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1世紀,中國散文開始降溫,以往那種人們爭寫散文轟轟烈烈的景象不再,代之以平平淡淡甚至有些偃旗息鼓。從一個方面來說,這是散文寫作的降落,但從散文文體和本性來說,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散文的過度推進極容易使之“瘋長”、“變形”和“早產”,從而失去它的本真、平淡、自然和純粹。前幾年,在散文由“熱”到“涼”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空隙”,即真正的好散文比較少。2007年則有一個好的兆頭,出現了不少具有中國傳統本色的散文佳作,這是散文回轉的一個明顯的趨向。
一、追尋天地之道
周作人曾說過,在中國現代諸多文類中,散文可能是受西方影響最小的一種。這里可作兩方面的理解:一是指出散文存在的不足,二是說明散文更多地保持了中國的本土經驗。從文學現代化的角度看確實是如此,散文革新的步履遲緩,與時代的進程有些不合拍,處于相當的滯后狀態;如果從文學的傳統經驗來說,在小說、詩歌、戲劇拼命地反傳統和向西方學習之時,散文的“保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新時期散文的發展也是如此,它在強調“創新”和向西方學習時,越來越遠離了散文的傳統與本性,于是,簡單地理解散文之?散,“破體”以至于“無體”;心靈變得干燥粗陋,從而失了滋潤精致;思想大于智慧,甚至成為裸露的“山石”;過分強調時代和人的解放,而往往置天地大道于不顧,于是,散文博大的情懷、飽滿的精神和崇高的境界也就無從談起。
2007年散文最可喜的收獲是范曾的《寂寞的世界》(《北京文學》2007年第8期),這是一篇融天地于心間后,羽化而成的散文精靈,是一首通過天地大道的孔竅吹出來的美妙樂音。作者寫的是聾啞人,寫他們美麗的姿容,更寫他們內心的寧靜、溫情與善良。當耳聰者經不住當下世俗的煩擾時,這些聾啞人卻是幸運的。不僅僅如此,作品還將聾啞人與天地大道聯系起來思考,于是寫道:“鈍于言說者敏于心靈,這是歷史上不少思維敏銳而圓融的先哲們留下的事實。‘大辯若訥’(老子語)的人常常是沉默寡言的。相反的,那些嘮叨的、多話的、聲嘶力竭的、唾沫星子直噴的人大體思緒混亂”。“單純中的豐富、沉默中的深思使聾啞人比較容易接近道之所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定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聾啞人同樣感受著這天人合一,毋庸置喙的大存在。”將天地大道作為自己散文寫作的內在依據,是中國傳統散文的特長,這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和歐陽修的《秋聲賦》等作品中表現得尤其突出。然而,中國現代散文由于過于相信和強調“人”的力量,而將這一點忽略了。在這個意義上說,范曾的《寂寞的世界》具有與中國傳統散文“大道”對接的可能性。
值得重視的是,與范曾以往散文的重于說理和理大于文不同,《寂寞的世界》是一篇美文,其中透出心靈的光芒四射。如作者這樣寫道:“聾啞人在舞臺上演出的千手觀音,簡直是人類表演史上的奇跡,他們憑著光影的指揮和相互感覺的啟示,一切動作是那樣協調地和背景音樂嚴絲合縫地融洽。聾啞人知道自己美麗,他們一個個面如冠玉,臂若柔藕,他們展示出了宗教的圣潔,而千手觀音所寓示的是允善允能、無所不在的關愛,聾啞人以此造型給了耳聰的群族以心智上的啟發和靈魂的震動。聾啞人不只在舞臺上,同樣會以那充滿智慧的雙臂,奉獻他們靈智之果于社會。”只有充滿大愛、溫情、善意,只有將大美和天地大道奉為圭臬,方能寫出這樣的文字。
