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老師上課時喜歡說:老師告訴你,老師問你。這樣的表達成了口頭禪,也就是下意識行為,這里的老師是“我”的代名詞。不知道在言說者心中,有沒有謙稱意味。在我看來,“老師”在稱謂之外,還有敬頌意思。從這個角度說,“老師告訴你”之類的表達是不太合適的。
我做了18年的中學老師,現在雖然還在從事與教育相關的工作,但是離開了三尺講臺。人家也還稱我老師,我聽來心里很虛。我覺得,我再也不配被稱為老師了。我不再配老師這個名位,但我還要經常參與教育教學活動,經常聽課。這是一個摧殘人的工作,在這個工作中,我發現——其實是堅定——個認識,我們許多站在講臺上“毀人不倦”的所謂的老師,也是不配這個稱號的。
2006年歲末,寫了一篇文章:《我們配稱人類靈魂工程師嗎?》發表在當年的第12期《師道》上。這篇文章是從形而上意義上反省我們教師這個群體的。那時候,我還是當局者。當局者迷,但是,畢竟有18年的苦大仇深的切身感受。有人看了文章,很不痛快,認為我是以一個階級對抗另一個階級。好!我都代表一個階級了。這真是對我莫大的褒獎。
我們配稱人類靈魂工程師嗎?每一位從事教育工作的人,都應該這樣捫心自問。這不是孟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這是這個職業特殊性的特殊所在。教育是以生命影響生命的事業,教育的每一個局部,對教育個體而言,都是生命的全部。然而。 “我們配稱人類靈魂工程師嗎?”這個宏大話題太莊嚴,浮躁時世的當下的我們,幾乎每一位都經不起這樣莊嚴的拷問。何況,教師,現在對許多站在三尺講臺上的人而言,不再是事業,而僅僅是職業——養家糊口的飯碗而已,對這樣定位的職業群體而言,人類靈魂工程師值幾個錢?所以,在2007年的歲末,2008年的年頭,我想,我們沒有必要這樣拷問。我們不得不與時俱進,降格以求。比如我們年頭月尾要評優,人類靈魂工程師相當于優秀的話,被學生莊嚴地稱為老師的也該是一個稱職者吧。當然,現在的職場也與時俱進了:15%優秀,85%合格,OK!
俗語說得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們心中要有數,我們OK了嗎!我們被評為稱職,但我們真的稱職嗎?我們配得起“老師”這個親切中帶著尊敬的稱謂嗎?
我們不配!
只要問兩個問題:第一,我們教了學生些什么;第二,我們是怎么教學生的?靜夜而思,如果我們還不至于固步自封、剛愎自用的話,那么,這個結論不至偏頗。
在一個積極的社會,認真做事就是踏實為人;在一個浮華的社會,靈活做人就是認真做事。在做人上,我們許多人頗有天賦,得心應手。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當然配這個稱謂,甚至當配人類靈魂工程師這頂桂冠了。這讓我想起康德哲學的一句名言:道德是對感覺的超越。孤立地理解,這句話有些古奧。就職業道德而言,超越了感覺,是不是上升到技術的道道,師心自用,我們儼然就是真理的化身了?這似乎是個人問題,并非公意,應該不在我們討論之列。然而,教育是一個相對的社會,教育的全部包括我們教師個體的一言一行,甚至可以說,老師無形中的言傳身教甚于規規矩矩的傳道授業。以前有一個同事,總喜歡對學生說,我要你考起就考得起,要你考不起就考不起。憑著這股勁頭,這個同事后來做了校長,但好景不長,不到三年就身陷囹圄。言語大于現實,他的言語是他心靈的外化。從他的言語中,我們不難看出一顆狹隘自私的心。這種人,還配稱老師嗎?
