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發表的《風聲》,不僅讓麥家收獲了“人民文學獎”,同時也使他榮膺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獎”的“年度小說家”稱號。公正地說,麥家20余年來為小說創作所付出的不懈努力,理應獲得一定程度的認可。但本文并不打算輕易加入大合唱的行列,而是試圖就麥家之所以博得廣泛認可的原因和背景提出自己的看法,包括對其創作存在的隱憂進行發掘。后面一件工作或許有些吃力不討好,甚至可能是不受歡迎的憂慮;但我仍然認為,與其盲目地去分享麥家成功的愉悅,還不如審慎地探測其面前的歧途來得更有意義。
一、愉悅的攀登
據說,“成熟”的作家往往都有一塊自己的領地,譬如福克納有約克納帕塔法,馬爾克斯有馬孔多,等等。麥家在這方面只有一個代號:“701”。迄今為止,麥家絕大部分的小說都與此有關。對于701的想象、創造與修繕,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一個小說家必不可少的豐富細膩與聰慧靈動,還有難能可貴的邏輯能力與創新精神;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將麥家的偏執與片面之處和盤托出。
90年代末以來,讀者們的視線一直被許多平庸無奇的小說所充塞。由此也就不難想象,地下特別機構701的破土而出,必定如出土文物一般散發出奇異的光澤,讓人眼前一亮。一位論者寫道:“麥家終于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像一個偷襲者,出現在他所處的時代。”① 堪稱形象、生動的評語。此后,這位偷襲者本人連同他的作品一起,受到了這個時代的禮遇:麥家小說中的那些神秘人物在各種媒體上頻頻露面,而麥家本人則被譽為“中國‘新智力小說’和‘特情小說’的開創者”(人民文學出版社在《解密》和《暗算》兩書的封三就是如此介紹)。獨特的小說題材和曲折離奇、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吸附了眾多關注麥家的目光。另一方面,麥家從一開始便十分講究故事的講述方式。701從草創之初到逐步發展完備的過程,也是麥家為故事來源尋求“可靠”的講述方式的過程。如在《暗算》中,敘述者甚至宣稱他在“解密日”里獲準進入了701內部,并且采訪了一些獲準解密的人,從而為本書的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解密日”的出現,雖然是事理邏輯意義上的一個偶然命名,但卻是敘事藝術要求拓展的必然結果。
麥家小說中涉及的密碼,也是吸引讀者的另一個重要因素。評論界理應對此表示關注。有論者將麥家小說與福爾摩斯探案、電影《風語者》相比較,認為“只有麥家才真正為我們推開了密碼這扇大門”②。麥家小說的敘述者確曾對密碼作過一些煞有介事的處置:比如《暗算》介紹過簡易密碼、專業密碼和高級密碼的基本情況;《密碼》在題記中神乎其神地用密碼表達“毋庸置疑,本文獻給潘老”這一創作動機;《風聲》中對“莫爾斯電碼”的幾種編碼方式的介紹。但是麥家仍然沒有、也不可能將一個密碼的科學破解過程公之于眾。而且,探求和公布這一過程也不是小說家的職責所在。甚至可以說,曾經作為軍人的麥家是否真正接觸過密碼,以及小說中關于密碼的介紹是否真確,這些其實都無關緊要。小說家麥家將密碼引入小說的最大意義在于:創設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秘情境。破解密碼的難度越大,小說氛圍的神秘性就越濃,讀者的好奇心也就越發強烈。正因為如此,去比較誰敞開密碼程度更大(密碼本身就不可能真正敞開),或者去探究密碼的起源,顯然無助于探究麥家的小說本身。
