一定要為普通民警撐腰。我絕不容許馬天成之類的所長稱霸一方,為所欲為。哪怕這個‘政委’只做十天半月,甚至只做兩三個小時!不說了,尚未上任,談得再多都為時過早。走,吃飯!”羅中華連推帶拉,將李明推出了房間!

90

李明渴望著立馬將好消息告訴陳蕊,因此,借口楊小容在家已把晚飯做好了,硬要推脫回家。

羅中華不同意,他說:“去把你女朋友叫來,做好的飯菜放著,咱們晚上再到你家里吃宵夜。”

李明見遮掩不住,于是,只好老實相告:“指導員,騙你的,其實我是想去陳家灣,把消息轉告給陳所長的母親。”

“你小子,”羅中華使勁擂了李明胸脯一拳,“屁股一翹,要撒尿。我早就看出楊小容對你沒那么重要的。咱是過來人,你的一舉一動騙不過咱的眼睛。有首歌是怎么唱的? ‘你應該會明白我的愛,雖然我從未向你表白;多年以來,默默對你深切的關懷……’好,去吧,順帶叫陳所長的妹妹明天到所里來,將陳所長房間的鑰匙取去,替陳所長把房間收拾了。小李,山外青山樓外樓,別看花了眼,小容挺不錯的,她對你那么好……”

“指導員,你在瞎說啥呀,我李明是那種人嗎?”李明微笑著打斷了羅中華的話。

回到寢室,楊小容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李明剛進屋,她就嘟著嘴責備李明:“要我來陪你,結果是要我來等你。”

“誰要你來陪我了?我說我值班,叫你不來你偏要來。警察干的是苦差事,生活沒有規律,做警察的女朋友呀,首先得學會的就是寬容和大肚。哦,對了,給你改個名吧,不叫楊小容了,怪難聽!”

“叫啥?”

“楊大容呀,既大肚又寬容!”

“呸!”楊小容啐了李明一口,縱身一躍,跳到李明跟前,猴兒蕩秋千似的吊住李明的脖子,撒嬌道,“親我一個好嗎?”

李明雙手摟住楊小容的腰,抿住嘴唇搖頭。

“不嘛,我要你親我一個!”

李明仍舊搖頭。他望著楊小容,心不在焉地說道: “馬天成被抓了,徐局長也被停職審查了……”

“真的呀?”楊小容瞪大眼珠,雙腳落地,呆呆地盯著李明。

“是真的!指導員要調回城里去,做政委;陳所長很快也會回來,估計是仍做我們派出所所長吧。”

“誰作出的決定?簡直是太英明不過了!”楊小容拍手稱快。

“聽指導員講,是新來的縣委書記。”

“新來的?姓啥?”

“我不清楚,聽人說過好像是從市里調來的,老三屆畢業的大學生,很年輕。”

“有你年輕嗎?”

“你說啥呢!老三屆畢業的大學生再年輕也有40歲了呀。”

“哎,沒勁,要是再年輕一點就好了!”楊小容嘆息道。

“干嘛?”李明問。

“再年輕一點就沒有‘代溝’了,沒有‘代溝’彼此說話才方便。哼,貪官污吏都該整,要是他能把咱醫院的貪官也收拾了呀,我一定敲鑼打鼓給他送錦旗。”

“人家稀罕你去送錦旗嗎?”

“管他呢,稀罕不稀罕是他的事,送與不送是我的事。嘿嘿,電視里唱‘咱們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李大警察,好舒服喲,要是天下的貪官全都喀嚓喀嚓地被殺了頭,嗨,死鴨子的腦殼,真是不擺了!”楊小容一副陶醉的模樣,她閉上眼睛,仰起頭,又將嘴唇湊到了李明的腮前。

這一次,李明吻了吻,然后,他放開楊小容,吩咐道:“把衣服穿好,拿上手電。”

“去哪?”

“去看陳所長的母親!”

“又去呀?”楊小容顯得不情愿,她說,“天都黑了,還是明天去吧!”

