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混的敘述與欲望的魅惑

《因為女人》雖然是閻真在寫作上“換一個戰(zhàn)場作戰(zhàn)”的戰(zhàn)利品，但依舊承續(xù)了以往作品的細膩風格。這是一部為女人鳴不平的作品，女人在欲望時代宿命般的失敗可歸結(jié)為作品的標題“因為女人”。但就女人遭遇這一創(chuàng)傷的“天敵”來說，這一切也可歸結(jié)為“因為男人”。不僅僅是女權(quán)主義認為的男權(quán)文明成為女性淪陷的無形之手，男人在欲望場上對女性肆無忌憚的追逐更成了看得見的魔掌。問題是，女性的這種警醒并沒有換來期待已久的解放，而是讓女人在半推半就中加入了這場欲望游戲。這同樣也是“因為女人”。由此，《因為女人》顯示出了一種含混的敘述。雖然讓女人難受的是，總是無可奈何地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輸家，男人總是勝利者。但男人在放縱中，也訴說著生存的無奈與不易，并沒有勝利者的情不自禁的欣喜。這樣，作品又顯示出了另一重含混。

作品人物的知識者身份也并未穿越這種含混。知識在欲望的闡釋場中反而成為了欲望的同謀。正是在欲望的操縱與知識的共謀中，欲望成為了欲望時代真正的勝利者。含混也就成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在欲望前面的真實心態(tài)。

一

《因為女人》在一開始就將欲望還原成身體的事實。波伏娃認為“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1}。閻真反駁了波伏娃的觀點，認為身體是個前提。“女性的氣質(zhì)和心理首先是一個生理性事實，然后才是一個文明的存在；也就是說，其首先是文明的前提，然后才是文明的結(jié)果。生理事實在最大程度上決定了女性的文化和心理狀態(tài)，而不是相反。把女性的性別氣質(zhì)和心理特征僅僅描述為文明的結(jié)果，就無法理解她們生存的真實狀態(tài)。在這里，文明不僅僅是由傳統(tǒng)和習(xí)俗形成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性別就是文化。”女人的身體預(yù)設(shè)了女人的結(jié)局。實際上，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的轉(zhuǎn)變就有身體方面的原因。從“男”字就可以看出，男人是田地里的勞動力。這是男人在生產(chǎn)力上優(yōu)于女性的地方，為其獲得政治上與文化上的領(lǐng)導(dǎo)地位奠定了一塊基石。當然，這種歷史上的身體差異已遙遠得需要理論推理才能獲知。而作品中的身體差異描述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鮮活地展開的。

《因為女人》開篇就進入了女性身體的危機感之中，柳依依在生活中幾乎無處不感受到她不愿面對的提示與暗示。當她聽到夏偉凱的小情人評價他三十多歲的老婆：“‘該下崗了’…… ‘差不多就是個黃臉婆了，還想把持著政權(quán)？’”柳依依超越了與夏偉凱的往事而針刺般地感同身受。“她想起那句話，‘差不多就是個黃臉婆了’，好像就是說給自己聽的。是的，沒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生活中種種跡象都在確證這個事實。她不恨那個女孩，甚至有點同情她，她也會有那一天的，不會太久。”人的身體只能在某一個時間段中而存在，時間是身體無法擺脫的宿命。用時間來衡量身體就顯示為年齡。年齡又不只是一個完全中性化的詞，它能描述人的不同階段，賦予不同階段以不同特征與價值評價。柳依依對年齡很敏感，因為它一進入某個階段就意味著衰老與不再年輕。所以當同事叫她“大姐”并夸她年輕時侯的漂亮?xí)r，竟讓她感傷了半天。“也不怪她，只怪自己，誰叫自己不再年輕？在這個年代，你不年輕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錯，簡直就是有罪啊。”本來，沒有女人不愛美的。本應(yīng)讓人高興的夸獎卻使她傷感。因為柳依依意識到，青春比漂亮更重要，青春是漂亮的主要內(nèi)容。這是欲望時代的一個特征，也是書中的女性們恐懼年齡的一個重要原因。柳依依的憂傷來自于生活的切實感受，這個時候她已結(jié)婚生子，已步入一個將可能貼上黃臉婆標簽的階段。這是無法抗拒的。

