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我從老師手里接過獎狀。微紅著臉回到座位,同伴們無不羨慕地說:“你讀書那么行,長大了肯定能當老師的?!蔽衣犃撕芨吲d,但并沒有想過長大后到底能干什么。上了初中,學習環境突然改變,學習任務一下子加重了許多,我有些吃不消。幸得表哥幫忙,幾經周折到初三時成績終于拔了尖。那時中專類學校很熱門,但報考中專學校幾乎是補習生的專利。其次是師范。然后才是高中。父親說讀高中如果考上了大學,家里恐怕供不起,再說我對上高中多少有些畏懼。所以中考填志愿時我幾乎是別無選擇地報了師范。中考之后懷著忐忑不安和焦慮的心情等了一個多月,等錄取通知書到手時已經沒有多少興奮可言了。
父親送我步行四十里到了鳳岡師范學校,抱著鋪蓋交了錢報了名我就正式成為師范的學生了。師范那三年是怎么度過來的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印象最深的就是聽別人說當小學教師工資只有180塊。好容易熬到了畢業,自由自在地玩了一個月,分配時間到了。一起畢業的幾個同學都拿著介紹信高高興興地進了片區完小,只有我揣著介紹信極不情愿地進了教學點。那個教學點是我上小學的地方,可與那時相比已經恍若隔世:七十年代留下的磚木結構樓房已經搖搖欲墜,一至四年級四個班,稀稀拉拉的七十幾個學生??梢哉f,我是懷著灰暗的心情走上工作崗位的。山里的孩子缺乏見識,雖說我是本村人,可有個師范生的頭銜掛著,他們就覺得稀奇,仿佛欣賞個怪物似的,無論我走到哪兒,都有一大群學生跟著我,弄得我渾身不自在。在這里,與幾個教師一起,我學會了抽煙、喝酒、打麻將。有一次在一個老師家喝醉了酒,回家時天已麻黑。那兩里多路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來的,醒來時很感幸運是躺在床上而不是在路邊的臭水溝里。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教了一年。
然而,由于我在《鳳岡教育》上發表了幾篇文章,當時的教辦主任很是賞識。第二年就把我提為場坪完小的教導主任,這令我有些手足無措。也許是我天生就是個書呆子,所以干管理工作有些力不從心。好在教學方面還算順利,我擔任六年級的班主任兼語文科教學。那一班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個頭與我相差不多。在他們面前,我沒有完全把自己當老師,沒有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氣勢,學生與我很親近。我把講臺當成了展示自己才藝的舞臺,學生對我很敬佩,師生關系相處非常融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師德感染的力量。那個班的班長叫黃治強,現在在遵義一家酒店上班,前不久他給我發了一條短信:“我不是你最出色的學生。而您卻是我最尊敬的教師。人生旅途中,您豐富了我的心靈。開發了我的智力,為我點燃了智慧的火炬……”。也許這條短信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創作,但反映了他真實的心聲,我不能不說心里有些感動。另有兩名學生在遵義師院分部讀師范,是未來的人民教師,不知他們還記不記得我教給他們的那首《長大后我就成了你》。之后我又連續接任了三個六年級的語文課程,每年都考出了不錯的成績。我很奇怪的是:有幾個學生五年級時都很調皮,有的甚至很囂張,可一到了我教的班級,他們就莫名其妙地變乖了,我也說不清楚是由于我的原因還是他們的自然轉變。
雖說我已離開場坪好幾年了,現在我從場坪經過時,那些學生和家長見了都要熱情地打招呼。妻子夸張地說:“你在場坪可是萬人敬仰啊!”我只是笑笑,心里暖烘烘的,對場坪的時光多少有些懷念。
到了雙山,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有些學生居然對老師直呼其名。開學的第三天,我與同事經過操場去辦公室,一個高年級的學生碰見了打招呼說“**老師”,同事沒有答應,從表情上看他有點惱火。辦公室門口圍著幾個學生在看臨時課表,邊看邊議論,說的都是老師的名字,而這些教師就坐在辦公室里。也許是在場坪教六年級教出了些名氣,學校領導又安排我接任六(1)班語文兼班主任,這班學生女生占多數,開學工作很順利,勞動衛生方面根本無需我費心。班上有個叫楊曉敏的,父親得了精神病,常常在雙山街上和學校周圍大喊大叫。星期一升國旗時,他在學校的鐵門外應和著大聲唱國歌,同學們都在那兒笑,其中也有我們班的學生。楊曉敏很尷尬,簡直無地自容。我看不下去了。升旗結束后回到教室我狠狠地訓了同學們一頓。第二天班會課上,我對同學們說:“我們班有一名同學的境況很特殊,希望同學們不要歧視她,要理解她,多多幫助她。