“指導員叫我去通知陳所長的妹妹,明天來所里取陳所長的鑰匙……”

“呸!”楊小容又啐了李明一口,“不去,要去你自個兒去。分明是自己想去看美人嘛,卻偏要冠冕堂皇地說成是指導員叫去的。道貌岸然,偽君子,不去,我就是不去!”楊小容昂頭轉身跑進了臥室。

李明追進房間,楊小容已拉過被子蒙住了頭。李明輕輕牽了牽被子,沒能拉開。他坐到楊小容身旁,低聲說道:“小容,才說做警察的女朋友要學會寬容和大肚呀,干嗎就生氣了?你不理解我的苦衷,我對陳蕊或許以前是有那么一點感情,可是,自從認識了你,自從答應了要娶你做我的妻子,我就只把陳蕊當成自己必須呵護的小妹妹了。我心地善良,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再說,陳所長曾經對我好,知恩圖報嘛。相信我,好嗎,你是我心頭的肉,是我人生旅途不滅的燈,有你在,我工作著就快樂;有你在,我再苦再累也心甘……”起來,咱們一塊兒去看望大媽和小妹,把最能讓她們感動的消息及時帶給她們。再過一段時間陳所長就回來口。陳所長回來了,大媽和小妹有人照顧了,我肩頭的擔子也就放下了。我向你保證,只要陳所長回來了,我就盡量不和陳蕊打交道。你說小妹漂亮,在我看來,她哪里漂亮呀?她是‘美人’絲毫不錯,不過卻只是一個‘冷美人’,比起你來,她是一團冰,而你卻是一盆火,你說我李明是喜歡和‘冰’打交道呢還是喜歡和‘火’打交道……”

楊小容掀開被子一角,轉憂為喜,她伸出雙手,說道:“抱抱我!”

“起來吧,咋小孩子似的,難道不抱就不起來嗎?”

“你不抱我我就不陪你去了!”

“抱了呢?”

“我陪你去!”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李明俯身將楊小容抱住,楊小容順勢拉住李明,滾進了李明的懷里。

91

走到花壇前,李明拉住楊小容,站了下來。

陳蕊埋著頭,獨自到了門邊,緩緩地將木門打開了。經過清洗和整理,屋子并不顯得零亂。

陳蕊擰亮了電燈,回頭望著李明和楊小容:“進來吧,愣著干啥?”

她到去電視柜旁,接通了音響的電源。放進碟片,音樂的旋律和憂郁的歌聲仿佛傾倒的盆水,立刻在屋子里四處流淌:“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仿佛還在身邊。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舉杯祝愿,好人都一生平安。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咫尺天涯皆有緣,此情溫暖人間……”

陳蕊止不住淚水盈滿了眼眶,她張開雙臂,迎著和楊小容攜手而人的李明,潸然地微笑著說道:“大哥,我倆跳一曲舞好嗎?”扭頭又對楊小容,“妹妹千萬別介意,我只想跳一跳舞。”

楊小容強裝出滿不在乎的高興模樣:“跳吧,只要姐快樂,妹也就快樂了!”她推了彷徨不定的李明一把,“去吧,陪姐跳舞呀!”自己坐到沙發上,取過一本雜志胡亂翻看。

李明稍遲疑,輕輕地摟住了陳蕊的腰,說:“我不是很會跳,望能理解!”

陳蕊點頭。隨著音樂哀怨節奏的跌宕起伏,她的情感慢慢地涌起了波瀾,珍珠般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滑過臉頰,滴落在她和李明的胸襟-上。她的右手本來是搭在李明的肩頭上的,卻不知不覺地移到了李明的胸前,無意識地撫摸著李明警服上的鈕扣。她說:“大哥,再過幾天是我的生日,22歲了,你能來祝福我生日快樂嗎?過完生日,我就回學校去。這一去,怕是很難得見面了,我要把精力放到學習上,家里的母親有哥照料,咱就好好地讀書吧!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軍可吞吳。大哥,我發誓一定要做一流的律師,一定要做一流的法律工作者,為天下受冤屈的人伸張正義,為我們國家的法制建設最大限度地盡到一個公民的責任。”

“暑假也不回來嗎?”

陳蕊搖頭。

“你哥回來了,所有的痛苦和災難都成為了過去。忘掉昨天,明天會無比美好。回來吧,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湖里游泳,一起去島子上玩,年三十晚上你不是還唱《友誼地久天長》嗎?是呀, ‘我們曾經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我們為了正義的事業,孱弱無力的雙手曾經是那樣緊緊地相握。如今,我們終于盼來了光明,終于盼來了新時代充滿希望和活力的曙光,我們的手不能松開,真的……大哥雖然文化不高,張大嘴巴也嘮嗑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大哥心里有一桿秤。一頭稱著法律,一頭稱著良心和道德。回來吧,大哥等你!”

