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窮代課教師到開私家車的教育專家

1975年，我高中畢業，下鄉當知青，不久被抽到當地甘溪中學代課。一同被抽去代課的還有我的同班同學勝周和另一個王姓知青，我們分別擔任語文、數學、物理課的教學。時值“文革”后期，師道尊嚴早已被批倒批臭。學生無心向學，在老師身上找茬尋樂就成了他們的日常功課。

“文革”十年，老師的遭遇讓我不寒而栗。“教書是讀書人的末路”“家有三斗糧，不當孩子王”的悲觀論調耳熟能詳。教師不僅人格上得不到尊重，物質生活待遇也極差。

然而后來，我卻心甘情愿地當了一名教師，而且無怨無悔地一當就是三十年。而改變這一切的正是粉碎“四人幫”后，從大亂走向大治的1977年。

大治之年氣象新！

首先是教育界深切感受到這一變化。“兩個估計”被徹底推翻，知識分子成了勞動人民的一部分，讓所有教師揚眉吐氣。恢復高考，讓所有學生能以平等的機會參與競爭。僅此兩舉，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就在全社會蔚然成風。我代課的甘溪中學，忽如一夜春風來，千百師生面貌改。學生們由原來集體無心向學變成個個力爭上游。當時學校學識淵博、教學水平較高的蔡老師等人，由原來人人得而欺之的“臭老九”變成受每個學生尊敬的“魔術師”，所有學生都期望著他們用神奇的魔杖一點，就如愿以償地“鯉魚跳龍門”。過去學校自備發電機發電兩個小時，教室里卻空無一人；彼時每晚發電四個小時，停電后學生還用自制的煤油燈繼續自學兩個小時。蔡老師病了，學生們齊齊到病床前問候。蔡老師不顧自己發高燒，讓學生把自己背到講臺上，坐著給學生講了一節數學課。學生們含淚聽講，課堂秩序從來沒有那么好過。

變了！變了！涕零淚落。賢路廣開換時代，人才輩出新年月。

1977年底高考，語文考一篇作文，標題就是《大治之年氣象新》。我有感而發，在6000多個考生中脫穎上線。填報志愿時，我征求蔡老師的意見，蔡老師態度鮮明地說：填師范！填師范！

于是我在三個志愿欄里，填了兩個“師范”，填了一個“服從分配”。

1978年4月，我被錄取在銅仁師專中文系學習。我那時崇拜學校的教授，就像今天的青少年追星一樣，盼著聽他們的講授。未來時盼他們來，來后盼他們不走，走后盼他們再來。他們對我的最大影響就是，讓我立志做像他們一樣的老師。

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中等師范任教，成了準老師們的老師。

但是學校領導卻沒有讓我上拿手的語文，而是讓我上《教育學》和《心理學》。

得知領導的真實意圖后，我反而沒有了負擔。上砸了那在情理之中，上得好那就是我的手段。不料，我的第一堂課就把學生給鎮住了。

到他們畢業的時候，我出的試卷也非常有意思。除了教學案例分析外，常識部分極有文采。學生面臨畢業了，他們跟我說，希望把我出的《教育學》《心理學》的試卷留一份給他們做紀念。

1981年中師試行職稱評定，教務處在學生中對每個教師的課進行民意調查，結果我的《教育學》《心理學》課被學生評為最受歡迎的課。

學校領導得知，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在師范院校，很少有學生會喜歡這兩門課的。領導問：為什么你上這兩門課學生就喜歡？我回答：加點蔥，加點蒜，撒點胡椒面。這種說法雖然形象但是不科學，用現在科學的說法叫做課程整合。我上心理學既是兒童心理學，又是教育心理學還是文藝心理學。我上教育學也帶了很強的文學色彩。所以課程整合不是一個時髦的詞匯，早已有之。

1982年6月，正當我躊躇滿志，準備一輩子從事《教育學》《心理學》教學的時候，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通知我：從下學年起改教《語文》。原來這里頭有個插曲：組織部舉辦一期農村基層干部培訓班，從師范請三位老師去講課。教務主任自告奮勇上《語文基礎知識》，語文教研組長挑了《文選》，剩下《寫作》課沒有人愿意去教，就把我頂上了。三個月結束，組織部反饋回來的信息是，我上的課最受歡迎。于是校長決定重用我，讓我上語文。他不知道我上《教育學》《心理學》已經著迷了，說什么也不肯改上別的。校長便從長遠發展來勸慰我。我哽咽著說，我已經兩年沒有接觸語文，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除非您送我出去進修。校長爽快地答應：只要有進修機會，一定送你去。

說來也巧，和校長談話后僅過了一周，貴州教育學院的招生簡章就貼在學校的布告欄里。那年貴州教育學院在我們地區招生3名，我考了第一。校長沒有食言，大筆一揮，我就脫產學習去了。