破解密碼,圍繞著密碼的神秘人物和特殊環境,這一切給麥家小說的展開帶來了不少麻煩,但更多的卻是方便之處。比如阿炳被帶進701之后,敘述者就開始變得有幾分油滑。他僅僅將“陸軍第ΧΧ武器研究所”和“軍事重地 無證莫入”兩塊牌子指給讀者一看,隨即強調“這里不屬于時間和空間。這里只屬于神秘和秘密”。他把讀者變成了另一個瞎子阿炳,卻又十分誠懇地為不能帶讀者領略更多的風光而抱歉:“下面的一切是空洞的,但請不要指責我。這里的所有,房子,草木,設施,設備,甚至空中的飛鳥,地下的爬蟲,我都無法提供。因為言說這里的任何詞語都將無一幸免地被放到聚光燈下精心琢磨、推敲。這就是說,言及這里的任何的詞語都可能出賣我,你們可以對我行刑,甚至以死來威脅我,也可以天花亂墜地誘惑我,但都休想敲開我緘默的嘴巴。因為我宣過誓。因為這是我今生惟一的信念”(《瞎子阿炳》)。他還可以跳出小說來與讀者交流,或者強調故事即將帶來的巨大沖擊力:“以后發生的事情是不真實的,因為太真實”(《陳華南筆記本》)。或者預示小說本身的風格:“至于本書,我預感它可能是一本不錯的書,秘密,神奇,性感,既有古典的情懷,又有現代的風雅,還有一點命運的辛酸和無奈。”(《暗算》)
既然一切都是機密,敘述者正好可以避重就輕、化繁為簡,使得敘述變得詭秘而狡黠。小說敘述者的故弄玄虛,一方面處處強調了密碼造成的神秘,另一方面又時時引發讀者強烈的閱讀期待。因為有了密碼,一切都神秘起來。某種程度上,麥家的小說本身就如同一個密碼,創作意味著作者借助手法和技巧對文本進行編碼和加密,而閱讀則需要讀者憑借興趣和耐心完成偵破與解密。破解密碼是一種智力游戲,寫作小說則是一種文字游戲。兩者的區別在于,前者是殘酷而又陰暗的過程,毀滅和葬送了天才人物陳華南們;而后者則是苦樂皆備的過程,磨練和造就了一個較為出色的敘述者麥家。
在小說技巧的層面上,麥家認為小說是“手工藝品”,他覺得這個概念至少可以說明小說的“難度”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我與麥家一樣,認同“手工藝品”一說所強調的專業態度。麥家甚至認為:“難度到了極致,價值才會青云直上。”他以登山過程作比,說明小說寫作一如登山有很多路徑,“但是要找到集花徑、險途、捷徑等于一身的‘那個路’是非常難的。……說真的,我現在還是經常登不上山,寫著寫著丟掉了、報廢了。有時即使上去了,毫無成功的快樂,不敢回首,羞于提起。我本來是想做一個手工藝品的,但結果出來的只是一件生活用具,人人手上都有,不敢拿出來炫耀,要藏起來”③。由此可見,對于已經發表出來的作品,麥家是完全不必感到羞愧的,而且每每回首往事,心頭總是充滿了登上山頂的成就感,十分愜意和愉悅。④
二、博爾赫斯的手指頭
愉悅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可以讓你收割必不可少的自信,另一方面它也許會讓你誤以為身懷利器,而渾然不覺地走上危險的歧途。暫且不談麥家面臨何種歧途,先來看看麥家是如何“登上山頂”的。
不妨從陳華南——從《紫密黑密》到《陳華南筆記本》再到《解密》,這是麥家小說的一個“原型”人物——這里開始。麥家這樣描述陳華南:“他的職業是破譯密碼,這項孤獨而又陰暗的事業,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
而我想這樣描述麥家:要破譯麥家小說的密碼,除了必要的常識、耐心和觀察力以外,似乎更需要來自萬里之外的光照——這個光源就是博爾赫斯。
事實上,當代中國的許多“先鋒作家”們,在寫作之初,大都或多或少地領受過博爾赫斯的恩惠。雖然某些人事后很少或羞于提起,但麥家從來都是磊落坦蕩,侃侃而談。他在第一個小說集《紫密黑密》的“題記”中寫道:“我有幾位如博爾赫斯小說的朋友,他們是這個世界給我的最大饋贈和安慰,本書獻給他們。”這不免使人想到,那本書與其說是獻給身邊的朋友們,還不如說是獻給遙遠的博爾赫斯。在另一處,他甚至懷著虔誠的“信仰”傾訴道:
“哦,博爾赫斯,你是我的神,你叫我失去(毀滅)了一切,也讓我擁有了一切。不不,擁有的不是一切,我擁有的只是你的一個小手指頭(25萬字)。這個小指頭仿佛是水做的,又仿佛是火做的,充滿的光芒和水氣已將我徹底溫暖又滋潤,使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母親子宮里。”⑤在麥家的心目中,博爾赫斯對他簡直有再造之恩。耐人尋味的是,此文后來以《我的阿加蒂斯》為題,稍事修改后再次發表,并且收入小說集《充滿愛情和凄楚的故事》。⑥ 盡管麥家隱去了原文的若干真名,但這篇文字仍然難以算作小說,而且明眼人一望即知:阿加蒂斯就是博爾赫斯。我想,麥家堅持將它收入小說集,主要是借以表明一種“小說觀”。這既是小說家麥家向恩師博爾赫斯致謝,也是讀者麥家向小說家博爾赫斯致敬,更是信徒麥家對圣像博爾赫斯獻禮。
事情至此已經很明了:博爾赫斯的手指頭是麥家登上山頂的拐杖。姑且不論麥家對于博爾赫斯的高度評價允當與否,也不論麥家談及博爾赫斯之時的不無自得,我們首要的問題是,博爾赫斯究竟如何影響了麥家?
