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深受中華文化之哺育,后較長時間旅居英倫,精讀西方文化典籍,故淹貫博學,腹笥充盈,學識豐贍,在他身上中西文化兼收并蓄,合璧交融,既體現了中國文人的雅趣與智慧,又不乏英國紳士般的風趣和幽默。董橋的散文隨手拾掇,皆成妙諦,意蘊豐富卻不故作高深,而是以一系列精心設計的形象說話,猶如古代禪宗徹悟。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春來草自青。董橋的運思綴文正是這個路數。加之他對事理與現象的把握迥異于常人的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故而從其睿智雅致的筆調中讀到為我們所不熟悉的表達方式,這樣的表達方式不僅同樣可以表達我們對世界的感受,而且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感。
目前仍然用筆在紙上寫作的董橋,聲稱自己最好的文章永遠是下一篇。盡管身上融合了中西古今的太多種元素,董橋最終卻概括自己是一個老派的紈绔子弟,自嘲中不無得意之色。
(編 者)
作家檔案
董橋,福建晉江人,1942年生。臺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曾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歷任《今日世界》叢書部編輯、英國國家廣播公司制作人及時事評論、《明報月刊》總編輯、《讀者文摘》總編輯等職,現任《蘋果日報》社長。董氏文筆雄深雅健,兼有英國散文之淵博雋永與明清小品之情趣靈動,為當代中文書寫另辟蹊徑,深獲海峽兩岸三地讀者傾心喜愛,董橋和金庸、黃霑、蔡瀾一起,并稱香港四大才子。著作主要有《另外一種心情》《這一代的事》《跟中國的夢賽跑》《辯證法的黃昏》《舊時月色》《文字是肉做的》《沒有童謠的年代》《小風景》《故事》《今朝風日好》等以及翻譯書籍多種,被喻為“香港一支筆”。
作品選讀
給后花園點燈
董 橋
其 一
香港陰雨,臺北晴朗。飛到臺北,公事包上的水漬還沒有全干。心中有點感傷,也有點文縐縐。公事包不重,記憶的背囊卻越背越重,沉甸甸的:二十多年前的菠蘿面包、綠豆湯、西瓜、排骨菜飯、牛肉干、長壽牌香煙、大一國文、英文散文選、三民主義、籃球、烏梅酒、《文星》雜志、《在春風里》、黑領帶、卡其褲原來都給二十多年烈陽風霜又曬又吹又烤的,全成了干巴巴的標本了,現在竟紛紛科幻起來,眨眼間復活的復活,還原的還原,再版的再版,把中年風濕的背脊壓得隱隱酸痛:止痛片止不住這樣舒服的酸痛。
其 二
感傷的文學。文縐縐的鄉愁。薄暮中漫步敦化南路附近的長街短巷,深深庭院變成摘星的高樓,但是,瓊瑤的窗外依稀辨認出瓊瑤的窗里;于右任的行草舞出“為萬世開太平”的線裝文化;金里描紅的風鈴搖晃出唐詩宋詞元曲;仿古紅木書桌上的一盆幽蘭錯錯落落勾出墨色太新的箋譜;墻上木架花格里擺著拙樸的陶土茶罐花瓶:“心中有道茶即有道”“和氣致祥喜神多瑞”。大廈一扇鐵門一開,走出兩位小說里的少女:扁扁的黑鞋,扁扁的胸部,扁扁的國語,扁扁的《愛眉小札》,扁扁的初戀,像夾在書里的一片扁扁的枯葉。臺北是中國文學的后花園:商業大廈里電腦鍵盤的噼啪聲掩不住中文系荷塘殘葉叢中的蛙鳴;裕隆汽車的廢氣噴不死滿樹癡情的知了。這里是望鄉人的故鄉:
松濤涌滿八加拉谷
蒼苔爬上小筑黃昏
如一襲僧衣那么披著
醒時一燈一卷一茶盞
睡時枕下芬芳的泥土
其 三
鄭愁予詩中的詩人于右任死了,鄭愁予卻在武昌街化作童話里的老人:
武昌街斜斜斜上夕陽的山岡
一街胭脂的流水可得小心,莫把
火艷的木棉灌溉成
清粉的茱萸了
就在這樣古典的氣氛里,林文月的十六歲兒子問媽媽說:“這個暑假,我想讀《唐詩三百首》好不好?”媽媽打著哈欠說:“當然好啊,但是千萬別存心讀完。”“哦?”“因為那樣子會把興致變成了負擔。”那個深夜,兒子還問媽媽說:“你覺得進入理工的世界再兼修人文,跟從事人文研究再兼修理工,哪一種可能性較大?”媽媽說:“研究理工而兼及人文的可能性是比較大。”“那種心情應該是感傷的”,讀來“卻反而覺得非常非常溫暖”,像林文月到溫州街巷子里薄暮的書房中看臺靜農先生那樣溫馨:“那時,臺先生也剛失去了一位多年知交。我沒有多說話,靜靜聽他回憶他和亡友在大陸及臺北的一些瑣細往事。仿佛還記得他把桌面的花生皮撥開,畫出北平故居的圖形給我看。冬陽吝嗇,天很快就暗下來。臺先生把桌燈點亮,又同我談了一些話。后來,我說要回家,他也沒有留我,卻走下玄關送我到門口,并看我發動引擎開車子走。我慢速開出溫州街巷口,右轉彎到和平東路與新生南路的交叉處,正趕上紅燈,便剎車等候信號燈指示,一時無所事事,淚水竟控制不住地突然沿著雙頰流下來。”
其 四
不會懷舊的社會注定沉悶、墮落。沒有文化鄉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經濟起飛科技發達縱然不是皇帝的新衣,到底只能御寒。“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境界還是應該試試去領會的。聰明人太多,世間自然沒有“信”之可言了。方瑜說:“有小偷光顧臺大教授宿舍,教授們燈下開會商量對策,議論半天,最后達成協議。不久,宿舍大門口掛起書法秀麗的一塊告示:“閑人莫進!”多么無奈的諷刺。多么有力的抗議。經濟、科技的大堂固然是中國人必須努力建造的圣殿,可是,在這座大堂的后面,還應該經營出一處后花園:讓臺靜農先生抽煙、喝酒、寫字、著述、聊天的后花園。