德國著名教育家第斯多惠說得好: “教育的真正藝術不在于傳授知識,而在于喚起、激勵與鼓舞。”陶行知也說:“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然而,我們是怎么教學生的呢?我們的課堂應該對社會開放,讓家長們去看看,我們的孩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長年累月,坐在教室里,在干些什么?走遍大江南北。發現大部分中學都是一樣,只是老師水平有高下。我們都在教屠龍之術,或鯉魚躍龍門的獨門功夫。
當然,這也不過分。在實用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在屁股決定腦袋的現實面前,教會學生求知、生存,也是必要的。可是,我們整天折騰的,那是知識嗎,那是生存能力嗎!平心而論,我相信,每一位有良知的老師都知道這么教法于國于家都有百害而無一益,但是我們在強大的社會慣性下,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隨波逐流,而且心安理得。難道這就是“道德是對感覺的超越”!當前教育的癥結就在這里:老師沒有堅守,學校沒有堅守,我們卻振振有辭,怪罪于家長的急功近利、社會的實用主義思想,于是形成一個怪圈——基本道德素質被個體感覺稀釋或漠視,個體感覺的訴求替代或超越基本道德規范。一反一轉,乾坤挪移,個人感覺輕輕松松就取代了真理,如此,隨波逐流就不僅心安理得,且能洋洋自得了。
何況我們的隊伍中有人濫竽充數,或有了一點屠蟲之術,就狂傲得不得了,當仁不讓地在三尺講臺上喋喋不休,拿蚯蚓當蛟龍。現在大學生中蔓延厭學風氣,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小學老師的“毀人不倦”。古人云: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們現在哪是樹人啊,我們是在“十年伐木,百年伐人”!問題的嚴重性更在于,現在有很多青年老師正是這種應試教育下的產品,他們正源源不斷的加入到這個必需高尚的職業中來。
另一方面,由于學校相對封閉、學校行政化傾向越來越突出、教師壓力越來越大等因素,我們老師在這個圈子待久了,性格也多有變異。對上唯唯諾諾,沒有操守;對下(學生)簡單粗暴,沒有雅量;對中間(工作),得過且過,不思進取。還由于很多地方的教育評價中引入了過度的、嚴重偏離教育方針的競爭機制,老師中間,勾心斗角、弄虛作假等現象也越來越嚴重。如此畸形的教育生態,能培育出積極健康的人才?我深表懷疑。近來,中山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的師生暴力事件,只是當前教育生態惡劣的冰山一角啊。忽略教育的特殊性,我很能理解這兩位當事老師,但是,我們不要忘記,我們是老師啊!當年,蔡元培先生提出:“學高為師,德高為范”。捫心自問,我們配稱老師嗎?
很久以前,一個老師站在人群中,不難一眼認出,腹有詩書氣自華啊。那時候,老師,是一個象征,知識與文化的象征;老師,是一個符號,文明與高尚的符號。現在,很難了。很少有老師在安寧地讀書,認真地教書,高尚地做人,為人師表者,也就泯然眾人矣。如此,“我們配稱老師嗎”的問法自然不妥,而是:我們還是老師嗎?最多,我們只能算教書匠,一種憑借教書手段謀生的人。
向大家推薦2008年第2期《視野》上的一篇文章,記敘加拿大埃德蒙頓一所小學的拼圖課:
一個月前,老師布置了拼圖作業。孩子們帶來了自己的作品。老師用贊賞的目光瀏覽了孩子們的作品,然后請大家談談拼圖作業的體會和感受。
有學生說:我拼圖的時候,先看一下包裝上的圖畫,心中有一個輪廓,然后把外框拼好,再從外向內,這種方法拼得比較快。老師說:很好。認識一個問題從總的概貌入手,然后去了解細節。
有學生說:我拼了很長時間也拼不好,所以請爸爸媽媽和奶奶幫忙完成。老師說:很好。這是一種團隊合作,記住:如果你遇到自己一個人難以解決的問題,可以求助別人,大家共同完成。
有學生說:我面前是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拼圖片,我根本找不出它們的規律,我試了很多次也無法拼出圖案,我心情很急躁、煩悶,干脆把它裝起來,再也沒有打開。老師說:很好。有時放棄也是一種選擇。
有學生說:我拼的時候很氣惱,有時候剛拼好這一塊,一不小心碰著了另一塊,圖畫就又亂了。老師說:很好。你拼的每一塊圖與周圍的圖都得是和諧默契的,這說明成功與你周圍的環境因素是分不開的。
每一個孩子都在真實表達自己的喜悅、無奈、失望,而老師總能從孩子的經歷中,找出值得他們在以后的生活中珍惜和體會的哲理。
與這樣的老師相比,不覺得我們的課堂缺失了什么嗎?不覺得我們還需要學習如何為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