麥家初習小說,始于1980年代中期。那時,在博氏(當然也包括其他外國作家)帶來的新奇和激動的鼓舞下,在跨出國門、“走向世界”這一宏大愿望的激勵下,年輕的中國作家們毫無顧慮地紛紛亮出了各自良莠不齊的仿制品。正如麥家本人始終對博爾赫斯懷有無限崇敬,麥家的小說也往往表現出對于博爾赫斯小說技法的忠實效仿。仔細端詳麥家拿出的仿制品,你總能發現老博爾赫斯留下的或輕或重的指紋。
《深藏的溫柔》和《充滿愛情和凄楚的故事》是麥家早期的兩篇作品,其結尾都以一種“補充”題外話的方式來完成,公然與讀者一起討論小說的情節和布局問題,一如馬原當初在《岡底斯的誘惑》中的作為。其實,這些都移植自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在《叛徒與英雄的主題》中開篇即聲明這是一則未完成的梗概性質的文字,然后他一本正經地與讀者一起探討,文中故事的發生可以選擇什么樣的時空背景,并以看似漫不經心的方式將之推演下去。
在《巴比倫彩票》、《南方》等作品中,博爾赫斯對于偶然性及其荒誕意味展開了含蓄精當的探求。我以為這是博氏影響麥家最甚之處。比如《第二種失敗》,阿今為虛幻的真相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同時也使英勇就義這一行為變得荒唐可疑。《充滿愛情和凄楚的故事》中,排長的一句玩笑話粉碎了少女裙心目中的粉色童話,也招致了自己的身亡;偶然性在此顯示出它巨大的殺傷力。陳華南筆記本的不翼而飛和失而復得,同樣充滿了偶然性和神秘色彩(《陳華南筆記本》)。清白的富陽姑娘死于一次偶然(《兩位富陽姑娘》)。王軍早起洗臉時陷入池塘身亡,也仍然只能歸因于那個無所不在而又不可言說的偶然性(《王軍從軍記》)。
從偶然性出發,達到對于宇宙中一切事物之間存在的、可能存在的復雜關系的探究,這是博爾赫斯在《通天塔圖書館》、《環形廢墟》、《叛徒與英雄的主題》、《鏡子與面具》等作品中孜孜以求的;《圓盤》和《沙之書》則進一步將復雜關系定位于不可言說的神秘之上。麥家寫于早年的《人生百慕大》,即表現出探求復雜的、網狀的人際關系的意圖。至于神秘感,則始終縈繞在關于701的那些小說中。不過博、麥之間的分別也很明顯:博爾赫斯式的神秘主要來自于迷宮似的文本以及迷宮意象,而麥家的神秘則得益于神奇的密碼以及圍繞密碼而發生的非常之事。最大的差異還在于,博爾赫斯那種濃縮的哲學式意味,是麥家所難以企及的。
博爾赫斯小說《博聞強記富內斯》中的主人公十分奇特。一次事故不幸導致了他的癱瘓,卻又激活了不可思議的記憶力。我以為富內斯直接催生了麥家筆下的阿炳:這個失去視力卻有著敏銳聽覺的人物形象,顯然和富內斯一樣,同屬于“有缺陷的天才”譜系。實際上,這也是陳華南和黃依依(《天知道》)的共同特征。再如《天外之音》寫到借死人傳送情報,并且以此為史上著名戰爭“補充”一個細節,顯然是受到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的啟發。麥家追隨博爾赫斯的興趣如此強烈,以至于在《風聲》中導演了又一幕以自殺傳遞情報的好戲。
至今為止,麥家的小說幾乎都保留著講故事、聽故事或者轉述故事的痕跡。其實他完全可以將那些“斧鑿之痕”打磨得干干凈凈,但是他沒有那樣做,而是一如既往地向讀者老實交代故事的來源。麥家的這種“固執”可以在博爾赫斯那里找到答案。博爾赫斯終其一生,就如何講述故事做出了多方嘗試:“以篡改和歪曲別人的故事作為消遣”⑦ 、傾聽別人講故事、轉述聽來的故事、補充一個故事,或者憑空想象一個故事、故事中套故事,等等。但是直到比較晚的時候,他仍然在一些作品中忠實地保留了講故事的痕跡。