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家園,是一個人詩意的棲居地。”村小,是我清貧而寂寞的鄉村生活中詩意的棲居地。
凝望村小古樸而年輕的身影,我總是淚眼婆娑。日子如樹葉一般,一片一片地凋零,一種強烈的校園情結總是久久地盤桓于胸際。
我的漫漫教書生涯是從那年秋天開始的。那是一個美麗而憂傷的秋天。那一年,我二十歲,一臉稚氣,一臉清純。三年了,我從鄉村出發,又走進鄉村。
當我背著簡單的行囊,肩著父親的希望,牽著母親的情絲,握著竹笛,揣著徐志摩的詩集,沿著長滿蒿草和狗尾巴草的小路,來到那所袖珍式的鄉村小學時,渾紅的夕陽在幽藍的天幕上涂沫了一片意識流似的絳紫,然后輕輕地滑向遠處隨風搖曳的蘆竹叢中。這時,心靈的風輕輕吹過,揚起圈圈漣漪。
從此,我的事業、我的韶韶年華都將留在這片褐色的土地上,留在這所鄉村小學里,我不禁熱淚潸潸。
小村遠離都市的繁華和喧囂,到處彌漫著恬淡平和。一條玉帶似的小河在村前顯出孕婦般的身段,然后迤邐而去;兩岸的垂柳如古代的仕女,身姿裊娜娉婷。淡青色的炊煙似鄰家忸怩含笑的窈窕村姑。鄉村的黃昏深深地震撼了我,一種久違的田園親情與溫馨縈繞于胸。
放眼望去,鄉村的路總是瘦瘦的、綠綠的、長長的。誰家的懶貓總是蜷縮在墻角瞇縫著眼,像似有什么憂傷。而狗們卻快樂地東游西逛,不時汪汪地叫著,在呼朋引伴哩。
沒有月光的晚上,鄉民們圍著我噓寒問暖。他們的背脊和胳臂,油黑發亮,純粹是一種黧釉的質地。他們親切的話語如一泓清泉注入我的心田。我想,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平凡的人,像喇叭花和梔子花一樣兀自開著,默默地點綴著這片土地,默默地丈量著過往的時光。他們其實也是需要溫情滋潤的,哪怕一點點的關愛,都像輕風一樣拂過他們干涸的心田。送走他們,我踽踽獨行于鄉間小路上,我聽到莊稼偷偷拔節的聲響,聽到它們情人般的夢囈或交談;我聽到村里人高一聲低一聲的鄉音土韻在莊稼的葉間蕩漾開來。
鄉村的孩子是善良敦厚的,在沒有山岳的蘇中平原上成長同樣需要石頭般的堅強和沉默。他們憨厚的嘴唇說慣了野花般的土話,泥土般誠實的心靈常換來彼此信任的微笑。每每放學后,我常常聽到蘆笛和泥哨的脆響,把我的心吹得像一只風箏似的,在這寂寞而又充滿無限趣味的鄉村上空飛過。日子長了,我便深深地陶醉于他們透明的純樸,原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傷也蕩然無存!
我棲身的村小鑲嵌在秀麗的魯汀河畔。清涼樸素的河水在訴說著委婉而綿遠的故事。我和孩子們總喜歡徜徉在河邊,領略“野船著岸偎春草,水鳥帶波飛夕陽”的風情。我也每每進入“耳臨清渭洗,心向白云閑”的悠然之境。講臺上,我就是一棵樹,為鳴囀的鳥兒舒展一片夏日的綠陰。高舉的小手是七月飄香的麥茬,漾著農夫沉甸甸的喜悅。那排列井然的鉛字如飽滿的稻粒,營養著孩子們成長的歲月。我們感受到的是陽光的音樂,是四季如春的溫暖與明媚。
我們常常投身于原野,我們有飛翔的向往和對自由的熱愛。瞧,原野似一幅靜態的風景寫生,清風是柔韌的梳子,鳥聲似春雨般澄亮淋漓,垂柳是徐志摩筆下的新娘,木橋似油畫般渾厚神秘。原野上有小花綿綿的心語、露珠玲瓏的背影、秋天噴香的思緒。我們在原野上放飛歡樂,涂沫濃郁的鄉情,擷拾鮮活的詩句,搭建友誼的涼亭。我們是原野的主人,我們聆聽到了土地的微吟和呼吸。這時候,我總是想起普希金在俄羅斯的小徑上歌唱著:“在春天的玫瑰蔭下,我成長為一個詩人。”
有人說,教師的生命像一個長長的句子,艱辛是定語,耐心是狀語,熱情是補語;又有人說,教師的生命像一個根號,一疊疊作業本為他的青春無數次開平方。居于村小,平素酷愛爬格子,常有作品見諸報端。散文打開了我的心靈世界和生活庫存,論文是我教育之樹上結出的豐碩果實。我向往古典詩詞描繪的那種寧靜致遠的境界,常常在夜闌更久、冷雨敲窗的靜夜捧讀慧書,聆聽大圣至賢們醍醐灌頂的教誨;常常在心浮氣躁時、傷感彷徨時讓皎潔如水的月光濾去沾滿心扉的塵滓。
在那個蘆花紛揚的黃昏,一位秀麗村姑翩然走進我浪漫而清貧的鄉村生活。我們相偎的身影背襯著灰色校舍、荒坡錦樹、菰蒲野禽,凝固成一幅經典的油畫。我憐惜胼手胝足、躬耕隴畝的鄉民,他們讓我體驗了農民的辛勞和勤儉,讓我領略了“瞰于野,唯稼穡艱難是之”的千古浩嘆!
守望是一種情結、一種追求,守望是我精神旅途中的一陣駝鈴一曲笙簫。鄉民們以犁鏵在土地上發掘詩歌,我要用青春、智慧和愛心在村小譜寫精美的育人之歌!
(作者單位:江蘇泰州市朱莊中心小學)
責任編輯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