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在路上的感覺,我前面的路還很長很長。
無論我走多遠,我仿佛都能看到那條路的起點——我的鄉村小學。
是的,有時候,教育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高遠,只要有一方講臺,幾個學生,也能成就。
教育的本質,也許就是樸素,就像蘇霍姆林斯基和他的帕夫雷什中學那樣。
我想飛,卻怎么也飛不高
“我是一只小小鳥,想要飛,卻怎么也飛不高……”剛踏上工作崗位時,最喜歡聽的就是趙傳的這首歌了,也許它就是我當時內心真實的寫照吧。
老實說,走上教育這條路,并非內心的渴望,而是命運的安排。初中畢業那年,我被當地最有名的省重點中學以高分錄取,但因為考慮到經濟問題,縣教育局的好心人把我換到家鄉的師范學校。1989年,中師畢業的我回到了自己曾讀過書的農村小學,開始了一個鄉村教師的生涯。第一次教師會議的情景至今依然清晰:雜草叢生的校園里,校長坐在一個大石塊上,我們七八個教師坐在幾個小石塊上,因為地上積著水,所以大家都打著赤腳,褲腳卷得老高。校長布置任務:下午每人帶好扁擔、繩子,到幾里路以外的河灘邊把學生的課本都挑回來……因為飲用水不方便,所以那時的我,白天教學,傍晚就在校園里挖井,挖了一個幾米深的大坑,然后就劈柴、提水、做飯。晚上,學校只剩下我一個人,頭頂除了歸巢的幾聲鳥叫,靜得叫人心里發慌。和衣躺在小房間里,看著清冷的月光從紙糊的窗縫冷冷地落在床前,胸中就會升起一股難以排遣的孤獨。我不斷地問自己:這難道就是我一輩子生活與工作的環境嗎?多少個夜晚,我站在山坡上對著曠野抒發“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慨。
不行,我不能因為環境的不如意而沉淪,骨子里那種不服輸的勁頭又從我的心底涌起。我不能在這個平凡而又狹小的天地里磨平自己的棱角,我不能在搬磚挖井的體力消耗中泯滅我的智慧!我要走出去,我要考教育學研究生!就這樣,我為自己樹立了新的學習目標,白天。忙完工作就拿起書本;夜晚,在昏黃的燈光下我閱讀到深夜,《教育學》《心理學》《外國教育史》……一本接一本讀,一篇接一篇背,床邊案頭總是整齊地擺放著厚厚的書本,多少個晨昏我就是和它們一起度過的。在書中我尋到了一方快樂的天地。
各種各樣的書讀得多了,考研的志向卻漸漸淡出了我的心海。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正變得寧靜起來,眼前的舊房枯樹在陽光下也變得明亮起來,就連孩子們那凍得紅紅的小臉,那因貪玩留在臉上的泥道道也變得美麗起來。我開始喜歡這份工作。白天,和孩子們在一起,教他們背詩歌、練氣功;夜晚,很多住得近的孩子來到我的身邊,我們坐在校外的一個山坡上,講故事、唱歌、做游戲。柔和的月光,疏密有致的樹影,一個小伙子與十多個孩子,這是至今還定格在我腦海中優美的教育畫卷。雖然在同事的眼中,我是一個“小”老師,但孩子們卻很喜歡我的課。沒有刻意追求過方法的新穎,也沒有刻意探討過教育的規律,蜷縮在窮鄉僻壤的我更看不到什么教學的最新動態,想象中,學生怎么學能輕松、能快樂、能學會,我就怎么教!因此,很多方法都來自于自己的靈感或者是自己突發奇想的創意。因為盡力追求課課不同的教法,所以,孩子們對我的課總是心存期待。那時候,讓學生喜歡我,讓學生喜歡上我的課是我最高的追求。
雖然已經定下心來教書,但那顆想飛的心,卻從沒放棄對藍天的渴盼。
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教師
在農村小學教書,工資低得可憐。為了不像父親那樣教書一輩子仍固守著清寒,我經常利用假期外出打工:1991年暑假來到舉目無親的廣州,做過飯店里的服務生、工廠里的電焊工,露宿過街頭;1992年暑假,跟隨民工在蘇州幫別人拆房子,炎炎烈日下,赤著上身,站在墻頭上揮舞大錘。避開繁華的街道,滿身污垢的我,低著頭拉著板車在小道上吃力地跑著;那次在房頂上拆橫梁,稍微一用力,腳下的椽子斷了,整個人迅速地向下沉,幸虧抓住了旁邊的一塊木頭,才救了一命。
雖然做的是打工仔,雖然生活多磨難,骨子里卻忘不了自己是一名教師。每到一處,勞動之余,伙伴們談笑戲耍、游山玩水,我卻喜歡看看附近的學校,一次次徘徊在那些美麗的校園外,一次次羨慕地盯著那偶爾進出的教師。1993年暑假,我又來到蘇南打工,本想到遐邇聞名的華西村看看,卻在一個炎熱的午后走進了華士中心小學。站在華士校門口,我凝神地盯著這個整潔的校園。
“你找誰?”身邊有人問我。
“找你們校長。”我脫口而出。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我有什么資格找校長呢?既然說了,也就忐忑不安順著那位教師指點來到校長室,見到了改變我人生的吳辰校長——一位慈祥、平和、睿智的校長。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教師,我羨慕你們這里有這么好的學校。”
“想到這樣學校來當教師?”