陳蕊依然搖頭。

音樂完了,陳蕊去選放了另一些歌曲。她展開笑顏,喚楊小容: “妹,你倆玩吧,我去收拾哥的書房。哥回來了,第一要呆的地方沒準就是書房了。”

她轉身進了陳濤的臥室。

李明和楊小容面面相覷。

半晌,楊小容醒悟過來,吐一吐舌頭,伸出手指頭朝李明臉。

李明的臉頓時紅得像紅葡萄似的。他裝做什么也沒有看見,只管自個兒去拿起碟片觀看。

一會兒,陳蕊又出來了。她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霾,落落大方地說道:“喲,看我忘的,午飯就在這兒吃吧,我去買一點菜回來!”

楊小容聽出了陳蕊話里的弦外之音,趕緊說:“不去麻煩,我和李明回家去吃,昨天做的飯菜還剩著呢!”

“你就和我們一塊兒過去吃吧!”李明趁機插話。

陳蕊含笑地擺了擺手:“不去了,啥也不想吃,只想一個人呆著。嗨,熱鬧有熱鬧的好處,獨處有獨處的快樂。朱自清老先生說得好啊——且讓我受用這無邊的寧靜吧!寧靜也是需要人用‘心’才能去受用的……”

楊小容放下雜志,起身去挽住了李明的手臂:“走,咱們回去,讓姐一個人靜一靜,整天跟在姐的身邊,人家煩不煩呀!”

李明隱約地也感覺出了陳蕊的心情不太好,因此,想了想,說道: “那我和小容就回去了,下午值完班,該我休3天假,我和小容回城里,陪陪父母……”

“行,去吧,代問大伯大媽好!”陳蕊爽快地回答著,伸出手,與李明和楊小容,分別握了握。

把李明和楊小容送出門,返回屋子里,陳蕊將木門緊閉了,跑進陳濤的臥室,也不管床鋪是否干凈,撲到被子上,雙手捂面,失聲痛哭。

哭了好一陣,就像悶熱的天空下過一場暴雨,驟然間云消霧散,心胸豁然開朗。她抹去淚痕,起身到客廳。音響正放《毛主席的話兒記心上》。聽到歌聲,就想起了哥哥陳濤,想起兒時快樂美好的時光,她高舉雙臂,跟著歌聲又唱又跳,當唱到“要把那些強盜豺狼全都埋葬”時,兩只拳頭緊握,仿佛真要赤膊上陣和人打架似的,居然咬牙切齒,深邃而堅定的目光一動不動地逼視著窗外……

92

來來去去地跑,不方便,陳蕊便把母親接到了鎮上來。

她將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換上嶄新的,然后又去街上買回了幾盆鮮花,放置在窗臺邊和客廳的茶幾上。

有一盆水仙,雪白的球莖抽出青蔥翠綠的碧葉;碧葉如纖纖素手,簇擁著嫩白漸至鵝黃帶綠的花莖;在花莖的頂端,傘狀地開放出米白色的花朵……各個部位的顏色搭配簡直是巧奪天工,恰到好處。濃一點,俗透;淡一點,又顯得柔弱。她見過的水仙花不少,然而真正能使她流連忘返并唏噓不已的,也許僅此一盆。因此,她寵愛有加,竟專門去門市為水仙挑選了一只高質地的黑色陶瓷盆。黑亮亮的盆,清粼粼的水,朵朵花兒綻放在碧葉叢中,那份清雅,那份淡定,那份從容,那份超然,仿佛遠離塵囂的春雨,無聲而細致地滋潤著她干渴的心扉,讓她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都感受到了大自然賜予的溫馨和靈性。

她哼起歌兒來。

輕快的歌聲傳進母親的耳朵里,把母親驚動了。母親正忙著拾綴衣柜里的衣服,聽見歌聲,抱著一大摞衣服站到了門邊:“女,好久沒有聽見你高興地唱歌了……來,這是你嫂子和星兒的衣服,抱到外面去燒了,免得你哥回來看見了心里難受。”

陳蕊回頭,粲然一笑:“媽,放著吧,等哥回來了自個兒處理。”

“等啥呢,媽做主,燒了,眼不見心不煩,人死如燈滅……那冤死的娘兒倆,滾遠點吧,天朝地府任由走,就是不準回來投濤兒的夢。濤兒受罪受夠了,要是娘兒倆有良心呀,就把魂魄附了衣服,一柱青煙飛上天去;要是沒有良心,就回來留個聲現個影什么的。哼,老娘的菜刀磨快了,認不得誰是咱兒媳婦,誰又是咱小孫女…”去吧,女,去燒了就趕緊繞著圈子跑回來,記住,千萬別回頭……”

陳蕊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得雙手捂住肚子緩不過氣來:“媽唉,你別逗我行嗎?看你那迷神迷鬼的模樣,好像人死了真有魂魄似的……”

“你不懂!”母親板著面孔厲聲喝道,“年輕人懂個啥?……去不去?你不去娘就去了!”