年齡的現(xiàn)象同樣也會發(fā)生在男性們的身上，但開篇就顯示了男女之間的差異。柳依依們被冠以黃臉婆稱呼時，夏偉凱們竟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自稱“極品”，還真的就有人承認他們是極品。柳依依們被年齡悄悄打敗了，被年齡在身上留下的痕跡拉下了歷史舞臺。男女在身體上的不同待遇暗含了女性無言的悲哀。“這太平盛世的景象讓柳依依感到悲哀，歲月如此平靜地滑過去，而自己在這滑動中感受滄桑，像一朵曾經(jīng)盛開的花。在這個年代，一個女人所能做的，就是做一個女人，這是她的事業(yè)所在、寄托所在，可這幾乎就是一個預(yù)設(shè)的敗局。而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無可挽回地，也入了這個局了。”盡管在剛剛?cè)刖值臅r候，他們似乎是一致的，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甚至在開跑時，女性是有優(yōu)勢的一方，從夏偉凱對柳依依的追求就可看出來。女性的命運不僅總體上要與年齡賽跑。在個體上，女性命運的差異性竟仍與身體有莫大的干系。長得不漂亮的吳安安與柳依依們不同的遭遇就反映了這一點。從理論上而言，中西美學(xué)史對于什么是美沒有統(tǒng)一的論定。但就現(xiàn)實判斷而言，對于異性的美，一個正常的人卻是能隨時隨地斷定的。夏偉凱第一次對柳依依的打量就是在現(xiàn)實境地中對一個女性的審美判斷。在一個周末的黃昏，他看到背著書包去自習(xí)的柳依依，引發(fā)了好奇心，進而可憐，而后是恍然大悟與動心。在夏偉凱對柳依依的打量中，從身體到長相進行了細致的心理思考，顯示出一個男人對于女人的看，充滿了欲望的想象，是一種欲望化的“審美”。而當他被柳依依迷住而心動時，“熟人也不去找了，跟在柳依依后面進了圖書館”。從心理感受到行動的過渡明確而又果斷，反映了男性實現(xiàn)欲望的果決。正是這個行動改變了柳依依在大學(xué)的情感經(jīng)歷，也改變了柳依依的命運，不知不覺就入了一個由欲望策動的“局”。

柳依依不知道，她一入局承受的就是欲望的眼光。而可悲的是，在柳依依的世界，她面對的始終是這類男性的眼光，無可逃遁。作為“先行者”的苗小慧早有預(yù)見：“他們看我們，不管他自己是在青年中年還是老年，終生只有一種眼光，那就是年輕漂亮。我們誰又能永葆青春呢？這不是個遲早要上演的人生悲劇嗎？”這種眼光尋求的是年輕與漂亮的結(jié)合。所以，不難理解年齡對于一個女人的意義，幾乎與長相一樣重要。而這些又注定是短暫的。女人即使意識到這一點，卻不能改變它。這是女人邁不過去的一個坎，沒人能夠青春永駐。就像人無法戰(zhàn)勝死亡一樣。女性即使想抗拒男性的欲望化塑造，但卻無能為力無處可逃。這樣，一種生理上的事實就與文化的現(xiàn)象糾葛不清了。

在中西歷史上，身體都經(jīng)歷過一個遭受禁錮與奮起反抗的階段。身體的歷史也是人的政治史。身體在西方歷史上通過尼采將其從柏拉圖確立的靈魂與肉體的兩重世界中解救出來，并被后來者不斷開掘。但不論是梅洛·龐蒂的身體現(xiàn)象學(xué)還是福柯對身體的關(guān)注，都有一種形而上的指涉。中國明清艷情小說有著對理學(xué)的反駁。而當代一度泛濫的身體寫作拘泥于狹小的身體世界，內(nèi)涵難免單薄。《因為女人》在對身體的敘述中涉入男女的維度，從性別的差異闡發(fā)身體與命運的關(guān)聯(lián)，未嘗不是一個新的視角。