忠實于博爾赫斯的麥家,自然會緊隨其后——或者不如說,他們共同忠實于“說書人”的天職和角色。他們的最大不同卻在于:博爾赫斯好像有些任性無度,有時將故事說真說圓,有時卻說假說破,有時干脆弄成真假莫辨;而麥家則時而拉來當事人和知情者,時而出示文獻資料,一門心思要把故事說真說圓——在這個意義上,麥家“背叛”了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飄洋過海伸過來的一個小手指頭,確曾指點過麥家前行的路,但是拐杖終究不能代人走路。因此,麥家不必為“背叛”而懺悔和自責。回頭再看看博爾赫斯,其小說創作的傳奇筆法、幻想氣質、敘述方式都體現出一種文學上的游戲精神。遲至1970年他仍然這樣強調:“我只想說明我一向不是,現在也不是從前所謂的寓言作家、如今稱之為有使命的作家。我寫的故事,正如《一千零一夜》里的一樣,旨在給人以消遣和感動,不在醒世勸化。”⑧ 必須指出,豐富的知識含量與精當的哲學意蘊,乃是開展博爾赫斯式游戲的重要因素;正是有了它們的適時參與,才保證了這類游戲不至于成為真正的凌空蹈虛和任性無度。返觀中國的博爾赫斯們,他們可能學得一套漂亮的游戲手法,但是始終不能學好那種游戲精神。原因之一是那種游戲精神與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大腦和脾胃都不調和,其二則是我們作家在哲學和文化修養上的貧乏、知識視野的狹隘,(已經)決定了這種游戲將以不歡而散而終局。在以上兩個方面,中國文學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撫今追昔,對于中國的博爾赫斯們而言,他們多年前與博爾赫斯的萍水相逢,幾乎就已經注定了后來的分道揚鑣。
三、隱秘的歧途
博爾赫斯已經長眠地下20余年。不管他的金手指在多大程度上“點化”過麥家,麥家在當前的文學版圖中標示出了自己的位置,這已是不爭的事實。麥家似乎有足夠理由靜坐下來,以“成熟”作家的氣度,細細咀嚼那“成功”后的愉悅。這似乎也可以反過來說明,麥家當初選擇的“那個路”是一條康莊大道。但尾隨他的足跡一路前行,我最終不無遺憾地發現,他已經漸漸拐上了一道隱秘的歧途。
《紫密黑密》是麥家的出發點。綜觀整個小說集,可以想見彼時的麥家一面在不無感傷地打撈成長記憶中的美好純真,一面又敏銳感知到現實中的荒誕離奇。他左沖右突,躁動不安地尋覓著新的表達可能。那個真誠而又焦慮的麥家在后來還露過一次臉。當時,麥家的主要精力應該在構思《暗算》,但或許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念頭攫住了他,促使他以一個飄忽的念頭敲開了慣性生活之中人們的內心隱秘,發現了阿今的迷惘和感傷(《誰來阻擋》,《中國作家》2003年第8期)。在阿今匆忙的背影中,我依稀看見了麥家的影子,正在匆忙地向昔日純真的焦慮作別。
告別早期的純真和焦慮,麥家把自己埋進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神秘之中:紫密、黑密(《陳華南筆記本》、《解密》),炎密、火密(《讓蒙面人說話》),烏字一號密(《天知道》、《暗算》),等等。它們讓麥家不安份的想象力找到了用武之地,同時也讓他品嘗到了敘事游戲的快樂。不可否認,麥家抓住了一個真相:某些時候,生活中的各類現象,尤其是事情的轉機,就是以神秘和偶然性的形式存在的。但這并非生活的全部真相。更多的時候,日常生活之所以讓人深感平靜無奇,乃是因為其中潛藏暗涌著已為人們所習慣和認可的必然性。所以,我企望麥家能寫出讓人心悅誠服的必然性。只有當一部小說以某種必然性深長地打動讀者時,一個作家才堪稱成熟。