“難為你,媽,讓我來,你那么大年紀了,送鬼送神的事還是我來吧!我呀,要送就送遠點,把嫂子和星兒娘兒倆一個送到美國去,一個送到英國去……”

“送那么遠干嗎?”

“留學呀,拿博士文憑,回國來好打官司……反正外國的月亮比咱中國的圓,死鬼出國走一遭,沾點洋氣,嘿嘿,媽,回來后就是不一樣呢!”

“嚼舌頭的,看媽不把你的嘴巴子撕爛!”明白陳蕊是在和自己取樂后,母親也跟著笑了。她把衣服扔給陳蕊,轉身又回陳濤的臥室。

陳蕊抱起衣服,揣上火柴,出門,繞過花壇,到湖邊扔垃圾處。她蹲下身子,一件一件地燒。隨著青煙的裊裊升起,她的思緒又翻滾起來。有幾件衣服是她給星兒買的,看見表服,如見其人。星兒童稚的笑聲,星兒天真活潑的笑容,都一齊涌進她的腦海。燒完了,她遲遲不肯離開。她直起身子,走到湖水邊,迎著撲面而來的湖風,瞇縫著雙眼,盡情地向遠處眺望。

初春的太陽,暖暖地照耀著湖面,照耀著一座座靜寂的孤島。旅游淡季,湖里幾乎沒有一個游人。然而,唯其如此,她才感到長仁湖是那般格外的美麗和迷人。就仿佛家里新置的水仙,獨守著寧靜,便獨守住了情愫的飄逸和心緒的沉穩。

她沿著水岸線漫步。過了浴濱沙灘,是幾墩大礁石。礁石高聳,兀然屹立。夏天,攀到礁石頂上去玩的人頗多,到了冬天,由于風大寒冷,就極少有人上去了。

站了一會兒,她毅然爬了上去。

盤腿坐在光溜溜的石頭上,任情感四處飛揚,她的眼前又出現了楊教授的身影。船兒劈開波濤時激起的浪花似乎并未消失,二胡奏響時蕩起的優美旋律似乎也并未散盡……她感激楊教授對她的關愛、支持和幫助,同時,她也羨慕楊教授淵博的知識和坦蕩的胸懷。一個人,有金錢有地位固然重要,但真正最重要最能受人尊重的,或許只是人品和內涵。如果沒有人品,沒有高尚的人格內涵,再多的錢,再高的地位,都是不可能使一個人有血有肉地站立起來,而受到他人心悅誠服和出自內心的敬佩與尊重的。她敬重楊教授,首先是因為楊教授的人品,其次,是因為楊教授的學識,至于楊教授的金錢和地位,她甚至絲毫也不曾考慮過!

從小島鳧出的船兒,拉響汽笛,緩緩地停靠在沙灘盡頭的岸邊。

那兒有一個小碼頭。連接碼頭的公路彎彎曲曲地在平坦起伏的田疇間盤繞。青青的麥苗兒,迎風搖曳;油菜花兒開放了,金燦燦的,一片連著一片;間或有一兩株櫻花樹,孑然地傲立著,也趕了趟兒,將絢麗的花朵綴滿枝頭……

望見油菜花和櫻花,陳蕊心里陡然亮堂起來。她喜歡油菜花孕滿泥土氣息的清香,喜歡櫻花攜滿春的氣息的芬芳。城里不知季節變化,尚未呆在真正的都市,竟然匆匆忙忙地就把春天的來臨疏忽了,要不是偶爾來到湖邊,怕是雜亂無章的腳步也會毫無知覺地把明媚的春光一并踩碎吧!