女人的身體成就了女人的命運。而這命運又是男人造成的。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男人左右了這個社會的運轉(zhuǎn)，而在作品中左右男人們的又是他們的身體。身體的因素，加濃了社會的欲望色彩。這一切又因此可說是因為男人。

二

作品里的幾個主要男主人公都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找過借口：因為自己是男人，因為他們身體上有需要。這在他們眼里是一個充分的理由。像柳依依說夏偉凱是用下半身來思考一樣。夏偉凱也并不隱諱：“男人就是這樣的，男人這東西，就是這樣的，上帝安排的，他有什么辦法？唉，怪只怪我身體太好了。”這是他們愛情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推動力。而柳依依的抵制卻也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在性別上她屬于女人，像她媽媽的告誡：“你得冷靜，咱們是女人，女人啊！”當夏偉凱以同樣的理由逼得柳依依無處可退時，她也以女人的身份來抵制。這個過程就成了男人與女人為各自的身體所進行的一場辯論賽。

男人赤裸裸的欲望措辭在辯論中脫口而出，并想以男女平等的理由在欲望上抹平男女身體之間的差異與界限，以瓦解女人的抵制。夏偉凱的反問：“誰叫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就是強調(diào)欲望的共同性。柳依依聽到這話不高興，因為這個不僅僅抹殺了個體的差異性，而且忽視了柳依依很看重的感覺，感覺中包含了她對愛情與人生的理想。并且兩者對身體的追求也是不一樣的，柳依依強調(diào)唯一性，而夏偉凱想要的是多樣性。他們感情的破裂也可歸結(jié)為身體的差異。但在女人理想的破滅中男人“身體”理由的殘酷性就顯示出來了。女人即使曾有預(yù)感或者隱憂，但卻無法阻擋這種結(jié)局的到來，“狼早晚要來的”。男人的欲望理由對女性的不公平就彰顯出來了。這是男人一手造成的，是男人的欲望造成了這一切。

但作品沒有僅僅至于此，而是要進一步展示男人與女人在欲望時代的可能性。毋庸說苗小慧，就柳依依的經(jīng)歷而言也越過了這個視界。故而作品不僅僅只在這一維度來寫欲望對女性的傷害，更把觸角深入女性世界探詢她們在欲望社會的可能性，寫到了她們是怎樣或被動或主動的加入到與男人的欲望角逐之中去的。

即使在柳依依被苗小慧謔為“圣女”的時期，在她心里深處也未嘗沒有欲求。當苗小慧傍上薛經(jīng)理過上時尚生活時，柳依依也曾矛盾過。“薛經(jīng)理說女孩要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那不過是身體的價值罷了，也只有到他們那些成功人士身上才能實現(xiàn)。柳依依覺得糊涂了。難道是自己錯了，喪失了一個機會？苗小慧擁有的東西也是自己想要的啊。另外那個世界，對她敞開了，對自己卻封閉了。”物質(zhì)欲也是欲望的一種。欲望有不同的類型，大致可分為錢權(quán)性三種。只要留意一下電視或報紙上的反腐敗消息就不難發(fā)現(xiàn)，被查處的腐敗行徑基本上包含在這三種類型當中。

女性對男性身體的關(guān)注也就可以進行欲望化解讀。夏偉凱的帥是讓柳依依一見動心的一個重要原因。她自己也承認“在生理方面太敏感了”，對長相不好的人有一種強烈的排斥感。這使得她在情感選擇上也是比較偏重身體的。而同時又追求一種歸屬感。當然，人都傾向于追求完美。她的這種理想無可厚非。但歸屬感或可靠的就是需要獲得責任感。身體上的偏重可能會使后一個因素降到次要位置，從而提高風險性。