盡管有讀者質疑麥家以偶然性支配了其小說人物的命運,麥家依然執著地書寫著天才人物的悲劇,為神秘與偶然所毀滅的悲劇。我也深信,只要讀者還保持著善良和同情之心,就不會對人自身——尤其是天才人物的被禁錮和毀滅無動于衷。問題的關鍵在于:這震撼力的程度還取決于人物形象鮮活靈動的程度;恰恰在這里,我以為麥家對于“人”的理解有些單薄。在他看來,天才人物既然在極端環境中遭受了壓抑和扭曲,所以他們就應該像精致的瓷器,一碰就碎。但不可忽略的是,極端的生存環境也能激發出人極端頑強的生命力。麥家不妨宕開筆墨,去描寫天才如何與壓制天才的因素互相對抗的過程,或許收效更佳。一件精致瓷器的破碎,充其量只能引得富有同情心的人發出一聲唏噓或一陣感慨;而一個真正的人與非人因素互相對抗之時所閃現出來的人的光輝、暴露出來的人的缺陷,卻將使我們悚然動容,心有戚戚焉。
在新近的一次演講中,麥家別出心裁地提出小說有三種寫法:用頭發、用心或者用大腦寫作。麥家認為,具備“非凡偉大的心”“才可能留下名篇佳作”,旋即又指出:
“但用心寫作經常會出現兩個極端:好的很好,差的很差,而且差的比例極高。那是因為大部分作家的心和大部分人差不多,榮辱要驚,愛恨要亂,欲望沉重,貪生怕死。相對之下,用腦寫可以保證小說的基本質量,因為腦力或者說智力是有參數的,一個愚鈍的人總是不大容易掌握事物的本質,分辨縱橫捭闔的世相。……當我看到周圍人的欲望和黑暗被無限地打開,喧囂得連天上的云層都變厚了,地下的水都不能喝,身邊的空氣污濁了,我更加懷疑自己的心早已蒙羞結垢,因為無論如何我不可能比大自然更有力量。統而言之,我不信任我的心,所以我選擇用大腦來寫作。”⑨
麥家對三種寫法的概括,不無故意為之的幽默,演講現場往往也需要這樣的幽默。當他振振有詞地談及智力參數可以保證小說質量時,相信他對自己的智力也是較為滿意的。坦率地說,我對自己的智力經常不夠滿意,我下面這段話甚至毫無幽默感,但我還是想說:不管一個作家用什么寫作(事實上,我認為好作品都必須是用心寫出來的),都不應該懷疑人心、忽略人心。我們的確不可能生就一顆非凡偉大的心,但這卻不能成為我們放棄對于人心的關懷和追問的理由。一個真正的作家,更是應該時刻關懷和追問自己的內心。
在麥家走過的路當中,《解密》可以說是一塊意味深長的路標。如果我們還記得當初那個“偷襲者”的形象,那么可以說,《解密》之后的麥家已不再扮演“偷襲者”,而是一個“手工藝者”。麥家熟練掌握的工藝主要有三種。第一是析離工藝,將過去小說集中的作品,挑選出來發表到各大刊物上。第二是編織工藝,將發表過的獨立作品編排成一部新作,如《暗算》就是由五篇小說組合而成。第三則是抻長與拉寬工藝,從《密碼》到《風聲》的過程形象地展示了這一工藝的操作特點。任何一種工藝,本身都是無可厚非的,比如《解密》的故事性、敘述技巧和人物形象就結合得不錯。真正潛藏著危機的是操作工藝的被濫用。比如《風聲》,很難說它與《暗算》之間有何必不可少的關聯,但仍然被命名為“暗算系列”的第二部。此舉顯露出這樣的意圖:編織一個更大的筐子,編織一部更有“分量”的“巨著”。不知麥家會不會再編出《暗算》系列的第三部,但那將是我不忍心看到的。記得博爾赫斯曾經寫道:“我想說巴羅克風格故意竭盡(或力求竭盡)浮飾之能事,到了自我諷刺的邊緣。……我想說,一切藝術到了最后階段,用盡全部手段時,都會流于巴羅克。”⑩ 這是一份誠懇的忠告:缺乏敬業精神的手工藝勞動,將逐漸導致小說創作變成真正的工藝操作,甚至導致小說和小說家的消失。