她跑到田野里,采摘了大把的油菜花抱在懷里。興致勃勃回家,母親已做好了飯菜等候在桌前。

“媽,你看,花兒好漂亮!”她奔進屋,將花束舉到頭頂上。

母親瞪她一眼,責備道:“女,你去采油菜花干啥,那是人家辛辛苦苦種的。”

“媽,就采了幾枝……”

“幾枝就不是錢嗎?吃飯了。鄉下長大的孩子,咋稀奇油菜花了,我看你多半是讀了書就忘了本!往年你爸種的油菜還少嗎,每年春節油菜都開花,你何時稀罕了?女,要學你哥,你哥是絕不會去亂采別人地里的油菜花的。”

“媽,往年讀書讀得頭昏腦脹,一心想著的就是高考,哪里有閑心去關心什么油菜花不油菜花的呀!”陳蕊去找了一個玻璃瓶子出來,洗凈,盛上水,將油菜花插進了瓶子里,“媽,要是哥回來花兒還開著就好了,哥也特喜歡油菜花呢!”

“你哥啥花都喜歡,可他從不亂采!”母親嘟噥著,取出了碗筷。

“媽,你咋老是要說哥好呢,難道我不好么?手背手心都是肉,別重男輕女喲!”

“重男輕女?”

“是呀!”

“手背和手心沒區別嗎?手背是向外的,手心是向內的,區別大著呢!嫁出去的女,潑出門的水。女兒長大了,是夫家的人;兒子不但不嫁出去,反倒還要弄個媳婦進屋來,哪點不好?”

“媽,你封建,我不理你了!”

“你不理算了,反正濤兒要回來了,有濤兒守著,媽怕啥?”抬頭看見陳蕊沉下了臉來,于是改口道,“女,生氣了?媽是逗你的,媽在和女兒尋開心呢!”

陳蕊笑容綻露:“我還不是在逗媽媽尋開心呀!”

陳蕊奔過去,摟住母親的脖子,乘母親不備,在母親的額頭上猛地親吻了一下,然后仰頭,甩出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93

下過一場春雨,天變得格外的藍。大堤上種植的碧桃、山茶和杜鵑,都競相開放了。紅的、紫的、白的……各式各樣的花朵點綴在萬綠叢中,遠遠望去,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陳濤是由縣局派車去接回來的。縣委人事任免的文件下發了,一切就像羅中華告訴李明的那樣,韓躍進升任局長,羅中華升任政委,劉玉明升任副局長,徐大虎免除所有職務后調政法委做“調研員”,保留正處級待遇。接陳濤,按說應是局長或者政委親自去,但考慮到新年伊始,各項工作急待開展,因此,便委托政治處余主任專程跑一趟。楊帆得到消息后,也跟著余主任一塊兒到了濱江。

一大早,李明就跑到了陳濤住處。

吃過早飯,陳蕊拿著掃把打掃門前的院壩,見李明興沖沖地趕來,好奇地問道:“大哥,啥喜事?看你滿面春風的模樣,定是有什么喜事吧!”

李明拖過陳蕊手中的掃把:“我來幫你掃,你去收拾屋子,你哥要回來了,知道嗎?”

“何時?”陳蕊怔怔地盯著李明。

“今天!局里派車接去了。指導員……哦,政委叫我來捎個信,讓你們做好接待的準備。你哥回來了,來探視的人肯定不少,因此,政委叫多燒點開水。”

“小李,你剛才說啥?”陳濤的母親出現在門邊。她手里捧著陳蕊換下來的粉紅色毛衣,正打算拿到廚房里去漿洗。

“大媽,陳所長要回來了!”李明跨到陳濤母親跟前,激動地說道。

陳濤的母親傻了眼似的,木偶般愣著,許久,才回過神來。只見她扔掉毛衣,蹣跚著腳步回客廳,取出一只籃子,遞給陳蕊,說:“女,去采一籃子花回來,放到你哥的書桌上。”

“哪兒去采?”陳蕊問。

“堤壩上呀,那么多花你采得完嗎?”

“螞,堤壩上的花不準采……”

“不準采就偷!”

“媽,你不是說偷花不好嗎?哥不喜歡偷的花,再說……”

“再說再說,再說啥?你哥命都差點交給了政府,難道政府連一點花還舍不得給你哥?去,要錢老娘給,要命老娘賠,我就不信采點花也犯得了多大的法。”

“大媽,”見母女倆爭執不下,李明解圍,“這樣吧,派出所花壇里有花,我去采一些過來,你看行不?”

陳濤的母親想了想:“行,去吧!”

李明放下掃把,接過了籃子。

陳蕊攔在李明身前: “大哥,我陪你一起去,你不知道哥喜歡啥花呢!”

