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的日常生活,都在與書打交道,買書,讀書,寫書,編書,偶爾有人來談,話題也離不開書。我不能想象沒有書的生活,但要說到與書的緣分,那就得從沒有書讀的時候說起。
我雖然出身在一個知識家庭,家中卻幾乎沒有閑書,母親愛讀《紅樓夢》,有過一部石印本,但在“三年自然災害”時賣掉了,我還沒有記憶。當我有記憶時,找到一本沉重的大畫冊,那是父親留下的。我想看,又不敢看,因為那畫冊里不時有讓我恐懼的場面,這一頁還是陽光燦爛,女孩抱著小狗嬉戲,下一頁或許就是血淋淋的了。我膽戰心驚地翻過來,看一眼,就跑到陽臺上去,有時夢里還會見到,我并不知道那是卡拉瓦喬的《砍下施洗約翰的頭》、倫勃朗的《被刺瞎眼的參遜》、魯本斯的《伯利恒嬰兒的虐殺》等17世紀名畫。
上小學前,星期天跟大人上街,觀前街上有家書店,上幾級臺階走進去,屋里黑黝黝的,桌上盡放著書,我東挑西揀,買本《動腦筋的爺爺》或《草原英雄小姐妹》,就心滿意足地回家了,也不知要看多少遍。母親還給我訂了一份《小朋友》,那真是每月一次的盛宴。當母親從包里將它拿出來的時候,我就像小鳥一樣飛撲過去,一手搶過來,奔回房里津津有味地讀起來。晚上,躺在被窩里,母親還拿了本書,給我講故事,豌豆上的公主、賣火柴的小女孩、金魚與漁夫,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在母親懷里是那樣溫馨,那樣甜美。那些故事正伴著這樣溫馨、甜美的感受留在我的記憶里。在母親娓娓的講述中,自己也不斷想象故事的境地、人物的聲音面貌,幼小的心靈里滋生出文學的意識,人與書就開始作情感的交流了。后來我特地買了《安徒生童話選》《普希金童話詩》《古代詩歌選》等當年讀過的一些書,為的是紀念這段猶如初戀的讀書經歷。
母親工作的學校,離家很近,當年是江蘇巡撫衙門,我經常去玩。一個很大的天井,古木森森,濃陰蔽日,北面有一排樓,樓下有一間就是圖書室。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藏書空間,教室大的一間,一排排的書架,真讓我覺得是書的海洋了。我就在書架上東尋西找,管理員常常笑著對我說:“小朋友啊,你能看這些書,就好了。”那些厚厚的滿滿是字的書,我當然是不會要看的。想來那圖書室里的書,大概還沒有我現在的多。
我家是個大雜院,住著七八戶人家。原來的房東老太姓陳名洽,無錫人,比我年長一個花甲子,讀過書,但從未工作過,燒得一手好菜,兒子、女兒都在外地。她的胞姐陳淑,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上世紀20年代末任蘇州女子中學的校長;她的堂兄陳源,即陳西瀅,《現代評論》的創辦人和主要撰稿人。那時陳淑校長經常邀請一些文化人來蘇州演講,如胡適、徐志摩、楊杏佛都來過,他們演講前后,大概也到這里小坐。故而陳洽老太常說,適之先生如何如何,志摩先生如何如何,嫂子凌叔華又如何漂亮而有氣質等等,還拿出幾張照片來,果然,她和胡適等在一起。對她來說,那真是一段可堪回味的絢爛年華。