“想啊,不知你們這里缺不缺教師?”
“教師不缺,但缺好教師。”
“我……”我泄氣了。
一個偏遠農村小學的教師,一個正在打工的教師,哪有什么優秀可言?
“我看得出,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教師。歡迎你到我們學校來工作。”
讓我來這里工作?這實在是我想不到的!更叫我意想不到的是——九月,當我帶著簡樸的行李來華士中心小學報到時,吳辰校長早在校門口迎候我了。熱情的接待之后,吳辰校長請我到她家共進晚餐,噓寒問暖;讓后勤為我打掃宿舍,安排床鋪……
永遠忘不了那一節課。那是剛到華士中心小學不久,我費了很大的氣力向學生解釋一個概念,可學生就是不懂。無奈。第二節課請來了教導主任幫忙。沒想到他只是輕輕的幾句話,學生們就一下子明白了,一個孩子還興奮地連聲說:“好懂!好懂!真簡單!”看著學生那茅塞頓開的樣子,我的心受到了深深的觸動。“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教師!”吳辰校長的話又響在耳邊。從小不服輸的我暗暗告訴自己:“只要你努力,你也能把數學上得簡單快樂!”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成了學校最謙虛的“學生”,反復聽老教師上課,一遍遍修改自己的教學設計,全身心撲到了數學教學的研究實踐中。身在一線,我真切地體會到教學基本功的重要。為了練好粉筆字,我隨身帶塊小黑板,幾乎一有空就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為了練好普通話,我干脆拜江陰電視臺播音員為師;為了備好一堂課,我苦苦思考,備教材,備學生,多少次備出,多少次推翻,直到滿意為止;為了上好第二天的課,夜深人靜時,我還在對著墻壁一遍又一遍“試教”。為了擁有扎實的理論功底,建構屬于自己的數學教學思想,我走進了學校圖書館,蘇格拉底、盧梭、洛克、蘇霍姆林斯基、陶行知等專家學者的鴻篇巨著開始走進我的視野。那是一段更為艱辛的閱讀,因為,讀理論無疑要有啃書的勇氣和耐力,一次次煩躁地放下,又一次次珍愛地拿起,一遍遍對自己說讀下去、讀下去。
行走在追尋教育理想的路上,心,終于安定下來。
下屆的全國第一就是你了
1995年,我寫出了《讓每個學生都能成功地學習》這篇文章,突出教師責任不在于教,不在于讓學生獲得多少知識,而在于激勵學生產生學習沖動,在沖動中自我激勵,從而自覺地尋找學習方法,體會成功的快樂。現在看來,這些觀點大家都能接受了,可在10年前,這些觀點實屬新鮮、時尚。在幾千篇征文中,這篇文章一舉奪魁,名列一等獎數學學科第一名。初露鋒芒令我信心倍增。我躍躍欲試,渴望在更廣闊的領域里一顯身手。
同年,全國第二屆小學數學教學觀摩會在海口召開,各省小學數學精英薈萃,優課云集。吳辰校長安排我去聽課。像一只小船鼓滿了風帆,在海口我成了最好問、最“煩人”的“學生”。一同前往的教研室匡老師打趣說:“夏青峰,下屆的全國第一就是你了!”一句不經意的戲言,又被天真的我當成了努力的目標。于是,我把自己的每一節課都當作公開課準備,努力讓學生在每一節課上都能達到享受數學的境界,讓自己的教學藝術一天天一點點提升,超越自己,超越別人。我暗暗地跟自己較著勁:“要上,就要上得最好!”在這個目標引領下,1996年,我參加了全國優質課比賽江蘇賽區的角逐,從學校的比賽,到江陰市、無錫市的比賽,再到江蘇省的比賽,過關斬將,歷時一年多,我終于以4個第一的成績代表江蘇擠進了參加全國優質課比賽的隊伍。