“知道,夏天他喜歡茉莉花和白蘭花,秋天他喜歡紫薇花和野菊花,冬天他喜歡臘梅,春天他喜歡山茶花。派出所院壩里的花都是他種下的,我和他相處了幾年,別的不知道,他喜歡什么花,喜歡聽什么音樂,甚至喜歡讀什么樣的書我還是清楚的。走吧,山茶花開得正是時候,去采一大簍回來。”

李明在前面走,陳蕊緊跟在后面。輕盈的腳步,窈窕的身影,使陳蕊顯出了少女的嬌柔和嫵媚。

“大哥,大后天是我的生日,想好送我什么禮物了嗎?”邊走,陳蕊邊問。

“沒有!”李明搖頭。

“大哥說話不算數,記得你說過要送我禮物的。”

李明站下來:“我沒說過hE?”

“你馬上許一個愿不就等于說過了嗎?”

李明被陳蕊嬌嗔的面容逗樂了,他笑道:“小妹真逗!好,大后天送你禮物,祝你生日快樂。不過,送什么好呢?”

“隨便吧,只要是大哥送的,我就高興!”

“當真?”

“當真呀!”

李明拍著腦袋琢磨:“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吧!”

“放了暑假一定回來!”

陳蕊低下頭,目光死死盯住地面,慢慢地,眼里有了淚水。她抬起頭來,瞧著李明:“大哥,我說出的話是收不回的,暑假我不回來了,而且以后也很少回來。我要讀書……大哥,能送我一張照片嗎,最好是你穿警服的。你的友誼,你的關愛,你的呵護,我帶走了,我會牢牢地記住在我最孤獨最危難的時候,有一位好大哥,無私地向我伸出了溫暖的手。大哥,一個人的一生可能會遇到很多的朋友,但真正能與你共渡難關的朋友實在是不多的。過完生日我就起程了,家里的母親和哥哥,希望你能多關照。我哥經歷了這一次磨難,心靈肯定會蒙上陰影。或許,他依然堅強;或許,他從此一蹶不振。但無論怎樣,你都要體諒他的處境和痛苦,該寬容的時候要寬容,該忍讓的時候要忍讓,如果再用一個身心健全的人民警察的標準來嚴格地苛求他的一言一行,至少我認為是不人道的。是呀,走過泥濘山道的人,哪怕到了一馬平川的陽光大道上,仍免不了要時時地提心吊膽,生怕腳底下踩著了石頭。當然,我也會常寫信回來,鼓勵哥振作起精神,忘記過去,向前看,向著明天和未來看,把目光放到人生的盡頭,放到我們曾孜孜不倦地追求過的正義的事業上來。不過,更多的希望我是寄托在了你的身上,因為你是他的同事,是他的戰友,你不但要和他朝夕相處,而且你們完全還有可能有朝一日生死與共。警察是一個艱辛的職業,誰也不敢擔保自己沒有職業的風險,多一個真誠的同事和戰友,關鍵時刻就多了一份安全……大哥,小容對你那么好,你要善待她,你能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明埋頭默默地傾聽著,等陳蕊說完了,他才把頭抬了起來。他說:“可能大哥在某些地方傷害了你,但我曾對你說過,我是無意的。你有非常非常美好的前途,你比不得咱,做了小民警,什么理想,什么事業,都在緊張而繁忙的奔波勞累中化為了泡影。老百姓能安居樂業,轄區治安秩序能持續穩定,就是我們最大的心愿和快樂。而你呢,進了大學,有了一個好的起點,你的前程就無法估量了。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時代,需要有一大批有良心,有道德,有責任感,同時又具有豐富學識的知識分子來為我們的改革開放把脈,來為我們國家的法制建設鋪陳出新并指點迷津,無疑,大哥期待著的是你將來能成為這一群體中的一分子……”

“好,大哥,不說了,咱們去采花吧。記住一定要送我禮物!”陳蕊打斷了李明的話,微笑著,從李明手中取過籃子,朝前邁開了腳步。

94

警車緩慢地駛到黃桷蘭樹下,停住了。

陳濤走下車來,站在花壇旁,癡癡地仰頭向著樹冠凝望。經過嚴冬的浸逼,橢圓形的樹葉依然碧綠。他把耳光移到廊檐處,房門大開,屋子里亮著燈,明凈的窗臺上幾盆鮮花艷麗奪目。

他走過去,俯視著如火般燃燒的山茶花,愛憐地湊近鼻孔嗅了嗅:“媽!”

他朝屋子里呼喚,房間里靜悄悄的,沒有人應答。

他詫異地邁步進屋,然而,剛跨過門楣,身后就傳來了母親的呼聲:“濤兒,娘在這兒呢!”