相信大家知道我說的是誰?!蓖瑢W們都會意地點點頭,楊曉敏的眼里噙滿了淚水,看得出來她很感動。然而好景不長,兩星期之后學校安排重新分班,楊曉敏被分到了六(2)班,其他大部分同學都被分了出去。在交換學生時,楊曉敏死活不肯走。六(2)班班主任來叫她,她眼睛只盯著我,我猜得出來她為什么非要留在六(1)班,難道我那幾句話產生了這么大的效用?我去勸她,她執拗著沉默不語。就這樣僵持了幾天,我對六(2)班的班主任說,算了,就讓她留在六(1)班吧,多一個學生無所謂。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其實,一開始好多學生都反對重新分班。原先和諧的師生關系被打破,一切得從頭開始。大部分學生對新的班主任和班集體有一種排斥心理,這種心理我也曾在讀初二那年學校重新分班時體驗過。新的六(1)班男生占多數,且調皮搗蛋的多。在班會課上我公開宣布:我喜歡原先六(1)班的學生,他們很聽話。這話是發自內心的,卻在不經意問傷害了同學們的心,為后來的班級工作埋下了禍根。幾個調皮的學生屢教不改,那段時間我在感情上連遭失意,常常有意無意拿學生當出氣筒,處理問題簡單粗暴,師生關系越來越緊張。多數學生要求調換座位。我花了一節課的時間來調整位置,仍有幾個學生在那兒憤憤不平。坐在最后一排的兩個女生不同意我給調換的座位,我下了幾次“最后通牒”,她們都無動于衷,我氣急敗壞地跑過去猛拉課桌,想嚇唬嚇唬她們,沒想到有一條桌腿是壞的,課桌轟然倒下,砸在其中一個女生的腳背上,她痛得“媽呀”一聲,然后哭了起來,全班同學都被我的舉動嚇呆了,大氣不敢出。我不知道那女生的腳到底怎么樣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收場,忙問她腳痛不痛,要不要上藥,她說不要你管,然后一瘸一拐走出了教室,另外一個女生也跟著小跑出去了,我忙摸出10元錢叫班長帶那個女生去上藥。一會兒班長跑回來說她的腳背腫起很高,但她不去上藥也不要錢。不一會兒那兩個女生回來了,從板凳上提起書包又走出了教室,看樣子是要回家。下課后我看見她們在操場邊的花壇上坐著,懷里抱著書包。數學科任教師走過來問我是怎么回事,他說他好容易才把那兩個女生勸住不讓回家的。如果她們回了家,事情就不知會鬧成什么樣了。我倒吸了一口氣,第二天我在班上作了自我檢討,并向兩個女生道了歉。也許是我態度還不夠誠懇,同學們的反應都冷冰冰的。后來在一次作文中有一個學生寫到:那天同學們都被嚇壞了,他不知道老師為什么發那么大的火,希望老師以后不要這樣了。我知道我的教育背離了學生,學生也背離了我。
學期快結束時一個女生寫給我一張紙條,告訴我說有幾個男生要在發成績單的那天打我,讓我當心點。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想想這肯定是那幾個調皮的男生,因為被我懲罰得過了火,懷恨在心,決定要在放學那天實施報復后一走了之。我本想在班上將此事說出來,然后查一查誰是主謀,誰是同謀,后來又覺得不妥,還是靜觀其變,看看是誰有這么大的膽量??傻椒艑W那天一切風平浪靜。學生沒有對我實施報復,卻讓我受到了更厲害的懲罰。那年畢業考試,我那班的語文成績一塌糊涂??荚嚦煽兿聛砟翘?,我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表面上卻裝著若無其事。領導和同事已對我另眼相看,我知道。我遭遇到了從教以來最慘重的失敗。
而今,我已慢慢地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心境歸復了寧靜。自己有了孩子,才覺得,孩子的心靈是純真的,同時又是脆弱的。回首自己這幾年的從教經歷,歸結起來,反躬自省,覺得我不能算一個好老師,雖說我成功過,但也傷害過那么多幼小的心靈。孩子的心靈是畫布,畫上什么便是什么。如果畫錯了或者不小心弄臟了,想涂改也難。多數學生喜歡“兇”一點的老師,其實,教師“兇”是一種無能的表現,因為你沒有辦法和技巧讓學生樂于學習和遵守紀律,就不得不用“兇”來壓制。如果你的“兇”用得不當,過分強調自己的師道尊嚴,就會重蹈我的覆轍。道德高尚的教師畢竟是少數,像霍懋征、盤振玉這樣的教師,對學生的影響是廣泛而深遠的。對于一個普通教師來說。多給學生一點愛,便是你成功的開始。
今年,我接任了一年級一班的語文課。一次上完課,一個學生問我,今天還有沒有語文課,我回答說,沒有了。她失望地“哦”了一聲,調皮地翻著白眼。我問為什么,她說他們越來越喜歡語文教師了,因為語文老師很好玩,其他幾個學生也跟著這樣說。我不知道孩子們心目中“好玩”是怎么定義的,但至少證明,我這個老師已經被他們接受了。
(作者單位:貴州省鳳岡縣永和鎮雙山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