對夏偉凱愛運動的描述也就是對其身體的強調(diào)。而作為柳依依的先行者的苗小慧，男朋友樊吉是學(xué)體育的。其身體特征的突出是不言而喻的。當苗小慧感到一個學(xué)體育的沒前途時，又投入了有錢的薛經(jīng)理的懷抱。那是覺得錢對于欲望的滿足更持久更可靠。苗小慧在兩個男人之間的游走實質(zhì)上就是在欲望的世界里越走越遠。作為“后來者”的柳依依自然要步其后塵，但她與苗小慧還是有所不同。

苗小慧意識到自己參與欲望世界的主動，也明白自己與柳依依的區(qū)別： 他獵你的人，你獵他的錢，當獵人難道是男人的特權(quán)嗎？你不年輕漂亮那是不行的，他不出幾滴血那也是不行的，這也不失為一種雙贏的局面。不過我知道你不愿意。 苗小慧自覺地周游在若干男人之間，在欲望世界里與他們爭斗，加入游戲的行列，也放下了許多包袱。而柳依依有些放不下，即使做了秦一星的情人，還是墨守著某些本分的規(guī)則。盡管中間有短暫的矛盾與報復(fù)的舉動。作者極力寫出柳依依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這為柳依依這個形象加重了感人的力量。而在柳依依的發(fā)展過程中，欲望的因素逐漸強化。只是她的欲望始終與感覺結(jié)合在一起，無論是好感還是報復(fù)感等等。作品寫出了女性對于欲望的幽微體驗，雖然可能被斥為男性眼光的窺視。柳依依還是在欲望面前逐漸走向了主動。尤其是在與宋旭升結(jié)婚后與秦一星的幽會，展示了一個在感覺與欲望之間徘徊的女人。這與苗小慧不同。這也使得她后來出軌的沖動一次次未果，使得婚姻也不幸，但又沒有勇氣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更對自己年齡不自信，依然在欲望的世界里猶豫。從這個角度，女性的某些選擇與行動自覺或不自覺成為了欲望化世界的一部分。

這樣，欲望化的世界以及女性的命運就不僅僅是單純的“因為女人”或“因為男人”造成的。這也可以說是作者敘述姿態(tài)的游離或矛盾的一種反映，或許也是作者對現(xiàn)實復(fù)雜性的一種把握。將英國文學(xué)批評家燕卜蓀分析語義時提出的“含混”概念移用到敘述態(tài)度上來，《因為女人》也可以說包含著一種含混的敘述的立場或姿態(tài)。含混不僅體現(xiàn)在對待女人上，也體現(xiàn)在對待男人的立場上。

對柳依依而言，這些可歸結(jié)為是男人造成的。而對宋旭升而言，婚姻的這種狀況也有柳依依的原因。男人并非就是欲望場上完全的強者。苗小慧對于樊吉的游戲姿態(tài)，還有長得高高大大的宋旭升沒發(fā)跡時的遭遇，說明在欲望場上，贏家并不都是男人。而宋旭升成功后，也將自己的行為推責于柳依依，提出過令柳依依心驚的質(zhì)疑：“這么多年了，你的心在哪里？你自己說！心在哪里？在哪里？我不知道在哪里，也許在記憶里，反正不在我這里，我那么遲鈍嗎！”柳依依在情感上的游離成了宋旭升的借口，宋旭升的借口也有著倒苦水的味道。甚至在男人最得意的時候，也不是十分的欣喜，同樣有著隱憂。秦一星就抒發(fā)過這樣的感慨：“不怎么太敢相信哪個人，只敢相信人性，可人性又是最不敢相信的。”