由于范曾非文學家,所以他的《寂寞的世界》在結構上還有點“散”,而在如何突破老莊思想和另創新意上亦缺乏自覺,這就使其作品難以達到天地至文的境界。不過,他的努力既具代表性,又是頗有價值的。另一位關注天地之道的是韓美林,他寫了《神鬼造化》(《散文海外版》2007年第3期)一文。它雖遠未達到范曾的理性自覺,其文學性和結構性也遠沒有范曾的強烈和嚴謹,但通過“天書”的思考與體悟,也分明表現了“神鬼造化”所顯示的天地大道。如作者說:“就像是個聾啞美人,不會說話不一定不美,為什么一定要問她姓什么叫什么呢?對古文化也一樣,不用它看它行嗎?不用它寫它行嗎?音樂里C小調F大調可以用‘無標題’音樂讓人們去品、去聽、去聯想、去享受。而這些遺存下來的文化不也是C小調F大調嗎?這是大文化,是中華民族呀!”雖然韓美林沒有說出來,但他所說的顯然是“天地人美而小言”的思想。
合了對于天地人道的關懷,散文才不至于陷入狹隘、膚淺、自私、自利的困境,才能獲得更豐富的內蘊、哲學的境界和藝術的魅力。2007年能出現范曾的《寂寞的世界》一文值得慶幸,但可惜的是,整體而言,這樣的作品并不多見,更沒有形成一種明顯的傾向性。
二、良心發現與道義擔承
近些年文學最大的誤區之一是個體化與一己化的喧囂,而時代、國家、人民甚至道德、良知和真善美都在許多作家的摒棄之列,散文當然也不例外。所以,我們看到更多的是身體寫作、下半身的張揚、象牙塔中的囈語,還有私人的恩怨得失;惟獨缺乏充滿人間正氣的歌唱,即使有些關心國家民族命運的散文也是概念化的,缺乏歷史感和文學性。2007年的散文令人振奮,出現了不少反映時代主潮與國家民族命運的美文佳作。
最突出的是余秋雨,這個推動上世紀九十年代“散文熱”、對中國當代散文變革立下汗馬功勞的優秀作家,2007年又推出了《黑色的光亮》(《解放日報》2007年7月27日)一文。黑者,墨也,是墨子的代稱。于是,余秋雨集中贊美墨子的兼愛、非攻、尚賢和尚同。文中充滿了對墨子的崇拜之情,也包含了對現代社會人生的批判與警示作用。其實,作者在通過墨子倡導一種精神,一種長期以來為中華民族忽略的精神,即“黑色的光明”。有意思的是,作者是用“色彩”闡釋和區別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他將莊子視為飄逸的湛藍色,將法家看成沉郁的金銅色,將孔子說成堂皇的棕黃色,將老子當成縹緲的灰白色。然后又說:“我還期待著一種顏色。他使其他顏色更加鮮明,又使它們獲得定力。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認為是顏色,卻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它,就是黑色。”這就是墨子。不論余秋雨的感覺體悟是否正確,但他的透視點、敏銳和靈氣,為其散文注入了活力、魅力和深度。這是一篇思考中國文化和人類發展和命運的力作。
耿立的《趙登禹將軍的菊和刀》(《散文海外版》2007年第4期)是一篇反映抗日戰爭的作品,從題材上看,它并無新意。但是,作者將一腔愛國之情如濃墨般潑灑其間,充分顯示了趙登禹將軍和他手下戰士的錚錚鐵骨,他們都是有血性的男兒,是中華民族的脊梁。更為重要的是,文中寫到趙登禹的警衛,一個十八歲的小戰士,因從未見過女性乳房,而違紀偷摸了一個中國少女的乳房。當得知事情真相,少女竟然當著眾戰士的面,解開衣服、露了乳房給敢死隊員看。再后來,這母女倆卻雙雙在門板上自盡!文章寫得驚心動魄,如有神助,將中國軍民尤其是女性的偉大與光輝描寫得栩栩如生,令人震撼。
還有彭程的《環境憂思錄》(《海燕·都市美文》2007年第10期)和陳祖芬的《童話與“小小世界”》(《光明日報》2007年9月27日),前者是倡導生態環保的,后者則強調心靈的純凈,二者都對當下人類的生態深懷憂慮。陳祖芬的文章雖屬散文隨筆,顯得比較枝蔓,但其中多有警句和靈感,給人妙不可言的感覺。作者這樣說:“健康陽光的人必定有一顆童心。天真是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源頭。”“知識是財富,智慧是財富,快樂是財富,天真也是財富。”“人總要長大的,但眼睛不要長大;人總要變老的,但心不要變老。”“很少有人不在乎丟失財富,但是很少有人在乎丟失天真。”“快樂是有‘利息’的。愛和快樂可以激活免疫功能,提高身體免疫力。”在這里,陳祖芬試圖用“童話”般的心靈這個“小小世界”,來面對、擦拭、改善和完美這個被嚴重異化的世界人生。
