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曾對自己作過這樣一個介紹:“身體發育時適逢三年自然災害,受教育時趕上文化大革命,所謂全面營養不良。身無一技之長,只粗粗認得三五千字,正是那種志大才疏之輩,理當庸碌一生,做他人腳下之石;也是命不該絕,社會變革,偏安也難,為謀今后立世于一錐之地,故沉潭泛起,舞文弄墨?!蓖ㄟ^這段描述我們就可大概窺見王朔的處世態度和特立獨行的性格了。
(編 者)
作家檔案
王朔,著名作家。北京人。1958年生。1976年中學畢業后,曾先后在海軍北海艦隊服役、在北京醫藥公司工作。1978年開始創作。曾發表了《空中小姐》《浮出海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頑主》《千萬別把我當人》《橡皮人》《玩的就是心跳》《我是你爸爸》《看上去很美》等中、長篇小說,出版有《王朔文集》和《王朔自選集》等,曾引起轟動,一時“洛陽紙貴”。他的小說有其獨特風格,寫一群文化痞子,以游戲、頹廢為精神特征,對白通俗化又充滿活力,敘述語言則以戲謔、反諷為主,對權威話語和知識分子的精英立場都有嘲諷。2007年,他又接連出版《我的千歲寒》《致女兒書》《新狂人日記》,其中《致女兒書》,以真情實感尤受青睞。
作品選讀
致女兒書(節選)
王 朔
有一天夜里,看見這樣一個畫面:夕陽下,一座大型火車站的道口,很多列車在編組,在進站,層層疊疊壓在一起,像有人在拉無窮大的手風琴。
你從暗綠色的一節車廂露出身子,跳下路基,圓圓的笑臉,戴著嵌有藍琺瑯圓帽徽的無檐帽,穿著沉重長大的俄式黃呢子軍大衣,帽檐和雙肩披著一層光芒,是一個遠方歸來休假的女兵,滿心歡喜,迫不及待。
這是你出生的那一刻,你在宇宙洪流中,受到我們的邀請,欣然下車,來到人間,我們這個家,投在我們懷中。每個瞬間都是一幅畫,
美好的,死亡那一刻也是如此。
你是從畫上下來的,我們都是,我們為人之前都是在畫中。永恒是一幅無涯的壁畫,我們是其中的一抹顏色。這之后也要回到畫中,所以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鏡頭倒放。
向天上飛去是不疼的,因為你不會撞在一個結實的平面上,是一個沒有落點和終點的過程,不結束。是融在里面,像黃油抹在一片烤熱的面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經滲透開來,在燦爛之中。
你就是燦爛,如果燦爛有眼睛的話。你會看到自己的出生,看到一切,因為這一切原封不動一五一十擺在你眼前。
你會忘了人間的愛恨情仇,因為你已經不是人,無法再動哪怕一下人的感情。
失去感情怎么再記住這一切?在永恒中,人生沒有長度,因為永恒沒有時間,都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像人可以留意,有屬于自己的回憶。
那就是善,泰然的,不針對任何東西,又包羅萬象,因而壯美,可叫世界。也可叫我,我們,反正一樣。
我們都是上帝,人這一生,是我們精神分裂時的一個浮想。
人生的意義止于人生,你不要悲切,有不做夢的,沒有夢不醒的,你要這么看。
我是你叫爺爺奶奶的那一男一女帶進夢里的,和你一樣,也是別無選擇。
我來的時候是步行,沿著一條大江走了很久,也是在夕陽中。
波濤洶涌的大江高出地面,懸浮列車一樣閃著光從我頭頂無聲輕快地掠過。遠處的平原是黑暗的,有大塊雨云在上面飛播。雨點是閃亮的,移動的,集中射向一塊塊地方,竟然像探照燈把一片片湖泊、房子和曠野照亮。
中間一度我在水里,那樣厚而有彈性的江,伸出很多張臉和撅起來的嘴撞到我皮膚上,在水下也不需要氧氣。那時我想,我是淹不死的。
我們生在中國,就是中國人,不必多說。
中國是最早有人的地方,北京這一帶就有猿人坐地演化。
最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披頭散發坐在樹梢上,喝西北風,一年四季吃水果。忽然雷劈下來,大樹一棵接一棵燒起來,像盛大的火炬接力賽。大火過后頭上全是天空了,那敞亮,那浩蕩,真叫猿猴崩潰,像咱們現在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只得蹲在草稞子里,鬼鬼祟祟地行走,一步一望,脖子短的,羅圈腿太嚴重的,撞進大野獸設下的局,對這個世界的最后印象就是一張血盆大口。腰長的逃進山洞,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
那實在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局面,相當于一聲令下咱們都要回到樹上或海里生活。根本不是有決心有毅力就能做到的,要從進化做起,重新把自己變一個樣子,要調整骨骼,改變比例,換牙,換人生觀,從一個吊環冠軍有水果吃的飛賊變成一個寬肩膀全世界走路最慢的拐子。
相信整整一代猿人思想都轉不過彎來,都是在生活貧困和絕望中悲憤去世。也不止一代了,幾十萬年都是這個情況,身體條件不好,一生下來就是食物鏈中比較靠前那種。幾十萬年啊,人類作為大野獸菜譜上的一種食物,像今天的豬羊和果子貍,存在著。誰要在那時候被生下來,真是倒血霉了,多少代的猿人精英還沒來得及發展就被吃掉了,或者自殺了——那時如果有人想對這個世界進行思考只能是狂奔出去縱身跳崖或者跳河。
再困難也要活下去,像今天依然能看到那樣,最愚昧的人活得最好,是一批傻子支撐著人類,或者用阿諛人民的人愛說的話——是人類的脊梁。
頑主(節選)
王 朔
“活著沒勁?!?/p>
一個粗粗壯壯的漢子坐在于觀辦公桌對面沮喪地說。
“活著沒勁?!庇谟^心不在焉地附和說。
“那怎么辦呀?”