這樣，作品似乎也在訴說著男人的不易。男人不只是完全的主宰，也有人像女性一樣淪為欲望場上的工具。風月場所的某些男性就是這樣的。其間的問題就不僅僅是男女問題了。雖然柳依依意識到，即使是出軌，女人也比男人困難得多。但這更能披露的是在欲望場上，起決定作用的是參與者擁有的資源，包括金錢與權(quán)力。當然，就社會整體來說，男人擁有更多的資源，女人在整體上是處于弱勢的。但書中聚焦的幾個女主人公一步步握有了這種資源，雖然擁有的過程是艱辛的。但在女主人公的成長與發(fā)展過程中，其間的煎熬與糾葛，卻顯示出了文本的另一重韻味：這個欲望世界，不僅僅是男人發(fā)動的，也離不開女性自覺或不自覺的參與。這使得欲望的世界更為復(fù)雜與魅惑。

在男人與女人的互相推諉中，進入了一個欲望的循環(huán)：男人責怪女人而去找其他的女人，女人責備男人而去找其他的男人。這是個無窮無盡的怪圈，也是柳依依入的那個“局”。作品的開頭與結(jié)尾都暗示了這一點。相互的責怪與背叛推動了怪圈的旋轉(zhuǎn)。作品中人物所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女人對男人的質(zhì)問：“地球是轉(zhuǎn)的，人是變的，何況一個男人，一個自稱精品男人的男人？”作品結(jié)尾時的描述更點明了這一點。柳依依“朝太陽望過去，太陽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圓影，周圍有一層淡黃色的光芒，在緩緩地顫動。她輕輕地把手鐲褪了下來，舉到眼前，就把黑色的太陽套住了。突然，眼前的光影模糊起來，開始轉(zhuǎn)動，越轉(zhuǎn)越快，形成了一個黑色的旋渦，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似乎要把她吸進去”。一般說來，太陽是男性的象征。但在柳依依的感受中，這個太陽成了黑色的了。在這個時代，男人是黑色的太陽，他所形成的漩渦，在不停的旋轉(zhuǎn)中要將女人們吸進去。地球是轉(zhuǎn)的，而且是圍繞著太陽轉(zhuǎn)。這個世界就是由這些黑色的男人來運作與旋轉(zhuǎn)的。女人別無選擇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作品的開頭與結(jié)尾部分都想說明這一點。而在故事的展開中，敘述的含混狀態(tài)將這個怪圈描述成男女的互相推動。雙方無法找到循環(huán)的起點與終點。如果說柳依依的無辜在其情感的起點最明顯，那么苗小慧的又在哪里。這是具體敘述的客觀效果。

在這種無止境的循環(huán)中，男女都有心力憔悴感。從根本上說，欲望的特征就在于它能不斷制造欲望，它是無限的。而人終究是一個有限的存在。秦一星在欲望面前就意識到這一點。男女的爭斗在欲望的眼里像是鷸蚌相爭。欲望才是那個得利的漁人。這依然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有著關(guān)聯(lián)，想寫出在欲望時代女性面臨的困境，必然要敘寫欲望。但在對欲望的敘述中，意圖的落實出現(xiàn)了偏離。欲望讓人不知不覺中進入了那個循環(huán)的漩渦。柳依依一入局就受傷了，這是男人帶來的，也是欲望帶來的。在這個局中，柳依依不斷成為她自己的對立面的角色，夏偉凱的前女友與秦一星的妻子暗示了她的命運。在這個循環(huán)中，她的理想一開局就破滅了，以后的經(jīng)歷像慣性般滑行。而禍首就是欲望。

在這樣的困境中，書中的人物并未停止反思。他們的另一個特征在反思中呈現(xiàn)出來，他們都是知識分子。但知識并不能尋到一條出路，反而為欲望之途的行走掃清障礙。在欲望的時代，知識淪為了欲望的同謀。

