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勝意豐 婉曲抒懷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桑種已生些。平岡細草嗚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路橫斜，水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霽菜花。

這首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的詞作，普遍被認為是通過描寫美好的農村生活景象，表達出作者向往田園生活的情趣。結合詞人經歷、思想和寫作背景，筆者認為，此詞不適作這樣簡單的解讀。實際上，它是通過清新自然的美景描繪，含蓄曲折地表達出深婉厚重的心理塊壘，用意巧妙，情感豐富。

上闕通過白描手法，選擇幾個最能表現季節特點的景物，真實地給我們描繪了一幅欣欣向榮、充滿濃郁生活氣息的農村生活圖景。“陌上柔桑破嫩芽”兩句，寫出田塍上排排桑樹丌始活泛起來的景象，“柔桑”暗示春風吹醒了萬木，而一“破”字用得極為形象，不僅寫出了桑樹嫩芽鉚勁綻發的動態感，亦能讓人感受到桑葉萌發的力量和進度；“東鄰桑種”是用以點帶面的手法告訴我們，春天的腳步已給農人帶來了新的生活希望。“平岡細草嗚黃犢”兩句，前一句如電影藝術中蒙太奇手法，繼續迭加色彩清新的畫面：平坦的山坡上，經過一冬圈養的黃犢歡快地奔跑、嗚叫在碧天嫩草間，無比暢快，正如詞人心情。后一句表面看來與前三句意境不和諧，但是細究，“斜日”點明時間，“寒”字正合初春傍晚乍暖還寒的時令特征，這些皆可看做是客觀寫實，既巧妙地渲染出料峭寒氣，又為清新畫面設置了一個廣闊而真切的背景，進一步增添了寫景的生活氣息，“暮鴉”在傳統心理中是凄涼的象征，如“枯藤老樹昏鴉”(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但這兒因一“點”字的點染，使得此句情趣盎然；黑色烏鴉飛也是一個小圓點，棲也是一個小圓點，正是因其在山間林際的自由無拘，才讓人沉迷于淳樸而簡單的農村勞動生活。“斜日”、“寒林”、“暮鴉”這些本來蕭瑟的景象，經過此字之妙，使全詞生活氣息更濃，并把詞人輕松愉快的心情也傳達出來了，因而與前三句的意境是一致的。

下闕先承上寫景敘事，后是對比，婉曲表達自己對自由農村生活滿足和對官場生活的厭棄卻又無法釋懷的復雜感情。“路橫斜，水橫斜”句，觀察景物的角度由上闕的近而變為遠，并進而明確敘事。遠遠近近的群山，彎彎曲曲的小徑，詞人賞玩其中，感受到特殊的且靜美淳樸的山村生活興味；而“青旗沽灑有人家”中一“有”字道出詞人驚喜之感，山村野外美景不盡，更有美酒助興，這種生活怎不令人陶醉其中?但是，“城中桃李愁風雨”二句感情突轉，上闕那真實且生機勃發的美景，下闕那讓人留戀忘返的生活都掩蓋不住詞人對現實的感懷。詞人仕途失意，看到小溪邊的薺菜花開得茂盛，透著無限生機，春意盎然中，喜不自勝的詞人還是禁不住聯想到城中桃花、李花雖也在春天，但則憂風愁雨，很易憔悴傷殘，如同勾心斗角殘酷失意的官場生活，通過兩種景象和兩種生活的對比，表露出胸中磊落不平之氣。

其實，辛棄疾在寫此詞期間把“不肯為五斗米折腰”而隱歸田園的陶潛引為異代知己，也寫了不少隱傲溪山、與世相忘的作品，如《清平樂·村居》、《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等，純粹描寫農村景物和農民生活，流露出刻意逃避現實的傾向。但是，詞人在這首詞中雖有上下闕的美景渲染，依然擺脫不了自己的悲憤心情。因為詞人要求統一祖國的壯志從未泯滅，即使無人理解，甚至他還抨擊過那些沉溺田舍生活的茍安行為，如《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有“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對國家漠不關心，對政治抱負輕易放棄，詞人還是無法做到的，比如同期作品《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中有：“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莼羹鱸膾哉!秋江上，看驚弦雁避，駭浪船回”。由此已足見其有厭惡現實的傾向，同時也發泄了對現實的牢騷。這與此詞思想基調十分相似。

可見，這首詞表達感情含蓄而深沉，婉轉達意和詞人經歷有密切關系。辛棄疾二十二歲就領導過義兵抗擊金兵，第二年南歸后，南宋朝廷不信任他，只安排他在地方做小官。他曾寫《美芹十論》上奏朝廷，不但未被采納，反遭主和派的反對和誣陷。淳熙八年，辛棄疾又因言官彈劾落職，退職江西上饒，，恢復中原統一中國的政治抱負和偷安江南的小朝廷不兼容，政治上的孤危地位和屢遭毀謗的身世又警示他不能肆意逞辭，這使他不能不采取幽隱曲折手法寫盡心中情思。本詞美妙的農村生活景象描繪，詞人雖流露出政治上的厭倦之情，但由于他是從北方“歸來”的一位軍人，因而表面上好像過著一種悠閑自得的生活，內心還是憤憤不平，這種矛盾的心理在本詞中通過歸旨句的對比手法完全體現出來了。正因有想要放棄政治抱負而又不忍放棄的思想基礎，后來，韓侂胄當權時，他就毫不猶豫地受任抗金。

此詞用白描手法勾畫出清麗的畫面。上闕及下闕的前半，極力渲染春景的恬淡和美，目的是為了襯托最后兩句所表達的復雜厚實心情，以美景寫濃愁，表達自己既厭惡官場追求淳樸農村生活而又不舍官場實施自己政治抱負的復雜感情，不過，詞人只能婉曲表達此意，哪怕取題也是如此：“代人賦”，即替別人或擬他人口吻作詞，這里寫的是作者自己所見所感兼安慰別人之意。詞人之所以如此，皆是一顆赤誠的愛國之心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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