“有什么辦法?沒勁也得活著呀?!庇谟^抬起頭。
“我不想活了?!睗h子盯著于觀說。
“別別,別不想活?!庇谟^嘟囔著勸道,“好死不如賴活著?!?/p>
“那好,你讓活那我就活。你給我找點事兒干,我煩了。”
“會玩牌嗎?咱倆玩牌吧?”于觀提議。
“沒勁?!睗h子搖搖頭。
“那下象棋?”
“更沒勁?!?/p>
“去公園?劃船?看電影?”
“越說越沒勁?!睗h子來了氣,“你也就是這些俗套兒?!?/p>
“那你說干什么?干什么我都陪著你?!?/p>
“跳樓你也陪著——我要你陪干嗎?你也不是女的。”
“哦,我們這兒不給人拉皮條。有專門干這事的地方——婚姻介紹所。你要空閑時間太多,可以練練書法,欣賞欣賞音樂或者義務勞動?!?/p>
“見你的鬼,鬧了半天我花兩毛錢掛號你就給我出這些主意,這不是蒙人嗎?”
“我也不是神仙,也不是美國大使館管簽證的,個人的幸福要依賴社會的進步,沉住氣。”
“你覺著你活著有勁嗎?”漢子目光灼灼地問。
于觀看看漢子,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挑釁。
“挺有勁。”
“我覺得你沒勁,你這人特沒勁,沒勁得我都不想抽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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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看王朔
阿城:他不搞人前人后那一套。大院出身的人有單純、正直的一面,社會多復雜啊。
艾未未:他這么一路罵過來一路殺過來,對一切人和事不留情面,我覺著這是他最牛的地方。
池莉:王朔是以反抗20世紀獲得成功的,現在20世紀承認了他,那么他是繼續他的反抗還是與歷史握手言歡呢?如果握手言歡,那他今天的成功就很有可能成為他的死吻;如果繼續他的反抗,那他有可能再登上一座山峰,但也有可能再度寂寞,再度一無所有。當他再度一無所有時他將不再年輕,不再熱血澎湃,他還會有堅韌的耐受力去奮力拼搏嗎?
作為一個同時代的作家,作為朋友,我真是為王朔捏著一把汗。我只敢說我現在所寫的一切全是寫的今天之前的王朔,今天之后的王朔我不知道他會是什么樣子。
金庸:我和王朔就像是兩條平行線,可以無限延長,但是永遠不會相交。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個性,王朔不喜歡我的作品,那沒有關系,他可以走他的路。王朔講我的作品情節太巧合,結構松散,這我可以接受,因為當初我的小說是在報上連載的。
但王朔說我的文字不好,就因為我是浙江人,用的是南方語言,這我不能接受,像魯迅、徐志摩、周作人、余秋雨,他們都是南方人,作品都很好。南方作家同樣可以成為語言大師。由于出生、家世、受教育程度以及人生經歷的不同,我和王朔完全不是同一類的人。
鄢烈山:王朔在雜志上開的專欄為自己取名為“狗眼看世界”(顯然脫胎于“狗眼看人低”),自我辯解時宣稱“(誰)說我是瘋狗,我就是瘋狗”。……王朔絕對不是一條瘋“狗”,他才不發瘋見人就咬呢,咬什么樣的人合算,安全系數大不大,投入產出率高不高,都是經過仔細掂量的。他咬的都是無拳無勇的知識分子,活著的或死去的文化人。
李子勛(心理學家):通過和王朔的談話,我感覺他內心充滿著矛盾和痛苦,他的堅強和攻擊性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在罵別人時,其實他受的傷害不比別人小。在做節目時,能感到他對別人的歉意,他想表達這種壓抑很久的心愿,但又想推開,不想讓人看到他的善意和愛心。其實他心中也充滿愛和善良,可是他不想別人這樣去解讀他。我尊重他的權利。
(選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第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