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貧”,在《辭海》中釋義確二,其一是“貧寒”,其二是“貧苦而有志節”。“貧”而至于“寒”,是極端言之,自然非一般情形的貧困可比; “貧苦而有志節”,則是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又有什么可羞可愧的?一個人高貴與否,并不視其財富和地位籠統而言,只需看他究竟是富而立德,還是富而不仁;到底是貧而有志,還是貧而無行。過苦日子,易于消沉,即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過富日子,易于墮落,即所謂錢眼如井口黑窟窿。居貧處富均是對心靈的考驗,貧與富是兩面畢現毫發的鏡子,能分別照出一個人精神的“上半身”和肉體的“下半身”。豈不見有些由于一時犯窮而時時處處抬不起頭,說不起話,自慚行穢,低三下四,他們沒了骨氣,沒了干勁,也就痛失了改變命運的先機,甚至墮落到窮斯濫矣的地步。豈不見有些人因為一朝致富而驕奢淫逸,為了尋求刺激,經常干些違法亂紀的勾當,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天堂有路他偏不走,地獄無門他卻闖進來。
百分之九十五的中國知識分子有必要看清現狀,輕度的貧窮是他們共同的命運。他們的境遇雖好過工人、農民,卻遠遜于那些“生財有道”的貪官和奸商。他們若要以加速度奔向中國富裕,其先決條件是什么?是必須踩中一塊沾滿運氣的西瓜皮,否則將他們攏成一堆,稱之為知本家和中產階級,不僅有點勉強,而且近乎滑稽。真正的知識分子倒不在乎輕度的貧窮,他們能從事業中找到快樂,也有功成名就的信念,這項補償到位了,他們就決不會怨天尤人。
近日,我讀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上卷,讀到一則有趣的故事。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生性傲岸不群,長期杜門謝客,潛心研究哲學。有一次,他聽到愚氓以不恭之詞對哲學和哲學家說三道四,嘲笑他是一無是處的傻瓜笨蛋。泰勒斯一怒之下,決定用最有效的方式和最雄辯的事實反擊世人,證明他作為哲學家,并不短缺賺錢的本領。那一年希臘全境荒歉,橄欖收成極差,泰勒斯便以低廉的價格大量收購榨橄欖油的工具,翌年橄欖大面積豐收,他再將榨油的工具出租。因其在工具租賃業界的壟斷地位,索價不菲。事后,泰勒斯將賺來的大筆金錢用于賑濟窮人,又心安理得地干回他的老本行。古往今來,能賺大錢的知識分子大抵有點接近泰勒斯這種情形,他們甘于輕度的貧窮,樂趣全往事業學問中去尋求,認為奢侈的生活徒然使人腦滿腸肥,反而可憎可厭。誰說他們是傻瓜笨蛋?他們是不露聲色的聰明人。
世間確實有一些“怪物”,熱愛那些不以營利為終極目的、來錢來得最慢的事業,有時要隔數十年,甚至一、兩個世紀才能見到成效。塞萬提斯寫長篇小說《堂·吉訶德》是一個例子,萊特兄弟發明飛機也是一個例子。凡高當年畫《向日葵》和《鳶尾花》,半文不值,現在這兩幅作品的價格卻飆升至1億多美金,變成了天文數字,足以使終身未曾脫貧的“阿爾的倒霉蛋”驚出一身熱汗來。然而他本人已不可能從天堂的郵局或銀行里領到這筆巨額酬金。
人類的精神財富多半是由清貧者創造出來的,古今圣哲中的孔子、莊子、墨子、蘇格拉底、帕斯卡爾、尼采、梭羅等,全是清貧者,他們的思想至今仍未褪失馨香和亮澤。佛祖釋迦牟尼出家前貴為王儲,卻放棄富貴榮華甘于清貧,在艱苦的修行中大徹大悟,普度眾生。
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知識分子口不言利,盡管如此,“清貧”的第一義(“貧寒”)仍嫌太過,第二義(“貧苦而有志節”)甚好,輕貧相當適度,不至于令他們的精神扭曲變形。不少待變者暗暗謀求暴富起來的那天,然而他們使出來的全是跟不上趟的慢動作,想想也就罷了。
我沒有仇富心理,也不像盧梭那樣憎恨富人,說他們“是一群餓狼,一旦嘗過了人肉的味道后,就拒絕其他事物了”,我只是認為,與屢見不鮮的濁富相比,清貧要好得多,清貧的知識分子有必要成為整個社會中最有德行、最有操守、最有良知、最有貢獻的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