上世紀80年代，是當代中國教師地位得到顯著提高的年代。教師的待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觀：從1982年起，我所在地區的教育局就年年暑假組織優秀教師外出旅游觀光。從1983年起，貴州各地紛紛出臺優惠政策，吸引優秀教師到本地任教。如外地教師愿意到本地任教7年以上者，漲三級工資。有不少地方甚至出臺“三不要”政策：不要戶口、不要行政介紹信、不要檔案。教師成了到處受爭搶的寶貴資源。

松桃中學的資深物理老師欲“三不要”遷六盤水市，六盤水市派了兩輛解放牌汽車來幫這位老師搬家。車出校園，全校老師才知道某老師“三不要”跑了。校長不敢遲疑，馬上電告縣教育局，縣教育局馬上向縣委、縣政府報告。縣委書記和縣長即刻駕吉普車去追，終于在40公里外追上了。書記、縣長好說歹說，答應解決該老師的實際困難，總算把該老師勸了回來。《貴州日報》記者聞訊，特意寫了一則消息，標題叫做“今日蕭何追韓信”，使這事在當時當地成為一段佳話。為了穩定本地教師隊伍，各級政府及時制定各項優惠政策：教師配偶在農村的，農轉非；沒有工作的，安排工作；教師子女考不上大中專學校的，安排工作……

那時我還在貴州教育學院學習，未成家，好像與這些優惠政策無關，其實我也享受到了當時教育行政部門對我們的重視和關照。省教育廳專門發文：我們這一屆學員每人每天補助伙食費2角，相當于長了一級工資；每學期家校往返的車費報銷，并按出差補貼；免交學雜費，書費由單位報銷。在教育學院脫產學習兩年，平均每學期報銷書費60元，一共報銷了240元。我們這屆學員從畢業之日起，享受本科生轉正后的工資待遇。

1985年，國家確定每年9月10日為教師節。教師從此有了自己的節日。一位前輩老教師無限感慨地對我說：年輕人，你算趕上好時代了。想到自己現在這份工作，不僅不需要送禮，反而有人扶著我教，用較高的待遇激勵我教，心里不由得一再慶幸。

1988年，中小學進行職稱改革。高級教師、一級教師從評聘之日起，大幅度提高工資待遇。我當時在貴州銅仁地區教育局教研室任中學語文教研員，評聘為一級教師后，工資標準由80元上調到102元。這是副處的工資級別，加上10%的補貼，一共是121元，又正好是正處的工資級別。而高級教師則高達150多元，整整高過正處30元。我所在的教研室成為教育局機關工資最高的科室，就連副局長都感嘆說：唉！革命了幾十年，現在還不如小青年了。

那幾年，我經常出差，在長途客車上經常聽到司機議論教師。一個說：我的老婆就是教師！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于是他得到全車乘客的羨慕，這年頭，自己當不上教師，找個教師做老婆也好啊。一個司機說，我當初也是教師來的，只怪自己立場不堅定，跑出來學開車了。于是全車乘客無不為他惋惜，是啊，要熬到現在，不也是高級教師了？那幾年，教師要想從政，機會分分鐘都有，可是對教師沒有吸引力。倒是那些不能勝任教學的人，被學校作為包袱退回教育局，再由黨政部門消化。而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些人現在居然都當官了。

在貴州省銅仁地區教育局教研室擔任了六年教研員后，我于1992年3月南下深圳，重返講臺執起了教鞭。中文本科學歷+兩年《教育學》《心理學》教學經歷+六年專職教研經驗，使我在深圳這塊熱土如魚得水。公開課、教學比武、勞動技術競賽等一系列活動，讓我一次次體驗到成功的喜悅。

我做教研員時雖然也發表了一些論文，但是由于不在教學第一線，常常失之空泛，給人霧里看花之感。教而不研則淺，研而不教則空。重執教鞭后，課堂瞬間的靈感，師生良好的互動，意外生成的精彩，常常讓我陶醉。

1994年，我被破格評聘為中學高級教師，工資從20薪級上調到28薪級。2001年，我被評為羅湖區中學語文學科帶頭人。

2006年，我終于開上了2.5排量的別克君威轎車。想當年，在銅仁地區教育局工作時，局里最好的車是蘇聯產的伏爾加轎車，那是局領導的座駕，科長們可以享受北京吉普，像我這樣的教研員則只能去乘坐班車。20年前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有一天我也會開上如此豪華的私家車。

開著大別克，聽著由上海民族樂團演奏、著名歌唱家演唱的我的古詩詞歌曲，迎著朝陽上班，映著晚霞回家。奔馳在濱河快速干道上，來往于快樂與幸福之間，仿佛在一首雄壯的交響樂中飛翔。雖然有不如意之時，也有著這樣那樣的遺憾，但是主旋律始終是昂揚向上的。

作為祖國改革開放三十年，教育事業蒸蒸日上的親歷者和見證者，我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做一名教師，真好！

（作者單位：深圳市松泉中學）

責任編輯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