回頭,母親被陳蕊攙扶著,雕塑似的立在警車后面。

“媽!”陳濤疚步如飛,跑上前,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脖頸,“媽,我回來了!”淚水仿佛決堤的江河,勢不可擋地沖破情感的防線,汩汩地在瘦削而略顯滄桑和疲憊的臉上縱橫。

“媽,我回來了!”他又重復道。

母親撫起陳濤的頭,端詳,淚水漣漣。她伸出手,用掌心抹去了陳濤臉上的淚水:“媽以為你要先到派出所,所以和女來派出所里等你……”

“媽,這兒才是我的家呀!我只想回家……”放開母親,陳濤轉身打量著陳蕊,“妹,還好嗎?哥回來了!”

“哥……”陳蕊撲進陳濤的懷里,泣不成聲。

“好妹妹,別哭,哥回來了,哥活著呢!”他使盡渾身力氣,攔腰將陳蕊高高抱起,轉著圈兒,一邊轉,一邊扯開喉嚨大聲唱道,“‘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歡歌笑語繞著彩去飛……啊,親愛的朋友們,創造這奇跡要靠誰,要靠你,要靠我……’”

“哥!”陳蕊捂住了陳濤的嘴,“你哪來心情唱歌呀?”

陳濤放下陳蕊,笑容滿面。他走到警車前,對仍舊坐在車里的楊帆和政治處的余主任說:“你們回去吧,我到家了!”

楊帆和余主任這才推開車門下車來。

余主任抓住陳濤的手: “休息一段時間,陪陪你母親,過兩天我和羅政委來看你!”

“不用了,你們誰也不要來看我。”

“陳所長,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個人的行為畢竟不能完全代表組織!既然回來了,就安下心來,仍舊挑起所長的重擔,維護好一方的穩定。楊帆去北京讀書,馬天成被抓,羅中華指導員又做了政委,長仁湖派出所目前是群龍無首呀。”

“你想說的就這嗎?余主任,感謝你的信任!所長嘛,我不當了,真的不當了,你們打死我我也不當了!”陳濤把目光移到楊帆身上,“何時走?”

楊帆說:“后天,濱江直達北京的火車。”

“讀幾年?”

“三年!”

陳濤伸出手,和楊帆握了握: “祝你學業有成!”然后舉起手臂,朝他們揮動,“你們回城里去吧,我不遠送了!”他雙手撫住母親和陳蕊的背,轉身上臺階,進屋子。

余主任是40多歲的中年人,從事政工工作多年,他了解陳濤此時的心情,因此,叫駕駛員取下陳濤的行李,交給陳濤的母親,隨后和楊帆坐回到了車上。

陳蕊去廚房兌了一盆熱水出來,端進客廳:“哥,洗一洗臉!”

“好!”陳濤脫下面衣,挽起衣袖,“妹,要開學了吧?”

陳蕊點頭:“過了生日走。哥,我還擔心在我走之前你不能回來呢!”

陳濤哈哈大笑:“我也以為不能回來呀!妹,機會難得,好好讀書吧!”

“是的,你回來了,媽媽由你照顧,我就把精力集中到學習上。哥,我想考楊教授的研究生。認識楊教授嗎?你的事情全靠他幫忙呀,要是沒有他幫忙,哥怕是早晚要做冤死鬼的吧!”

“他來看過我,還專門給看守所所長打了招呼,有他關照,我少吃了不少苦呢!妹,楊教授知識淵博,人品好,你考他的研究生,哥一百個贊同!”洗完臉,陳濤把水端進廚房去倒。

母親在廚房里忙著做晚飯,她囑咐陳濤:“濤兒,陪你妹妹多聊聊,過兩天她就走了!”

“媽,我知道!”

回到客廳,陳蕊去取出了陳濤的小提琴:“哥,好久沒聽你拉琴,拉一曲吧!”

“拉啥?”

“你想拉啥就拉啥!”

陳濤接過小提琴,試了試,找不到感覺,于是放下。他說:“妹,久不拉,生疏了,還是談談你未來的打算吧!”

“沒打算,讀書唄……對了,記得許莉嗎?她陪我來看過你!”

“許庭長的女兒?”

“是呀,我下午打電話問她幾時走,你猜她怎么說,她說她和她爸一塊兒走。她爸調到濱江市中院去了。她還說,務必要來采訪你,把你的經歷寫成一本書,讓讀者看到在法制不健全的時代,做一個普通公民有時付出的代價是非常慘重的!”