讓文學完全服務于政治,使之成為工具,這是錯誤的;但將文學與政治、社會完全分開,甚至絕對地隔離開來,也是一種歧途。因為文學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時代、社會和政治,只是看你怎樣去反映和表達。2007年的散文較前幾年有明顯的糾偏,即增強了社會責任感和道義的力量,從而給散文增加了厚重感和活力。作為民族精神和人類情懷的發聲器,文學尤其是散文必須反映時代的脈搏和人民的心跳,思考人類的未來及其命運。
三、個體靈魂的吟唱
不論是納天地于心間,還是與時代、政治和人民血脈相連,從根本上說,文學仍是獨特個體的心靈歌唱,而散文更是真誠、自由和自然的心靈獨白。前面提及的作品都是如此,它們仿佛是高亢的獨唱震撼著人們的靈魂。不過,還有一種歌唱是低調的、舒緩的、吟哦的,它常常因漾起心靈的微瀾和悸動而感染讀者。這是2007年散文的另一大特色。
與前幾年相比,2007年的不少散文具有邊緣化的特點,且顯得更加寧靜、平淡、純粹、自然,一副超然事外的悠然,而詩意情懷也在作品中彌漫。有的寫自己的村莊,有的寫自己的親人,有的寫自己的都市,還有的寫文化名人,也有的寫讀書和收藏,更有的寫一草一木、美酒名茶。不過,他們都能透進去,又能自然而然地升華出來,充滿著人生的智慧。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許俊文的《鄉村散板》(《散文》2007年第3期)、王堯的《一個人的蘇州》(《黃河》2007年第10期)、彭程的《父母老去》(《十月》2007年第1期)、舒婷的《大美者無言》(《上海文學》2007年第3期)、李敬澤的《中和之大美》(《人民文學》2007年第2期)吳冰的《永懷愛心的媽媽》(《十月》2007年第3期)、楊繼國的《淘玉記》(《十月》2007年第3期)、陶方宣的《女兒紅的古典情懷》(《黃河》2007年第2期)、王蕓的《與昭君無關的祭奠》(《海燕·都市美文》2007年第8期)等。
與以往的農村散文相比,許俊文的《鄉村散板》寫得真、體會得透、表現得也平實自然,詩意更為濃郁內在。作品這樣寫道:“風是鄉村的魂。”“我曾仔細觀察過父親的那雙手,粗糙得跟老樹皮沒有什么兩樣,骨節粗大,十指變形,沒有一個完整的指甲。”“播種的時候,我常常攥著種子遐想,這些種子去了泥土里之后,它們再也不可能回到村莊里來了,就像一個個日子。”“至于霜降,我想它更像是秋天念出的一句黑色的咒語。”“你可千萬別小看那些低級的動植物,它們其實好像會思考。”“祖父自言自語地說,……你說這世上誰最偉大?……祖父搖搖頭,小聲說出‘時令’二字。”這是經過眼睛、頭腦、心靈鍛造的最為樸實無華的“詩”。王堯在《一個人的蘇州》中的低吟淺唱、一詠三嘆,一種水也洗不凈的矛盾、困惑和憂傷襲上心頭。彭程在《父母老去》中之平靜感悟與超然達觀,運用的是一種淡得不能再淡的水墨畫法。楊繼國的《淘玉記》更是突破了收藏誤區,有著高尚的人生境界和品位,他說:“這幾年,也是機緣湊巧,淘了幾塊玉,也就可以玩玩了。至于緣分之外的,也就不敢奢求了,畢竟大千世界,個人過于渺小。在有著上億年生命、有著上百年甚至上千年滄桑的古玉面前,我們也不過是匆匆的過客罷了。比起玉的永恒、堅韌來,人的生命還是十分短暫、脆弱的。因此,與其說是我們養玉,不如說是玉在養人。何況,凡物有聚就有散,我們都不過是這些玉的暫時保管者,又怎敢成為它們的永久主人呢?我想,有了這種心態,才真正能與那高貴、晶瑩的美玉相配,也才能算是真正懂得玉的人。”語氣低沉,表述簡樸,道理深刻,其中人生的智慧是頗值得品味的。
當然,2007年散文也有明顯的不足,這主要表現在:一是多數散文過“散”,缺乏提純、升華和淬火;二是過于傾向中國傳統的價值理念和審美情趣,對西方文化精神吸收得很不夠,從而使散文缺乏融會和張力;三是創造精神不足,不少散文過于注重公共話語和流行色調,缺乏更為個人化的獨立創造。
因之,我對2007年中國散文的整體印象是:開始走出模仿西方和余秋雨散文的局限,大踏步向傳統回歸,更貼近散文的自然本性;但散文的開放性、藝術張力和創造性明顯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