三

知識者的身份成了欲望與知識嫁接的紐帶。在欲望化的社會，知識竟會被用來為欲望辯護。在欲望化的闡釋語境中，知識也被欲望化地接受了。為達到欲望的目的，男人動用了各種理論與思想。薛經(jīng)理勸柳依依做他的情人時就針對她的專業(yè)用了經(jīng)濟學(xué)理論。“你們學(xué)會計的應(yīng)該算一算這筆賬，這可是一筆大賬啊！說到底女人是要男人來品味、來珍惜的，沒有這些她的價值就被埋沒了。你愿意被埋沒嗎？讓自己寂寞著，閑著，從經(jīng)濟學(xué)的角度說，那不是把優(yōu)質(zhì)資源浪費了嗎？如果你不是這么美好，那也就算了。可惜，可惜啊！道理就這么簡單，真理是簡單的。你如果覺得我不對，你反駁我吧。”

為欲望辯護的理論不僅布滿了私人交往的空間，也向公共場合擴散。廣播節(jié)目“麓城夜話”的主持人張健就在節(jié)目里聲稱“自然法則”：“有要求是自然法則，自然是沒有過錯的。年輕人尊重自然，就是尊重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在這里強調(diào)道德，那是不人道的，只要兩人感情好，做什么都可以，又沒妨礙他人。”在這里辯護里面充斥的是自然、經(jīng)濟等赤裸裸的規(guī)則，而倫理的判斷嚴重缺席。

柳依依幾乎在各個方面都能感受到男人的這種“理論素養(yǎng)”。身兼“藝術(shù)總監(jiān)”的阿裴為騙取一夜情而這樣開導(dǎo)柳依依：“愛情是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是真的，為什么不能這樣理解呢？”更重要的是，在象牙塔的高校，大學(xué)教授公然為欲望辯護。柳依依的老師陶教授不但從欲望角度來解說欲望，更是夾雜了他自身的經(jīng)歷，將其放在歷史進步的鏈條上來闡釋。他的話較有代表性：“一夜情也有情，至少彼此有好感吧？這就是理由了。你想想封建社會幾千年，女性有這個機會嗎？權(quán)利嗎？回過去幾十年你有嗎？社會進步了，你才有了這個自由，才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一切。你不要這個自由，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是羨慕甚至嫉妒你們的，我們上大學(xué)時想自由，還得受處分呢！”像“自由”這樣在中國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曾使人倍受鼓舞的價值或信念在此就有了令人警醒的意味。柳依依系里江副書記的告誡表明了這一點：“自由好不好？好啊。可我從來不喜歡女孩哇哇哇地熱愛自由，別以為自由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咬一口的大蘋果，這是一種很難消化的食物，你沒那么堅強的胃，你就消化不了。笑嘻嘻地熱愛自由，熱愛自由，太夸張，太浪漫，太矯情，也太天真了。你，你們，你們能承受多少，就走多遠，千萬不要走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去。你說對嗎？我要說的，也只能是這么多了，更多的，我也不想說了。”江書記說這個話時的嘆氣與無奈使得這種聲音更加微弱。也無法阻擋大學(xué)里知識的變味。

在欲望化的時代，知識或者思想的真理光芒透過人的欲望折射出來而顯得可疑。其真正內(nèi)涵應(yīng)由思想背后的利益來衡量。當知識的運用完全是為了一己私利時，知識或思想將無可避免地喪失自身的尊嚴。作品也寫出了在欲望化的時代，知識也無可避免的欲望化了。這使得欲望的身影因為知識的裝扮而更加魅惑迷人。在這樣的知識境況與理論境遇中，柳依依們是找不到出口的。阿雨在報紙上能發(fā)表為女性解放喝彩與鼓勵的文章。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是另一套，到頭來無可奈何的孤寂與落寞。