“文革”了,抄家,游街,批斗,燒書。陳洽老太似乎覺得不對頭,一天晚上,就悄悄地將她的書寄放到我家里來。說來也好笑,總共只有三種:《說庫》,裝在一只小木箱里,共六十冊;《三國志演義》,彩色圖畫封面,共三冊;還有幾本《蘇州女子中學月刊》。外婆就將它們塞在床底下。過了兩年,我懂事一些,突然想起床底下的那些寶貝,便瞞著外婆,偷偷拿出來看。先看的是《三國志演義》,那是繁體字豎排本,當然有很多的字不識,好在那時我已有了一本字典,居然斷斷續續地看完了。讀后留下的故事情節也支離破碎的,唯有卷首那首詞,讀過幾遍也就記住了,只是下片“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意思并不明白。還有就是識了不少繁體字、異體字,當然很多字是只讀半邊音。俗話說“秀才不識字,只讀半邊音”,我當時尚未有“秀才”的資格,但讀半邊音的習慣卻一直延續到成為“秀才”以后。看完《三國志演義》看《說庫》,難度更大,印象是模糊的,由此知道不少書名和作者,這并不是理解的結果,因為書名和作者排在一行,就烙在腦海里了。那幾本《蘇州女子中學月刊》卻沒有看,一點興趣也沒有。這個時期,我還讀了《苦菜花》《呂梁英雄傳》《紅巖》《林海雪原》等小說,《紅瑪瑙集》《藝海拾貝》等散文集。記憶中,當時讀書似乎都在夜里,坐在床上,嘴里含一顆話梅或橄欖,床頭并沒有臺燈或夾燈,房中懸掛得高高的燈泡泛出昏黃的光亮,我一頁頁翻讀著,有的還顛來倒去看幾遍。秋夜里,窗外墻角的蟋蟀地叫著;冬夜里,寒風吹過樹枝、電線,發出嗚嗚的聲音。就在這樣的境地里,我感受到了讀書的快樂,書也就與我結下了不解之緣。
當陳洽老太客廳里重又掛起陳半丁畫軸的時候,外婆就將那些書還給了她。她說,那幾本《蘇州女子中學月刊》不要了。又過了幾年,我將它們找出來看,發現其中有幾篇名人的演講記錄,有一篇是徐志摩的《匆忙生活中的閑想》,寫得真是太美了。這是我第一次讀他的文章,感受到詩人的流利和節奏:“蘇州!誰能想象第二個地名有同樣清脆的聲音,能喚起同樣美麗的聯想,除是南歐的威尼市(現通譯威尼斯)或翡冷翠(現通譯佛羅倫薩),那是遠在異邦”,“所以只剩了一個蘇州準許我們放膽地說出口,放心地拿上手。比是樂器中的笙簫,有的是裊裊的余韻;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這里,不比別的地處,人與地是相對無愧的,是交相輝映的;寒山寺的鐘聲與吳儂的軟語一般令人神往,虎丘的衰草與玄妙觀的香煙同樣的勾人留戀”。真給我極好的感受,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竟然有這樣令人迷醉的魅力。
嚴冬過盡,春天來了,雖然還曾有過春寒料峭的時候,但畢竟是春天了。我和書的因緣,也就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編者附記】
《少年書事》寫了少年讀書的樂趣,而今王稼句先生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讀書的樂趣似乎與日俱增。他說:“時至今日,讀書、編書、寫書,成為我生活的重要內容,真是不可一日無書。”讀而隨札,集腋成裘,于是,一本又一本的書便從筆下流出。
讀書記是稼句先生著作中的一類。《筆槳集》《枕書集》《補讀集》《硯塵集》《讀書小箋》《煎藥小品》《櫟下居書話》《秋水夜讀》《看書瑣記》,無不與書有關。讀者單看書名,就感到撲面書香。作家有博引、有考證,出入書里書外而融會貫通。文字平淡雋永,真摯坦誠,見乎性情,實在是讀書的精妙文章。
稼句先生著作中的另一類是蘇州故事。蘇州自然景觀、人文風物都極為豐富,先生生于蘇州、長于蘇州,熱心鄉邦文獻,銳意搜求閱讀。讀者又看到了作家或點校、或撰寫的《蘇州舊聞》《三生花草夢蘇州》《姑蘇食話》《吳門煙花》等書,追尋舊時蘇州的煙雨夢痕,也描述今日蘇州的華麗轉身。
(余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