“她也要寫書?”

“是呀。她學的專業是新聞。”

“我是說她爸就是寫書的。做庭長,是職業;寫書,是愛好!”

“是嗎,咋沒聽她說過?”

“我和她爸認識,恐怕就源于讀了她爸寫的關于刑事偵查和刑事訴訟方面的書。不過她爸寫的不是文學作品。其實我才該靜下心來寫點書,探討我們公安工作的得與失……”

“那你寫吧,哥,你又不是寫不出來!”

陳濤陷入沉思。他說:“在牢里,我就反反復復地思考過,我們公安工作,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在迎接挑戰的時刻,我們有許多的經驗教訓可以總結。政治處余主任要我仍做所長,為什么我不答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固然是原因,但不是主要的原因,真正主要的原因是我想就此靜下心來,反思我們警察在變革時期的地位和作用。警察這支隊伍,緊缺的不是一個或者兩個派出所所長。而是無數個能深層次高水平地站到客觀公正的立場上來探討我們公安工作法制化建設的理論人才。發生在我身上的個案,粗看,是由于徐大虎和馬天成一手遮天造成;細想,還另有一只手無時無刻不在主宰著我的命運。事實上,徐大虎和馬天成最終都成為了這一只手的犧牲品。如果我們的執法體系是完善的,如果我們執法的監督機制是健全的,那么,徐大虎和馬天成即便想落到今天的下場,也萬萬不可能。所以,我不但不怨他們,甚至,經歷過此劫難,我反倒是對他們充滿了感激。我感激他們讓我明白了建立健全的社會法制體系,是我們生活在新時期的每一個公民不可推卸的責任。妹,你不要以為哥是在講什么大道理,哥死里逃生,別無所求,唯此一樁心愿,耿耿于懷,始終不忍舍棄呀!”

“寫吧,哥,寫好了我給楊教授看。楊教授寫的書可多了!”

陳濤點頭:“我會寫的,妹,不久的將來你一定會讀到哥寫的書!”

尾聲

羅中華來找陳濤談過兩次話,要陳濤繼續任長仁湖派出所所長,陳濤都沒有答應。陳濤談出了自己的打算,想留在派出所里做一名普通民警,。以便騰出時間來寫一部關于公安法制建設方面的書。羅中華尊重了陳濤的選擇。最后,改由李明任所長,周蘭任指導員。

陳蕊生日那天,許莉專程從城里趕來給陳蕊祝生。吃過午飯,在大堤上閑逛,踏著初春的暖陽,眺望著煙波浩渺的湖水,她對陳濤說:“大哥,我要寫你!”

陳濤搖頭:“你寫得出一個完整的故事,卻寫不出一個完整的人!寫作是一種痛苦。你很年輕,你脆弱的情感承受不住這樣的痛苦,因此,大哥希望你暫時不要去嘗試寫作,更不要嘗試來寫我。我的心門已經關閉了,不會再有人能輕而易舉地踏入我的內心世界。別人看著我笑,看著我哭,看著我喜悅,看著我憂傷……其實那些都不一定是我真實的情感,或許我只是在喜怒無常地逢場作戲。人嘛,光溜溜地從母親肚子里生下來,然后穿上衣服,準備好官帽、鈔票、榮譽、恥辱等等有用和無用的道具,粉墨登場。老了,戲演完了,不管是愿意還是不愿意,都不得不把攥進手心里的東西扔完了才能再回去……想想吧,我們一生到底為啥呀!”

“大哥,你很悲觀?”

“大哥不悲觀,大哥只是世事淡泊。淡泊和悲觀不是一碼子事!”

次日,陳蕊搭乘許莉父親的車子返校了。

車子輾過花壇前的水泥地面,輕輕地,揚起了塵埃。

李明跑來,匆匆忙忙地將照片塞進陳蕊手里。他說:“多保重,到校后給我寫封信來好嗎?”

陳蕊眼里淚光閃動,她搖著頭:“大哥,別指望吧,我可能沒有時間!”

說完,心里陣陣酸澀,竟控制不住,扭頭扶住許莉的肩膀低聲綴泣。

“怎么了?”許莉問。

“沒怎么,走吧!”陳蕊哽咽道。

車輪快速旋轉起來……

陳濤和母親站在門前石階上,揮動手臂。

李明的手臂也揮動了,目光緊緊地凝視著車兒漸行漸遠……

(完)

責編:葉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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