為欲望辯護最突出的是有現(xiàn)實所指的黎教授。作為女性的黎教授提出的三原則也是作者不看好的，借柳依依與苗小慧之口形象地否定了。黎教授的三原則是：“私密性、成人之間、相互自愿，只要不違反這三條，社會就不要干預(yù)。因為身體是自己的，一個人有權(quán)處理自己的東西，這是對一個社會開放和寬容程度的考驗。”這看起來似乎無懈可擊，散發(fā)出自由、平等的氣息，體現(xiàn)了個體自決的主體精神。實際上，三原則在極力營構(gòu)一個孤立的私密世界，預(yù)設(shè)了與世隔絕的參與者。如果世界上只剩下這樣幾個人，這樣的原則倒可以建立一種新的倫理與秩序。問題是在現(xiàn)實中，這樣的參與者并不能如此孤立，在他們的背后涉及到其他的倫理與秩序，尤其是作為社會基本細胞的家庭里的一分子。三原則中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孤立，是為了就地解決當下面臨的欲望。它對人的理性設(shè)定暗含了靈與肉完全分離的可能，感覺或感情是次要的或無關(guān)緊要了。其所營建的孤立空間與肉體欲望滿足的當下性之間構(gòu)成并非巧合的巧合。

在當代中國社會對后現(xiàn)代的歡呼與叫囂中，人之生存的碎片化或片段化感受被抬高。這與三原則有某些呼應(yīng)。從這個角度，三原則所確立的倫理規(guī)范在客觀上也可以說是一種碎片理論或片段倫理。它維護了欲望化時代的現(xiàn)實法則。知識的加入鞏固了欲望的牢籠。人在欲望面前的可能性也因此縮減。這也反映了當代中國借用或挪用西方后現(xiàn)代理論的事實。西方后現(xiàn)代理論對現(xiàn)實的批評性品格，在我們的語境中已喪失了，反而成為讓人順從現(xiàn)實的口實。{2}

知識是文明的一個標志。但在作品中，文明的力量僅僅是使欲望不至于淪為法律事件。夏偉凱沒有在柳依依那里達到目的時氣呼呼地說：“再怎么著我還不會做強奸犯吧。真做了你也沒地方報案。我不做，我還沒那么賤。”知識分子的這種“尊嚴”使得事情轉(zhuǎn)化為倫理事件，比法律事件更有普遍性。欲望的泛濫恰恰反映的是傳統(tǒng)倫理的崩潰與當代倫理的缺席。在柳依依的抗拒中，最有力量的話也是最具倫理內(nèi)涵的話：“我怕我爸爸媽媽。”聽起來雖然有著小孩般的天真，但它是親情倫理的自然伸張。這種倫理在人生的未成熟向成熟期的轉(zhuǎn)變中尤為明顯。而這是在她的大學(xué)教育中無法接受到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要回到過去。這里想說的是，在欲望的時代，最怕的就是什么也不怕，聽任欲望的膨脹。因為無所畏，也就無所謂了。在這種膨脹中，知識淪為了欲望的工具。而在欲望的膨脹導(dǎo)致的失范之中，知識要么營構(gòu)一種親近欲望的倫理，要么讓倫理的訴求從自身淡出。在欲望與倫理之間，知識呈現(xiàn)出曖昧的面孔，成為了欲望的同謀。

知識向同謀角色的轉(zhuǎn)移，使得人們審視欲望的眼界更受局限，人們在欲望面前選擇的空間也在逐漸萎縮，更加陷入迷惘與困惑之中。敘述的含混也因此成為人們面對欲望時的真實心態(tài)，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而含混又使得欲望愈加放射出魅惑的光芒。這樣，知識與欲望又形構(gòu)成一個更大的漩渦。在這個漩渦里，作品所描述的欲望世界的整體結(jié)構(gòu)得以閃現(xiàn)。似乎只有吳安安這類被欲望世界拒絕的人們，才能在一旁觀望著。也許，欲望的帷幕正在被拉開，將有什么上演以及怎樣上演，依然是書里書外的人要思索的。

注釋

{1}轉(zhuǎn)引自閻真：《因為女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見“題記”。后文中凡引自該書不再注明出處。

{2}詳參張文初：《“現(xiàn)時正確”·理論尊嚴與中西解構(gòu)》，《中國文學(xué)研究》2006年第2期。

（作者單位：漳州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