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歲月!一次次備課,一遍遍試講,一次次修改,我仿佛是一只蠶在經歷著人生的蛻變,痛苦并快樂著是我真實的心境寫照!多少個夜晚,我獨自面對空曠的教室認真講解,反復揣摩;多少次在路上,我騎車冥思苦想卻不得其解時差點被人撞倒;我的腦海中塞滿了教學的內容,幾乎所有圓形的東西都能讓我聯想到我的課一圓的周長。匡老師說對了。1997年,在廣西南寧市體育場,我代表江蘇省參加全國第三屆小學數學優化課堂教學觀摩交流會,以無可爭議的最高分,贏得了一等獎的第一名。周玉仁教授這樣評價我的課: “江蘇省江陰市夏青峰老師執教的《圓的周長》,是大家一致公認的一節具有特色的好課,師生之間,配合默契,知情交融;同學之間,合作交流,切磋提高。這是一節教師的主導與學生的主體作用密切配合的好課,也是一節發揮多種教學手段和方法的整體功能的好課,真正地達到了教學過程的優化。真是春風化雨,回味無窮。”
“不應盡力而為,而是全力以赴。”我逐漸悟出了一點成功的道理。遠離獲獎后的喧囂和浮華,我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靜下心來。有人說思索是一道大門,通向世界上沒有的東西,通到現在人類想不到的地方。的確,正是在思索中,我開始建構自己的教學思想:數學是什么?什么是有價值的數學?數學老師首先應該關注的是數學還是孩子的心靈?如何建構人性的數學課堂?思索和實踐中,我寫出了近百篇的教學論文,發表在《江蘇教育》《小學數學教育》《小學數學教師》等教育雜志上。我還應邀到廣東、上海、北京等省市上課及講學近百場次,因此也有機會結識了很多名師和一線的教師朋友。新的高度,督促我以更強的教育責任感,更專注地投入到教育改革的實踐中。
走進帕夫雷什中學
幸運之神似乎對我特別關照。應烏克蘭教育科學院邀請,我兩次走進了帕夫雷什中學——這“藍天下最美麗的學校”,蘇霍姆林斯基畢生工作的地方。站在大師的辦公室里,和大師的兒女、學生、家長交談,我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受到觸動。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什么才是教育者應有的情懷?只有把整個心靈都獻給孩子,只有在靈魂深處無限地熱愛孩子,我們的教育才會達到它應有的境界。
回國后,我們陸續創辦了兩所國際學校(華士國際學校和英橋國際學校),從幼兒園到高中,15年一貫制,致力于培養“優秀的世界公民和永遠的中國人”。同時我們又組建了華士實驗教育集團,涵蓋學前教育、基礎教育、職業培訓、成人教育和國際交流等各個領域。作為教育集團的負責人,面對近萬名師生,我深感自己肩上的壓力與責任。不能僅僅關注數學的教改,更要關注整個學校課程體系的探索;不能僅僅關注小學教育,更要走進初中和高中,從整體上思考學校的統籌規劃;不能僅僅關注自己業務水平的提高,更要帶著老師們一起發展,大家同心、同行、同樂,結伴成長……孩子們雖然身處鄉村,但一定要讓他們胸懷世界。為了培養他們的世界意識,我們積極與加拿大、新加坡、日本等國著名院校聯系,與他們進行聯合辦學。為了讓老師們更深入地了解和實踐蘇霍姆林斯基的教育思想,我們在學校舉辦了“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國際研討會”,蘇霍姆林斯基的女兒、學生,和帕夫雷什中學的校長以及國內的著名學者云集我校,和老師們進行面對面的對話與交流……
“每天比規定的多做一點點,每天比規定的做好一點點,每天比規定的做早一點點,每天比規定的做巧一點點”,我開始以這“四個一點點”來要求自己;“永遠以積極與熱忱的心態來對待生活,永遠以欣賞與感恩的心態來對待他人,永遠以全力以赴的心態來對待工作”,我堅持著這“三個永遠”。為了藍天下那最美麗的學校,為了心靈中這最溫馨的家園,我如一名行者,跋山涉水,走在教育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