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供職于一所鄉村中學。一次,陪我們校長去另一所鄉中聽課,開課的正是校長“高函班”(高等師范函授班)里的同學。課上得不怎么樣,但禮節性的恭維還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下課之后我們校長也就隨意地夸了他那同學幾句。那老師堆著一臉謙卑的笑,一遍遍口頭禪似的謙讓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啊!”
我一愣,我知道這個成語用在這里是不那么妥當的。因為就我所知,這位先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盛名”,我們校長也沒有給他什么特殊的“封號”,他好像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分明是拿這一熟語當一般的自謙之辭了。而從他說話時的“嫻熟度”來看,這句話他是常擱在嘴邊的。平日里我遇到過不少幾乎一輩子都將一個字念白了或是將一個詞語用錯了的人,但蕓蕓眾生猶可,一位“學高為師”的教師又焉能如此?而他恰恰又是位語文老師啊。
對面前這位幾乎長我一輩且已在教育園地里辛勤耕耘了大半輩子的忠厚長者以及他膝下的那幫孩子們,我一下子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同情。
在縣中任教時,我最敬畏(以畏為主以敬為輔)的便是當時的校長。校長理科出身,語言表達嚴謹,邏輯性強,不容置辯(大概也沒有人敢于置辯);平素不茍言笑,臉上木刻一般的紋理間透出的全是威嚴。不知為什么,雖然我工作堪稱一絲不茍,可一見他那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總覺得自己有什么不是,以致總要賠不是似的低眉順目,滿臉訕訕。不過我的這一不甚健康的“強迫性”心理終究沒有延續到我離開這所學校時,否則我真的要郁悶至死。
這緣于一次教工大會。這類會議總少不了校長作重要講話或是總結性發言。臨末,他以高八度的聲音對著麥克風重申教師工作紀律:“禁止上課接打電話,禁止接受家長吃請,禁止教師在工作日里兇酒帶著酒氣進教室!”老師們在臺下一陣竊竊私語,低聲探討著校長剛才所念的字音。可看主席臺上,那些校級領導、中層干部卻依然目光平視做嚴肅狀,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其實他們的位置比我們更接近校長,理當聽得更清楚,其中有幾個還是語文教師,不會不知道這個“兇酒”乃“酗酒”之誤,但他們就能充耳不聞。
事后聽一些老教師談起,校長大人這酒已經“兇”了好多年了,但一直沒有改口的意思。其實,校長學的是理科,讀錯一兩個字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身邊的那些副手賢臣智囊團中為何就沒有一個人向他哪怕是委婉地提起?難道他們像我一樣一個個都對他敬而遠之?
我一下子覺察出校長那威嚴的外表下藏著的巨大的空虛。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看上去神圣威嚴的東西每每如窗戶紙一般禁不起輕輕一捅;殘酷的真實常常通過某一極其微小的細節給你以致命一擊。以后再見到我們的校長時我已不再是昔日莫名的敬畏,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同情。因為我覺得,在這個學校里他真的稱得上是一位孤家寡人。
前些時候,隨單位組織的參觀團到南方一所被官方封為“素質教育的奇葩”的名校學習取經。多家媒體曾大事渲染該校如何如何“積極推進素質教育”,而極高的升學率只是其開展素質教育的“副產品”。偏偏我所在的單位此行的目的乃是“買櫝還珠”——想真正探究一下這所學校居高不下的升學率背后的真正原因并全盤引進。恰巧在校園里遇著了在這所學校教書的我昔日的一位大學同窗,遂將其劫持至一茶室。同學倒也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抖出了這所學校真正的看家本領:死纏濫打,緊逼盯人。但苦于時下推進素質教育的“大氣候”,學校及教育主管部門只能參照最時尚最流行的教育理念,遂編寫出了一套套感人至深發人深省的教育事跡和辦學經驗用以對外宣傳,而內部使用的卻依然是“傳統工藝”。可是我們這些取經者的每一次造訪往往都會打亂其“慣常的教學秩序”,所以每接待一家參觀團之后,他們都要花費數倍的時間和精力用以彌補師生們“對外表演”所拉下的虧空。
想想這些辛辛苦苦終于在升學率上嶄露頭角的學校以及教育主管部門的領導們也真是可憐:既想向外界展示自己不凡的業績,卻又不敢如實道出取得成績的真正原因,于是不惜人力物力動員師生參與“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出出動人的活劇。為了取得“成績”,人家在人后累死累活大干苦干;為了顯示“成績”來得“合情合理”,人家還得在人前裝模作樣地“智干巧干”。這樣前前后后的付出,制造出了教育界一道道“看上去很美”的風景。想想這些領導們臺前臺后的巨大付出,能不讓你拋灑一掬同情的淚水!
教育工作者本當是受人尊崇、讓人愛戴的人物,但由于知識結構、工作作風或品性人格等方面的種種缺陷而變得讓人同情,這實在是件可悲的事。
(作者單位:鹽城市解放路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