《暗算》曾被改編為電視劇,并獲得了極大成功,電視劇的熱播又反過來使小說原著受到更大關注。新出的《風聲》也已奏響凱歌。如果要說從《暗算》到《風聲》有何變化,最顯著的一點是,小說主人公的塑造意圖,已由原來的天才一變而為現在的英雄。其實在電視劇《暗算》中,那些天才人物早已悄然披上英雄的新裝,緊隨其后的《風聲》,只不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順延動作而已。在這樣的順延過程中,我們不難發現,麥家正在積極主動地滿足外界的期待和誘導。在這個沒有英雄的平庸年代,麥家小說中的英雄人物應運而生,有力地復活了人們心底揮之不去的英雄記憶,人們因此回報麥家以掌聲和鮮花。投桃報李,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我只想指出一點:當塑造英雄人物成為一部作品屢次獲獎的重要理由時,這只能反過來說明,我們時代所面臨的現實過于凡庸。在凡庸現實的重重包圍之下,麥家一舉造就了一個“雅俗共賞”的神話:陽春白雪稱贊其敘述格調,下里巴人則深愛其緊張刺激的故事,主旋律話語也歡迎其再現“紅色”記憶。
麥家不僅自己在編織一個又一個筐子,而且也被別人裝進各色筐子里面:先是“電視小說”《暗算》作為“紅色記憶系列叢書”出版,“插圖本‘暗’系列作品集”也接踵而至。不難想象,一個可以被隨意塞放進各種筐子里的作家,還有何獨特性可言。然而這正是我們時代給予“偷襲者”們的最大饋贈: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視為成熟的果子給提前收入各種筐子中了。許多作家的所謂“成熟”,往往就是這樣被我們時代的特殊季候剝奪了充分“成長”的權利。值得遺憾和憂慮的是,曾經的“偷襲者”麥家似乎并不反感這樣的剝奪,更沒有奪路而逃;相反,他正愉悅地走向歧途。
注釋
①李敬澤:《偏執、正果、寫作——麥家印象》,《山花》2003年第5期。
②賀紹俊:《麥家的密碼意象和密碼思維》,《當代文壇》2007年第4期。
③麥家:《小說是手工藝品》,《當代文壇》2007年第4期。
④麥家過去的不少舊作,后來原封不動或者略有更改又與讀者見面,正可視作麥家回顧來路時心情愜意的表現。比如《人生百慕大》以《四面楚歌》為題發表于《人民文學》2007年第7期,《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發表于《江南》2005年第1期,《尋找先生》發表于《青年作家》2006年第8期,《第二種失敗》發表于《青年作家》2006年第8期,《充滿愛情和凄楚的故事》以《既愛情又凄慘》為題發表于《四川文學》2007年第6期;其實這些小說都曾經出現在小說集《紫密黑密》(1994)中。再如《刀尖上的步履》曾經收錄于小說集《地下的天空》(2002),后來以《刀尖上行走》為題發表在《人民文學》2003年第2期。
⑤麥家:《博爾赫斯和我(之二)》,《青年文學》2000年第6期。
⑥麥家:《我的阿加蒂斯》,發表于《山花》2002年11期,此后收入小說集《充滿愛情和凄楚的故事》,群眾出版社2005年版。
⑦博爾赫斯:《惡棍列傳·1954年版序言》,《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
⑧博爾赫斯:《布羅迪報告·序言》,《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第315頁。
⑨麥家:《我用大腦寫作》,《文學報》2008年4月17日。
⑩博爾赫斯:《惡棍列傳·1954年版序言》,《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第5頁。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