其 五
鬼節那天,計程車司機說:“該到基隆去看。那兒最熱鬧,善男信女在水上放紙厝,有好多燈!”燈是傳下來了,暖暖的,最相思,最懷舊,像紅豆,點在后花園里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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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語錄精選
1.董橋話中年——
中年最是尷尬。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年齡。只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只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中年是吻女人額頭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齡;是用濃咖啡服食胃藥的年齡。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飯還是饅頭;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蔥爆羊肉都還沒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會是清蒸石斑還是紅燒豆腐也沒主意;至于八十歲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餅干?一杯牛奶?總之這頓下午茶是攪一杯往事、切一塊鄉愁、榨幾滴希望的下午。
——《中年是下午茶》,《跟中國的夢賽跑》
2.董橋談“愛書”——
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關系有點像。字典之類的參考書是妻子,常在身邊為宜,但翻了一輩子未必可以爛熟。詩詞小說只當是可以迷死人的艷遇,事后追憶起來總是甜的。又長又深的學術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點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當然還有點風韻,最要命是后頭還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罷休!至于政治評論、時事雜文等集子,都是現買現賣,不外是青樓上的姑娘,親熱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藏書家的心事》,《這一代的事》
3.董橋題立言三境界——
著書立說之境界有三:先是婉轉回頭,幾許初戀之情懷;繼而云鬟繚亂,別有風流上眼波;后來孤燈夜雨,相對盡在不言中。初戀文筆嬌嫩如悄悄話;情到濃時不免出語浮浪;最溫馨是沏茶剪燭之后剩下來的淡淡心事,只說得三分!
——《夜讀浮想》,《辯證法的黃昏》
4.董橋論治學——
今日學術多病,病在溫情不足。溫情藏在兩處:一在胸中,一在筆底;胸中溫情涵攝于良知之教養里面,筆底溫情則孕育在文章的神韻之中。短了這兩道血脈,學問再博大,終究跳不出渀渀蕩蕩的虛境,合了王陽明所說:“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癡呆漢。”
——《“語絲”的語絲》,《辯證法的黃昏》
5.董橋談寫作——
寫作如練琴,非日日苦練數小時不足以言“基本功夫”;無基本功夫者,雖情感如水龍頭一扭而瀉,究無水桶盛水,徒然濕灑灑一地水漬耳。一日,有客問中臺港三地文風之區別,笑而答曰:大陸文章一概受閹割,枯干無生機樂趣;臺灣文章底子甚厚,奈何不知自制,喜服春藥,抵死纏綿,不知東方之既白;香港文章則如洋場惡少之拈花惹草,黑發金發左擁右抱,自命風流,卻時刻不離保險套,終致香火不傳。香火能傳最是要緊。
——《書窗即事》,《這一代的事》
6.董橋談創作及風格——
扎扎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計計較較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
任何感覺可能影響我的東西我都會抗拒。因為不抗拒就不會有批判的眼光,而完全沒有批判的眼光,你就很難寫出特別的東西來。一個作家,要有創意的話,就必須生活在個人的空間里。
我的文章的風格可能和寫的內容有關。比如,我寫的文章如果和國外有關,我的心情可能會回到我在英國的八年的日子,還有在外面旅行的時光,而如果寫的是比較傳統的中國東西,我就會回到小時候在我父親和老師的書房里的那段日子的感覺。